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士嘉
草原是我的一片綠著的夢:因為她的遼闊、曠遠;她對生命無聲的接納,她毫不掩飾也毫不顧忌的素面朝天,以及青草們年復一年靜寂的喧嘩。
這個傍晚,在炊煙從低矮的帳篷頂上升起之前,我看到一個藏家婦女,騎著一頭牦牛在公路上奔跑,消失成一個點;一個在相反方向上步行的卓瑪,和我在路邊有過一次簡單的對話。牦牛一色的黑,在我走近它們的時候,倉皇離去。
我一直認為,她在高海拔地區(qū)與天空稀薄而真切的對話,一定經(jīng)過了那些草,那些花兒,那一場突然而至的雨和向草原深處延伸的便道。
這個夢還緣于早年的一面綠色草坡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一些散漫的羊只,一聲清脆的鞭響,一群孩子對一只蝴蝶的追逐以及她總是優(yōu)美的脫逃。
7月1日上午從蘭州出發(fā),下午兩點抵達合作市,車前的儀表盤顯示:海拔3000米;溫度:9℃。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碌曲縣境一個叫貢巴的村莊,我們送的人,要在那里接頭。
夜宿貢巴
從合作一路下來,海拔在持續(xù)抬高。草原的天色,在這一天有些陰,云朵呈灰色,有些厚重,空氣濕濕的。道路兩邊大片的綠色,比我想象的要開闊,草很低,很密。牦牛,羊只,帳篷和牧人,散淡地向后撤退。
到達貢巴,雨點有些緊密,有些大。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的甘南項目組負責人說,得馬上進山,再遲就怕雨下大了,草原成為沼澤,他們幾天就進不去了。我說,那我們找個可以坐的地方,我有些事需要說說。
貢巴是一個公路邊的小村落,人少,公共設施更少,沒有茶社,也就沒有可以臨時坐下來說話的場所。他們幾個跑進路邊的小商店,請求坐一會,主人好像不答應。我只好在車上,簡單地交代了幾句,把新來的人介紹給項目組。
他們迅速上車,迅速撤離公路,向草原深處進發(fā)。
看著他們搖晃的車影和灰暗的天空,我覺得有些空落。我一路顛簸,這么遠過來,就這么簡單地完成任務了。
和隨行的郝師嘮叨幾句,我說我們還是住這里吧,明天如果天氣好,我們就進山里看看,順便看看一個月前來這里的兩個孩子,他們的心情、生活和工作狀態(tài)。我擔心他們耐不住寂寞,不安心。
貢巴在眼前,在低垂的云朵的下面,在可能會很大的雨里,寂寞而安詳。幾個藏人和漢人,在不同的方向上匆匆回家,遠近的帳篷有炊煙升起,牦牛成群地移動。據(jù)說在夜晚它們是不需要回家的。
前方不遠,就是郎木寺。這個橫跨甘川兩省的著名寺院,對一個遠道而來的人,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我們的下一站就是它了。
從郎木寺回來,在街邊吃了水汆羊肉,就登記了每晚40元的簡易客房把自己安頓下來??头亢苄?很潮,室內溫度很低,冰冷的床鋪,得插電熱毯,穿上臨時買的棉線褲,才敢坐到床上;房間的電視也很小,可以接收的節(jié)目也不多;打開電腦,無線網(wǎng)卡也無法連接。
這家客棧的主人是四川人。在女主人進來送水的時候,我問她你們這里晚上都有什么活動啊?她說沒什么特別的活動,你要是喜歡玩,可以到小餐館打麻將。
客棧的隔壁,是一個藏族人開的小商店。主人的名字叫卓瑪,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玻璃門廊后面的一張工作臺上裁衣服。她脖子上戴著一串碩大的色彩鮮艷的項鏈。隔著玻璃,我問她我是否可以進去,同時用手比畫著表達了我想看看她的項鏈的意思。她笑著表示可以的。
在我進去的同時,她的妹妹也從里屋出來了。姐姐告訴我:我叫卓瑪,妹妹叫索拉(音)。我提出是否可以和她們合影留念,她們欣然同意。我問能不能看看她的項鏈,她說你可以摸一下,這是瑪瑙和密臘做的,密臘發(fā)熱是有味道的。我說這項鏈是否很值錢呢,她說大概三萬多。
此后的兩天,我發(fā)現(xiàn)很多藏族婦女都戴這樣的項鏈。
照片上,卓瑪姐妹笑容燦爛。
回到房間,我給一個同事發(fā)信息:貢巴下雨了,草原溫度很低,景色很美。
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靜謐的夜,像一床棉被覆蓋著這個小村落,和小村里細小的燈火。
看著房間脫落的墻皮,小小的燈,我不知道自己和外面,和這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和狀態(tài)。頭發(fā)懵,人發(fā)呆,外面的天慢慢黑下來。
被窩有些熱了,我試著把身子放平,聽著電視,想著近在眼前的草原,不知不覺就進入睡眠。
貢巴,一個陌生的人,在今夜,在你的黑暗中,擁有了一夜的客居體驗。
郎木寺:神秘宗教的一個奢華封面
從貢巴前行十二公里就是郎木寺。草原上的公路總是大氣而空闊,在車里,你可以明顯感覺到車身一直在下傾,因為海拔在變化著;稀疏的雨滴不時落在車窗上,天空仍然低垂,越來越暗的草原上,牦牛騷動著,成群地移動,對過往的車輛有一種茫然的好奇。
因為不是周末,臨近傍晚,郎木寺游人不多。這個素有“東方小瑞士”之稱的中國魅力名鎮(zhèn)沒有想象中的喧鬧與繁華。為節(jié)省時間,我們徑直把車開到寺院門口,一下車就對著山門一陣猛拍。
寺院山門前是一個慢上坡,舊磚鋪設的路面也不平整,道路兩邊雜草與亂石相間,不像一般的景點那樣干凈整潔。倒是在這種散亂中多少顯現(xiàn)出一種不刻意的自然與自在。迎門左邊,你可以看到一個轉經(jīng)門廊,金黃色的經(jīng)桶懸掛其間,落寞無聲。門廊外面的亂草瘋長著,只有幾道小徑在提示你,人們是怎么進出這個門廊的。
看著我們拍照,景點售票處的一個小和尚馬上出來阻止,要求必須買了門票才可以進去。他還說,今天人不多,收入很少,你們是最后的游客了,兩個人買一張票就可以的。
呈現(xiàn)在眼前的寺院,要比想象中的安靜很多,平實很多,也親切很多。在我們進入的同時,有幾個外國游客出來,他們的臉上掛著一種神秘和滿足。在一座白塔里,一個老邁的藏族婦女,坐在一只小凳子上轉動著巨大的經(jīng)桶,經(jīng)桶內軸發(fā)出干澀的鳴叫聲,一個孩子擦著鼻涕,在她身邊不耐煩地來回走動。見我扶著經(jīng)桶拍照,她用藏語和我打招呼,司機說她在問我們是否也給她照相了,我們把相機給她看,她滿意地笑了。
大概到晚課時間了,寺院里的紅袍僧人開始多了起來,遠處隱約傳來誦經(jīng)聲。聽著咿呀的聲音,我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因為佛,因為神秘的宗教。但便道旁邊的大小經(jīng)堂似乎都是關著的。
遠處近處,既沒有裊裊香火,也沒有黃卷青燈。只有靜穆的大殿在灰暗的天色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莊嚴。
我突然有了一個閃念:寺院,其實是神秘宗教的一個奢華封面。任何一個闖入者,都只是這個封面上的一粒塵土。
我們從人世進入寺院,即使你把身子擠進殿堂,你的心仍然游弋在人世間。我們永遠都無法靠近這個神秘的世界。
在大經(jīng)堂外面,遇到一個身著深紅色僧袍的藏族僧人。我請求和他合影,他欣然答應。
憑著多年做記者的經(jīng)驗,我和他進行了簡單的交談,獲得如下信息:他的名字叫永德加措,家在迭部,弟兄兩人,他是弟弟,十五歲進入寺院學習,現(xiàn)年十八歲,已經(jīng)出師。目前屬大經(jīng)堂的僧人。我問,僧人是否可以結婚呢?他說,只要不想繼續(xù)修行,離開寺院是可以結婚的;再問,如果還想回來呢?他說也可以。
面對這樣一個年輕的僧人,我不知道自己還想知道什么,看著他清澈的眼眸,我的內心也是一片空明。
我知道無論再向前走多遠,我仍然是個游客,對于這座寺院,我仍然不可能知道太多。
只好下山,只好原路返回。
和所有旅游景點一樣,寺院外面的店鋪掛著品種繁多的各類紀念品。在一個專賣藏家飾品的小店里,我給愛人買了一款銀質項鏈;在另一個小店里,買了兩款披肩。
暮色中的一次回望,完成了我對郎木寺的一次游歷和一次默默的告別。
沒有人告訴我關于郎木寺更多的信息。
我只能對自己說:郎木寺,我來過,我走了;我沒有帶來什么,也沒有帶走什么。
回到蘭州,通過網(wǎng)絡,我查詢到如下信息:
郎木寺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縣下轄的一個小鎮(zhèn)。一條小溪從鎮(zhèn)中流過,小溪雖然寬不足2米,卻有一個很氣派的名字“白龍江”,如按藏文意譯作“白水河”。小溪的北岸是郎木寺,南岸屬于四川若爾蓋縣,屬于甘肅的“安多達倉郎木寺”和屬于四川的“格爾底寺”就在這里隔“江”相望。一條小溪分界又聯(lián)結了兩個省份,融合了藏、回兩個和平共處的民族;喇嘛寺院、清真寺各據(jù)一方地存在著;曬大佛,做禮拜,小溪兩邊的人們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傳達著對信仰的執(zhí)著。
郎木寺(虎女寺)所處的四川、甘肅交界地帶,自古以來就是川、甘、青各族民眾朝拜黑虎女神的圣地。藏傳佛教興起后,在那里建寺已歷千年,但仍被命名為“虎穴仙女寺”——郎木寺。而且,這地跨兩省的大寺內,最受民眾尊崇的不是諸天眾佛,而是傳說中的老祖母郎(藏語虎)木(藏語女性),其原來居住的洞穴,那是圣地中的圣地。洞外地下涌出的泉水,就是嘉陵江主源之一的白龍江的源頭。
傳說中的西王母,是中華民族的總先妣。造人的女媧、巫山神女、巴人的祖母巫蜒等,都是西王母部的支系,西王母部落,都以母虎為圖騰,又稱黑虎女神。而郎木在藏語中的原意就是“虎穴仙女”。
入侵者:簡單生活的局部與一條狗
事實上,草原很深,比我看到和想象的更深。一脈在遠處的山巒,驅車走了很久,你看到的山還在遠處。
2009年7月2日早晨,前一天的雨沒有落下來,清涼的風吹來吹去,一些霧嵐在風中漂浮。牧人已經(jīng)在帳篷周圍忙碌,藏家婦女在堆放新鮮的牛糞,臨近的牧人彼此打著招呼。
在草原后山的項目組負責人邀請我們進山,說山里也沒落雨,路還好走。
從我們夜宿的貢巴到項目基地,大約有28公里的車程。為節(jié)省時間,我們說好相向而行,由他們的車在半途給我們帶路。
從一個叫加倉的路口拐進草原,就是便道,車子在看著筆直平坦的路面上行進,如瘸子走路。沿途有牧民在修路,也有牧人騎在馬背上揮手致意。
有一家牧民,趕著羊群和牦牛,向草原深處轉場,幾頭牦牛馱著簡單的家什,一條獵狗在牧人的馬匹前后奔走,如護駕的士兵。
便道盡頭,已經(jīng)是完全的草原了。放眼一望,四野綠色一片,我們不知道該從哪個方向上前進,只好停下來等。一位騎著摩托車經(jīng)過的藏人,在車窗外面問我們是否有事,是否需要幫助。他走過之后,師傅介紹說他是這里的村長,他們原來就認識,人很仗義,也很熱情。
從來沒有這么近地看看草原,看看牧人。其實,草原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你可以隨便出入。那些草場,不是被木質圍欄分割,就是被鐵絲網(wǎng)隔開。每一片草場歸屬于不同的牧民,每一家牧民都有至少一只獵狗看護。只要你靠近,狗會突然狂叫。一路上看到的幾條藏狗,都非常壯實,勢如猛虎。它們的叫聲,既是通知主人有人靠近牧場,也是對來人的一種警示。真要和陌生人面對,狗一般不會下嘴咬人,但在主人趕到之前,你別想挪動一步。
像喜歡馬一樣,我也喜歡狗。只要你沒有惡意和敵意,狗不會難為你。
從便道到基地,要經(jīng)過幾片草場。項目小組的車輛帶領我們在草場上繞過一道又一道圍欄,向一位卓瑪支付了20元過路費,越過一座低矮的山梁,我們才進入公司的探礦區(qū)。
這是一片牧民都很少進入的原生草地。草很長,很綠,格?;ㄒ黄瘘S,一條小河閃動著粼粼的波光,緩慢地流動。沿河上行,車輛幾乎一直是傾斜著身子。這里惟一的車道,是項目組小王開車碾壓出來的。
在這樣的環(huán)境與背景下,我心頭多少有一絲悲涼和負罪感。我突然想確認自己的身份,還有我們。幾個來自商業(yè)文明的人和兩部車,此時此刻,最恰當?shù)纳矸輵撌侨肭终?。是我們在強行進入,我們背負著開發(fā)的名義,要在草原深處,揭開草皮,要把美麗的草原和現(xiàn)代商業(yè)捆綁在一起。該還是不該,對還是錯,答案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二選一。
項目基地的三頂帳篷搭建在一個避風向陽的斜坡上,靠山面水,風景秀美。這里的海拔是3640米,草照樣綠著,花照樣開著。
先我們一天到達的地質工程師和一個多月前抵達的兩個孩子,臉掛笑意,我多少有些安慰。帳篷附近,一條黑狗拖著鐵鏈,抖擻精神,好一陣狂吠。
簡單地寒暄之后,他們幾個人忙著做飯。我開始和狗交談,我相信狗是可以聽懂人話的,尤其在草原上生活的狗,從你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它就可以明白你是否喜歡它,是否信任它。當我的手撫摸到狗的身子時,它已經(jīng)伸出舌頭表示友好了。
這是一條純黑的藏狗,是從青海公司帶過來的,他們喊它黑子。黑子體形碩大,但不失機靈??粗幌伦佣喑鰩讉€人來,它顯得興奮不已。我們解開它的韁繩,讓它自由活動。一身輕松的黑子,在幾個人之間來回奔跑,幾次從后面撲在我的肩膀上,每一撲都能把我推出去幾米。我回轉身來,它會任我抓著它的前蹄,把它舉起。
一條河谷,就八九個人,一條狗。沒有牧人,也沒有羊群。我們用牛糞火燒水,用煤氣灶做飯。夜晚,他們用太陽能照明,聽著收音機入眠,工作和生活一樣簡單。
黑子的快樂就更加簡單,只是圍著帳篷跑動,他們說這是黑子在圈定它的勢力范圍。只要看到遠處有旱獺或者兔子,它會箭一樣沖過去看個究竟。我仔細看它過河的樣子,它也像人,不想河水濕了它的蹄子,它會找河面比較窄的地方,一躍而過。
那條汩汩流動著的小河里,有很多土魚,大的有手指粗細,半尺長短,據(jù)說味道鮮美。但藏人從來不抓不吃,在藏民眼里,魚是有些神性的。
我在這片傾斜著的草原上,停留了不到兩個小時。臨別時,我非常想和黑子道別,但黑子不知道去了哪里。車子發(fā)動了,黑子突然從后山飛奔而來,繞著車子不停地搖著尾巴。怕它追著車子跑,留守的項目組長只好抓著它的項圈,看我們走遠。
到達山口,回頭再看,黑子只是一個小黑點。只有那條小河默默流淌著,一路相送。
我已來過,我將銘記
兩天來,草原就在身邊。要么一馬平川,要么起伏連綿。
被一條大路引領著,越過零星的村落和零星的人群,越過牧人的帳篷和帳篷外面堆放整齊的牛糞,越過路牌和沿途的風聲,在地理概念上,我是從低處走向高處。
在低處,那些草伸手可及。那些高高在上的草,一直超出我日常所能到達的高度,它們像兄弟姐妹,聚居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接納著天光的俯照。它們矮小的身子純潔而嬌弱,即使沒有風,也是搖曳生姿。高處,天空像光潔的屋頂,向四面八方擴展。鷹在低空飛行,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它覓食的眼睛,明亮而機警。
在這樣一個廣大的空間里,人在變小,如一棵草或者任意一株植物,在被草原接納的同時,被融化,也被吞沒。無論你以怎么的速度,朝任何一個方向奔跑,仍然是草原,草原。
佛說:滅我為無。此刻,不需要滅,你幾乎看不到自己。
大片大片晃眼的綠色,首先突出的是一身黑色的牦牛,它們像身著禮服的哲人或紳士,在草原上奔跑或漫步,從容而堅定。我相信它們對草原,有著和我一樣深刻的依戀和信賴??吹絹硗娜撕蛙囕v,牦牛會停止吃草,注目觀望。在我舉著相機企圖靠近它們的時候,它們就迅速跑開。我只有換上長焦鏡頭,才能看到它們臉上的表情。它們大而清澈的眼睛,在那一瞬間,沉著冷靜,既有一種天然的防備,也有一種隨時可以脫逃的自信。惟一沒有的是攻擊意識,它不會輕易侵犯人。
牦??瓷先ヒ呀?jīng)是足夠強大的動物了,但它們還是樂意群體行動。在它們中間,一定有一位頭領在不時發(fā)出指令,它們的移動方向和速度,出奇地一致;也許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家園,它們必須趕在天黑之前,靠近主人的帳篷。
其次,就是羊群。在一望無際的綠色襯托下,羊群是一片一片,羊只是一點一點。遠遠看去,它們的白,是相對的。相對于草原純粹的綠,羊只的白多少有些含混,因為常年在風雨中游走,它們身上的灰和土,遇水會變成泥,會有一點暗和黑。因為炎熱,很多羊毛已經(jīng)被剪,那些幾乎裸著身子的羊,很像被剃光腦袋的小孩,有一些頑皮,丑陋中透著可愛。
草原就這樣在我眼前展開。以原生的姿態(tài),以簡潔的構圖,以接近生命本真的色彩。
在草原面前,我有過這樣幾種設想:赤腳奔跑,或者追逐一只羊,一頭牦牛;光著身子,平躺在草地上,聞著身邊的花草氣息,看天,看云,看鷹;對著藍天和大地,像一匹野狼,扯開嗓子嚎叫;應牧人的邀請,進入他們的帳篷,如歌中所唱,喝一杯奶茶,看看美麗的卓瑪;在有星光的夜晚,圍攏在篝火周圍,聽牧人唱歌,看他們跳舞。
但我沒有。來回三天的行程里,我連一個設想都沒能實現(xiàn)。我只是來了,匆匆地,我一定要走。對于草原,我仍然是陌生的,多余的,我只是經(jīng)過,經(jīng)過我自己的一個夢想,經(jīng)過我曾經(jīng)的根。
小時候,我有過在鄉(xiāng)間曠野奔跑和放牧的經(jīng)歷,我騎過馬,騎過牛和驢,追過羊和蝴蝶;在書本上,從最早時候讀屠格涅夫,到后來讀張承志的《黑駿馬》,再到后來的各類關于草原的音樂,我一直覺得草原是一片清澈寧靜的水域,只有在這一片凈水里洗過的人,才有資格說自己是干凈的。
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悠揚的音樂中傾聽和分辨一個民族憂傷的聲音。他們寂然的生存,他們對宗教的虔誠,讓我總能越過那些低矮的帳篷和被風吹亂的炊煙,他們散發(fā)著腥膻味的衣衫和手中轉動的經(jīng)筒,看到他們對生命的敬畏和熱忱。
他們遠離世事,遠離紛爭,在偏遠的一隅,承天接地,成為這個世界上沉默的大多數(shù)中的一小部分。
他們在朝覲的路上,一步一個等身長頭,叩問著前世今生;他們在馬背上,年復一年,守望著自己的家園;他們通過風中飄揚的經(jīng)幡,對話神靈。
這一切,我看在眼里。但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能簡單地說出愛,不能,要用心,去感受;也不能簡單地說,我要,我想得到。我們的五個手指,十個手指,在更多的時候都是空的,因為我們并不擁有什么。抓不著,也留不住。
所以,在終于遇到四匹馬的時候,我請求司機把車子停下來。我不想驚動它們,但很想靠近它們。在我的內心里,我一直堅信,馬是和狗一樣最通人性的動物,馬甚至更像多年不曾相認的弟兄。在很多次關于心理測試的回答中,被問到你最喜歡的動物時,我都脫口說出:馬。
我?guī)捉駸岬叵矚g馬,它渾身充盈著的力量和激情,它飛揚的馬鬃和馬尾,它呼出的一個響鼻,它的嘶鳴,它蹄下飛濺的泥土與煙塵,它遠走的星夜與江湖。
站在我眼前的四匹馬,在四個方向上吃草??次铱拷?一匹黑馬抬頭看著我,兩匹黑馬仍然低著頭。只有那匹灰白色的馬,稍微向后挪動了幾步,好像是要給我讓出一塊空地,之后又埋頭吃草。
四匹馬都沒有韁繩,也沒有嚼子,它們在自己的草原,自由如風。在我走近的時候,它們沒有放開四蹄跑開,我已經(jīng)很知足。
在白馬的不同側面,我一相情愿地和它合影。在其中的一張照片里,它看著鏡頭,神態(tài)和我高度一致,既有對話感,也非常專注,讓我感動。如果說那一刻,我不想摟著它的脖子,像兄弟那樣擁抱,那是假的;如果說我非常想喊一聲“兄弟”,那我一定顯得非常矯情。
牦牛,羊群和馬之外,草原上還有很多其他的生物。比如兇猛的獵狗,比如肥碩的旱獺,比如飛舞的蝴蝶,比如在草叢中竟相歌唱的不知名的蟲子,比如尕海水面上低飛的鳥群。
它們在同一片藍天下,享有草原無邊無際的綠和青草的香味。
我深深知道,我?guī)Р蛔咚鼈儭5蚁嘈?在很多時候,擦肩其實也是一個值得回味的過程。
如果草原有知,我一定會告訴它:我已來過,我將銘記。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