華 姿
雨一停,天氣就熱起來了,熱得人出門分不清東南西北。但是雜志不能因為天熱就不發(fā)稿。辦一本按期出版的刊物,就跟農(nóng)民按季種一片地一樣,熱也要種,冷也要種。
伊拉斯謨說,人是所有動物中最不幸的。我想,按我目前的感受,這句話也許應(yīng)該加一個前提:當(dāng)人在這樣的酷熱里還必須工作的時候,人就成了所有動物中最不幸的。
但工作著的還有蟬。天越熱,蟬越工作。咪卡認(rèn)為這是上帝的幽默。
在我北邊的窗前有一小片草地,草地上有幾棵年幼的香樟,如果白天下過雨,夜里,蟋蟀就會在那里開演唱會,整夜的開。那時我就是它們的聽眾,當(dāng)然,它們不一定知道,也不會在乎,它們是唱給自己聽的,或者是唱給整個存在聽的。但我也在聽,這是事實。人和蟲子之間是可以有甜美的溝通的,這也是事實。這個宇宙的整體,本來就是人和蟲子,石頭和星星,小草和大樹,共同構(gòu)成的。大家同出一源,都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誰也不能單獨成為一個島嶼。
在我南邊的窗前,稍遠(yuǎn)一點,有一大片橫向蔓延的樹林,以梧桐和枸樹為主。如果前一天下過雨,第二天,蟬就會在雨后初霽的枝葉間放聲高唱,從這一棵樹唱到那一棵樹,從日出唱到日落。當(dāng)南風(fēng)穿過枝干和葉子一片一片地吹過來時,蟬的歌聲里就飄滿了樹木的氣息。
雖然是極平凡的一天,但被蟬演繹成了一個慶典。
在這樣激情燃燒的白天里,也有人是寂寞的。寂寞的人一向都是好聽眾,甚至最有可能成為知音。是的,我說的是我自己。夜里我是蟋蟀的知音,而現(xiàn)在我是蟬的知音。我不否認(rèn)我的寂寞。并不是忙碌就不寂寞,我每天手腳不停,但我依然寂寞;并不是熱鬧就不寂寞,我置身在一個喧嘩的群體里,但我還是寂寞。只有當(dāng)我靜下來,一直靜到心的最深處,最里面,當(dāng)我在自身的“密室”里,獨自面對上帝,獨自面對整個的存在時,我的寂寞才會解除。
但是這樣的機(jī)會很少。我的靈性生命還沒有成長到足以抵擋這個世界給我?guī)淼募姅_。
現(xiàn)在,我就在聽蟬的歌唱。雖然不能把它當(dāng)成德沃夏克來聽,也不能把它當(dāng)成我喜歡的巴赫來聽。但這是天籟,天籟就是神給他的孩子送來的安慰。當(dāng)我這樣想時,我就像聽《生命之喜悅》那樣,流下了眼淚。是的,此時我就是那個需要安慰的孩子。
聽柏拉圖在《菲德拉》里講:從前,蟬本是人,是在繆斯誕生之前就已有了的人。后來繆斯誕生了,她們的歌聲非常美妙,人就開始模仿。有些人模仿得太投入了,以致忘記吃喝,就于不知不覺間死去了。死后就變成了蟬。
當(dāng)有人問如何才能變成蟬的時候,伊拉斯謨簡單地說,只要成為神的朋友即可。在伊拉斯謨看來,神會在他的朋友們死的時候,把他們變成另一種生物。神會把他們變成鳥,變成樹,變成蟬,甚至變成蛇。神會這么做。
如果伊拉斯謨的話可信的話,那么現(xiàn)在我就想變成一只蟬。我想我應(yīng)該算得上是神的朋友吧。也許神不這么看,但我一向是把他當(dāng)成朋友的。每天早晨太陽升起時,我都要在心里說,你好,神。我知道我微不足道,只是根空心竹管。但神如果愿意吹奏,我就能變成一支長笛。
是的,我想做個安慰者,我愿意用我真誠的歌唱,來安慰那個坐在窗前的孩子。這個孩子有可能真的是一個孩子,也有可能是一個孤獨的老人,還有可能是一個跟我一樣沮喪的女子。
今天我就想做那只蟬,深情地不知疲倦地歌唱。也許從頭到尾都沒人聽。但蟬并不是為了誰而唱的——蟋蟀在夜里整夜地歌唱,是為了誰呢?春天來了,草自青花自開——但那根草是為了誰青的呢?那朵花是為了誰開的呢?
不管是一個愚笨的人、市儈的人,還是一個清雅的人、睿智的人,當(dāng)他們走到一根草或一棵樹的面前時,那草和那樹,都照樣開花,照樣結(jié)果。它們并不因為那個人不能理解不是知音就關(guān)閉自己。因為開放是它們的狀態(tài),也是它們的本質(zhì)。
因此,不管有沒有人欣賞,有沒有人鼓掌和獻(xiàn)花,草自青,花自開,蟬自鳴。
但草自有草的快樂,花自有花的快樂,蟬也自有蟬的快樂。它們的快樂來源于:它們完全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著。因而,它們與自己是和諧的。同時,它們與萬物也是和諧的,與創(chuàng)造的本源更是和諧的。
這就是今天我要做一只蟬的理由——我渴望按我的本性生活,我渴望與自己和諧,進(jìn)而與存在的父和諧。
倘若有一天,有個像我一樣寂寞的孩子,或者比我更寂寞的孩子,恰好來到這棵樹下,聽到我的歌唱,并得到了安慰,那么,那粒美妙的種子就發(fā)出芽來了。但是,如果從頭到尾都沒人來聽,那也沒關(guān)系。因為我像一根草一棵樹和一只夏天的蟬一樣,按照上帝賦予我的永恒本性生活過了。我沒有與自己分離。我在我的存在里,達(dá)成了某種和諧。這也是美妙的。
責(zé)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