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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個鼓手

      2009-09-22 10:04:48阿娜爾古麗
      飛天 2009年17期
      關鍵詞:榮榮梅梅鼓樂

      阿娜爾古麗,新疆鹽湖人,維吾爾族,1981年出生。曾任教于河北張家口市教育學院,現(xiàn)任《華人》雜志執(zhí)行主編、中國林業(yè)作協(xié)副主席、霸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北京華人文化院研究員。已在各類刊物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小縣愚人》《大山無語》,長篇小說《守林世家》《吃飽穿暖娶老婆》。中篇小說《秋夜星辰》已被改編為電影《莊園軼事》。中篇小說《糖水瑪娜》被中央財經大學閱讀課本錄用。中篇小說《帽兒》在美國獲“國際文學金手指獎”,長篇小說《守林世家》獲“綠我中華全國征文大賽”一等獎。

      孫有來的鼓聲又一次響了起來,如霹雷一般彌漫在水泉村的上空,驚得各家的雞和狗沒命地逃竄。在田地中干活的人們明白,這是孫福沒有了生意,又開始叫喪了。這是很靈驗的,當孫家的鼓樂班子沒有了生意,孫福就讓兒子有來燒上高香擂一陣鼓,向一種無名的生靈虔誠地祭奠,希望有人死去,讓自己的鼓樂班子生意興隆。這驚恐的鼓聲,震動著人們的心腸,攪亂了整個祥和的情景,尤其是病在炕上的老人們,在痛苦中承受著極大的驚懼。

      孫福的鼓樂班子壟斷了河北北部壩上張北、尚義、康保三個縣的生意。這三個縣內不管誰家死了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孫家的鼓樂班子。隨著物價上漲,鼓樂班子的出場價也水漲船高,八十年代每吹打一場是一百元左右,九十年代每場高達一千元,現(xiàn)在每場到了八千至一萬元之間。不過按當?shù)氐娘L俗,再窮的人家只要死了老人,就是砸鍋賣鐵也要雇鼓樂班子,這不是流行,是世代流傳下來的老傳統(tǒng),世世相承,愈演愈烈。

      鼓樂班子挑大梁的是喇叭手,其次是拉二胡、打板、吹笛子的,打鼓的人是最下等的了。這年頭名頭值錢,孫家的鼓樂班子的金字招牌下隱藏著許多的辛酸。世上就沒有不流血的江山。孫家的鼓樂班子能有今天的名氣,純粹是靠孫福和弟弟孫瑞打的天下。在九三年的時候,張北縣城一個加油站的站長死了,站長的子女們來了個大出血,雇了三班子鼓樂隊來對決,當時孫家的喇叭匠是孫福和弟弟孫瑞。三班子鼓樂隊六個喇叭口相互對著死拼,六個人的腮幫子鼓得像一堆氣球一樣滾圓。那個時候縣城的人們沒有別的娛樂活動,來看熱鬧的人山人海,聽說還踩死一個老太太和兩個小孩。孫福和孫瑞背水一戰(zhàn),活活地把另外兩班鼓樂班子拼垮了,他們收拾了鑼鼓喇叭連夜敗陣而逃。

      等人散了,孫瑞趴到孫福的耳邊說:大哥,我不行了,你照顧好孫全。孫福趕緊去扶孫瑞,孫瑞已經七竅流血,他把大血管崩斷了。第二天,孫福拉著孫瑞的尸體回了家。孫瑞的媳婦果梨帶著兒子全子來到孫福家,只見血跡斑斑的床單蒙蓋著孫瑞的尸體。果梨慢慢掀起床單,雙手抱著孫瑞的頭眼淚如拋珠滾玉一般。她佩服丈夫,為了孫家世代流傳下來的事業(yè)堅持到了最后才倒下,他死得莊嚴神圣,他為了孫家的鼓樂事業(yè)將自己的筋骨、血漿燃燒干凈,還有不甘服輸?shù)撵`魂,都無怨無悔地為之奉獻。

      孫福沒有掉一滴眼淚,他如一顆被掏了瓤子的西瓜,只是平平靜靜地承受著這份痛苦。果梨一把把全子拉到孫福的面前說:大哥,這個孩子就是你的了。果梨這句話說得很深奧,孫??粗矍斑@個女人,她干凈、謙虛、頗有心機,這樣的女人準能成大器。孫瑞死了,果梨沒有表現(xiàn)出譴責孫福的意思,但孫福從她的神態(tài)上已經洞察出她的絕望,俗話說少喪夫、老喪子,那是人生最悲痛的事情了。

      孫瑞死了,徹頭徹尾地死了,鼓樂班子空出一個位子,孫福將十三歲的侄子孫全填補了這個空缺。盡管孫全沒有那個能力,可孫福感覺到只有扶持起孫全才能對得起死去的弟弟。這十來年,孫福依然是孫家鼓樂班子的主角,孫全成了副手,在孫福吹得精疲力竭的時候,孫全上來吹幾曲,來緩和一下孫福的元氣。

      就在有來擂鼓的第二天,本村的喬三娘果然死了。一大早,喬三身穿白洋布做成的寬大孝衫,哭喪著臉連顛帶跑地來到孫福家。孫福眼屎扒拉地迎出來問:三兄弟,你這是怎么了?喬三強壓著悲痛說:大哥,我娘昨夜里沒了,七天后出殯下葬,你們鼓樂班子得好好過去吹打一番。孫福喜上心頭,但臉面上還是很凝重地說:三兄弟說話見外了,大哥一定親自出馬,不讓徒弟們過去。喬三又說:但是有一個條件,必須有女人唱。孫福說:孫家的鼓樂班子只管吹,不管唱,三兄弟雇的是鼓樂班子,又不是雇的戲班子。喬三說:如果大哥的班子里沒有唱手,那我就雇三瞎子的鼓樂班子了,他們那里有好幾個會唱的女人,尤其是一個叫梅梅的,長相如天仙一樣,唱得又好,一樣的價錢我們何苦不雇好的來熱鬧?我娘活著受苦受窮,如今沒了,我要為她老人家好好熱鬧熱鬧,盡盡我的孝道。

      孫福皺了皺眉頭問:那你打算開個什么價碼?喬三回答:九千五百元。孫福一聽這個價錢馬上答應下來說:三兄弟,你只管去張羅別的去,鼓樂班子的事大哥這里沒問題,不就找個會唱的女人嗎?喬三眼睛紅紅的,如猴腚一般看著孫福說:大哥可不能糊弄兄弟呀!孫福說:一定讓你滿意,你回去吧,大哥也不留你了,你也挺忙的。

      喬三走后,孫福進了屋,讓老婆把兒子、侄子和所有徒弟找來商量對策。他把喬三和自己說的話學了一遍。孫全說:大爺,現(xiàn)在三瞎子的鼓樂班子越叫越響,他就是想和我們孫家鼓樂班子爭個你高我低。有來是個結巴子,插了一嘴說:現(xiàn)在的人他……他娘的真怪了,鼓樂班子,不……不比吹拉,卻比唱。

      孫福硬硬地吸了兩口煙,嗆出兩眼窩子清淚,咳嗽了兩聲說:這就是競爭,我們絕對不能把這個生意讓給三瞎子的鼓樂班子,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找一個唱手。孫全晃著腦袋說:就剩下三五天的時間了,去哪里找?大爺應該早想到有這一天的。有來說:往日聽二嬸娘哼哼唧唧地……會唱兩聲,不如讓二嬸娘去唱,頂過這一陣子,咱們再好好培養(yǎng)個唱手。

      孫全眼里盡是孩子氣,他一聽有來的話就急了。他瞇著眼睛狡黠地問有來:你為什么不把你娘拉出去唱?讓我娘出去,門兒也沒有,我娘的那張臉比她的命還重要。全子很直爽,可有時候直爽和無恥是不容易分清界限的。

      有來說:只……只是讓你娘出來唱一唱,挽救一下咱們孫家的鼓樂班子的窘境,又……不是讓你娘去當窯姐兒,有什么丟臉不丟臉的?

      孫全罵:放你娘的冷屁!

      孫福覺得有來說的話非常實用,便大聲說:別吵了,你們堂兄弟倆似仇人一樣,從來沒有和和氣氣地說過一句話。有來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今晚我就去求全子娘去,我就不信她不給我這個大伯子臉面。

      全子說:大爺,咱們這錢能掙就掙,不能掙便罷,您不能讓我娘出這個洋相去。我大娘也是女人,你為什么不讓我大娘去?

      孫福有些不高興地說:你大娘六十來歲的人了,又裹了小腳,能出去唱嗎?咱不說九千五百元的高價,單單從孫家鼓樂班子的榮譽上考慮,你娘就不能幫一把嗎?

      孫全二話不說,站起身摔門子出去了。

      農村的夜晚異常安靜,空氣也變得新鮮了很多。孫福走過曲曲折折的狹窄街道,來到孫全家。他進門后只見果梨盤腿坐在炕頭上納鞋底子。孫福問果梨:全子不在家嗎?

      果梨說:他就好像一條野狗,繩子也拴不住??峙麓蟾鐏碚业牟皇侨影?你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過來了。

      孫福有些羞澀地說:對,對,就是來找你的。

      果梨說:大哥,我答應你,全子回來都和我說了。全子老子為了孫家的鼓樂班子打天下寧肯吹得崩破血管死去,我一個婦道人家為自己家的鼓樂班子出點力算什么?

      孫福感激地看著果梨,慢慢爬上炕頭作了一個揖說:謝謝你了。

      果梨年輕的時候,可是河北壩上有名的美人,現(xiàn)在雖到了不惑之年,肉皮子沒有以前嫩了,可還算白凈。身體稍微偏胖,但女人的體形還沒走樣。無情的歲月能使美麗的女人老去,但是改變不了女人的底色,尤其是漂亮女人,各個季節(jié)有各個季節(jié)的容顏。在孫福眼里,果梨永遠是最美麗的。特別是她的那雙烏溜溜的黑眼,勾得他心尖子發(fā)癢。

      果梨把頭輕輕地靠在孫福的胸脯前說:大哥,是不是全子發(fā)現(xiàn)咱們點什么了?現(xiàn)在動不動就和我發(fā)火,還有大嫂那邊更得小心。孫福說:所以我不敢輕易過來,你寂寞了吧?咱們這事傳揚出去死也死不干凈,十來年都這樣蒙過去了,以后可千萬要小心,在眾人的面前,你對我依舊那么尊重。

      果梨爬下炕頭,給孫福倒了一碗水。孫福解開胸前的扣子掏出一沓錢說:給你,買幾件衣裳穿吧。果梨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說:下個月再加五十,我想買減肥藥。孫福答應著說:只要生意好,加五百都可以。二人說著就嘰里咕嚕地連笑帶滾上了炕頭。果梨順手咔嚓一聲把燈拉滅了。倆人糾纏了半天,黑暗中果梨吁吁喘喘地說:下一次來,把胡子刮一刮。孫福說:好了,我馬上穿衣裳走人,不然讓全子回來遇見就不好了。果梨坐起身,拉著電燈邊攏頭發(fā)邊說:大哥,我梳洗一下就過去,你們先等我一會兒。

      孫福從果梨家出來,害怕有人跟蹤似地,左右瞅了瞅街上沒人,大步流星地向自己家走去。他想,偷自己兄弟的女人真是累呀,心累!果梨年輕輕的守寡到現(xiàn)在,讓人一琢磨就漏洞百出,俏寡婦規(guī)規(guī)矩矩地能守住十幾年的空房?以后就是白給錢也不能再干那種事了。以前他就想放棄這個女人,每個月背著老婆給她一千元,一年下來就一萬多呢,有這么多錢不如到城里嫖娼,嫖一次最多三百元。再說,畢竟嫖娼是偶然的支出,而在果梨身上則是一種長期的損耗。想是這么想,三天不見果梨,自己就有些撐不住了。果梨是個寡婦,和誰好都是她自己的事,別人管不了,惟獨和自己好是最羞恥的,可自己偏偏就干著這種泯滅良心的羞恥事。每次干完了孫福真想抽自己兩個嘴巴子。

      果梨在孫福走后就照著鏡子梳洗打扮起來了。她摸摸剛剛被孫福舔過的乳房,還很有彈性,證明自己沒有老。記得在丈夫孫瑞剛死去的時候,她就打算自己生活。其實,在漫長的少女年代,好多夜晚都是一個人過來的。后來嫁了孫瑞,孫瑞吹喇叭隨鼓樂班子出去做生意,自己也是一個人睡覺。再后來丈夫死了,她把孩子推給大伯子的那一刻,她幾乎獲得了大伯子孫福身上的任何信息,有時候做夢都能夢到孫福光著身子是什么樣子的。終于,有一天她突然倒在孫福的懷里,那夜他們睡在了一起。孫福不比孫瑞,孫福渾身都是男人的味道,暖烘烘、厚實實、筋筋道道、有條不紊,具有覆蓋和包裹性質。她如枕芯一樣在他的懷里深深地呼吸。果梨投身于孫福這條路是很正確的,因為孫福既可以當矛又可以當盾,是她目前的最佳人選。

      就在孫福去找果梨的當天夜里,孫福家的堂屋里燈火通明,滿屋里沸沸揚揚的樂器聲。打扮整齊的果梨咬著二胡的絲線聲唱起了二人臺《小寡婦上墳》:

      晴天、藍天、直格藍藍的天,

      老天爺喪人沒有深淺。

      喪了別人我不管,

      喪了我的老頭子讓我受可憐……

      果梨是天生扮演悲劇角色的人物,喑啞的嗓音更加重了悲傷的力度。孫福聽著起板后果梨婉轉悲切的唱腔,不由地喜上心頭。果梨仿佛就是游移在他頭頂上的彩虹、流動在眼前的光明。他慶幸自己沒有白白地養(yǎng)活這個女人十多年,果梨真是才貌雙全的女人,這個女人值得他去愛。有一句話說:愛對一個人是一種收獲,愛錯一個人是一種損失。

      果梨的才藝意外地被挖掘出來,孫??駚y驚喜地下定決心,一心為人民辦好喪事。

      排練完以后,果梨和全子一起回了家。屋里燈也沒拉,白寡寡的月光照進屋里,全子如狗熊一樣蹲在地上嘭嘭地吐著煙霧說:娘,大爺是不是蠱惑您了,越老越不怕羞了。

      果梨拉著電燈,臉上顯得很慈祥的樣子對全子說:娘要是不幫這個忙,咱孫家的鼓樂班子就砸了飯碗子了,如果鼓樂班子散伙了,你靠什么娶妻生子?

      全子說:我早厭惡這個行業(yè)了,天天盼望著別人家死人,作孽!果梨仍舊很耐心地勸導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當年娘可是比貂禪還要漂亮的女人,要不是你老子是個喇叭匠,娘我能嫁他嗎?你老子就憑著一個喇叭頭子蓋起了一磚到底的四合大院。能夠為孫家的鼓樂班子出力,娘我驕傲。

      全子說:一輩子讓我當喇叭匠,我干不下去。果梨說:娘我青春喪偶,本來可以改嫁,就是因為你繼承了你老子的喇叭匠,我才斷了再婚的念頭。你必須要爭氣,把班主的位置從你大爺?shù)氖掷飺屵^來。你大爺畢竟年紀大了,有來在班子里又是個打鼓的下流貨色,你說說以后這不都是你的嗎?誰敢和你爭?

      果梨用母性的柔和語言摧毀了全子的堅毅。日后的幾天,果梨以一個全新的面貌,投入到了鼓樂班子中。

      喬三娘出殯的前一個晚上,十里八村的人全都趕到水泉村看熱鬧來了,有騎摩托車的,有開拖拉機的,男男女女擠在拖拉機上猜測著孫家鼓樂班子的唱手。水泉村熱鬧得就像趕廟會一樣。靈棚的前面留出一片空地,四周是黑壓壓的人群,空地的中間拉了電線接了兩個燈泡,電燈泡不停地射出強光,熾熱的燈絲在玻璃燈泡中閃亮。孫福和孫全拿出了喇叭,銅管樂器在高度電燈泡的照射下閃著金光。二人吹了一陣之后,果梨也化好了妝。等喇叭聲一停,一陣密集的梆子聲響起,果梨邁著碎步走上場子。人群一下凍結了,鴉雀無聲。果梨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淌出了淚水,一縷頭發(fā)從她的鬢角垂下,讓人看著就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悲痛感。果梨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后,開始道白:

      八月中秋夜中涼,一場凍來一場霜;

      過路君子成雙隊,寡婦上墳走一回——

      果梨道白完了,有來起板,二胡和板胡同時響起。果梨隨著絲線的聲音,用喑啞的嗓音唱出了一個寡婦的心聲,她面對蒼天,把積聚已久的委屈,從喉嚨噴發(fā)出來,聲音如一群蝙蝠把天空遮暗,又像一種有毒氣體鉆入人們的七竅,天仿佛一下降低萬丈。天下沒有寡婦這一行更經歷風雨了,果梨本來就是一個寡婦,再在此刻扮演寡婦,真是原汁原味的寡婦了,她把寡婦的腔調全盤托出。果梨用雙手捶打著胸脯,她把一個寡婦滿腔的幽怨化作驚心動魄的吟哦。她這一出場就把觀眾鎮(zhèn)住了,觀眾們沒想到這些年來一直默默無聞、慘遭別人遺忘的果梨竟然還有這一手。莊稼人的心,本來就是水豆腐做的,哪里能經得起果梨這連嚎帶唱的折騰,不到半個時辰,全場的觀眾哭聲一片。唱完了,大家不忍心散場。這感情又不是自來水龍頭,說關就能關了。幾個老太太把臉都哭腫了。果梨為孫家鼓樂班子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制高點。孫家的鼓樂班子在喬三娘的喪事之后,人氣大增。人們都愛看果梨的那一出子哭戲,果梨一哭成名,還為自己起了一個藝名叫鳳鳴。

      孫福先前捏了一把汗,他怕果梨面嫩,不敢豁出去演唱。但是結果完全出乎他的預料,沒想到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老實巴交的果梨一炮打響。對于孫家的鼓樂班子來說,這又是一個美好的開端。

      就在孫家的鼓樂班子春風得意的時候,遇上了老對手三瞎子的鼓樂班子。天主教灣村的一個暴發(fā)戶的老子死了,為了擺闊氣,把當?shù)刈钣忻麣獾膬申牴臉钒嘧诱埖揭黄?。孫福萬萬沒有想到,孫家長勝不敗的鼓樂班子讓三瞎子的鼓樂班子戰(zhàn)倒了。三瞎子年過六旬,他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他清楚地記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一句話就是——要用辯證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吹喇叭雖然輸了,但是不代表整個局面一敗涂地,他還有梅梅,梅梅就是他最后的一根毒箭。那天可謂人山人海,孫福拿出喇叭鼓起紫紅色的腮幫子和白發(fā)斑斑的三瞎子喇叭口對喇叭口地對陣。吹了大約一個小時,三瞎子自認輸局。但是他輸局不輸陣,請出了他們鼓樂班子的王牌梅梅。梅梅是縣文化館專業(yè)的二人臺演員,今年不到30歲,戲班子散伙了,她也下崗了,就自輕自賤地跟了三瞎子的鼓樂班子走門串戶地做生意。

      梅梅年輕、美麗全占了,隱藏在骨子里狐妖似的魅力呼之欲出。她的臉上露出超級無敵的笑容。她站在場子中央,往場子下面一掃,那可是滴水不漏,場下的所有男人都以為她在向自己眉目傳情。梅梅唱的第一個曲子叫《十八摸》。她如一匹紅鬃烈馬,在場子上又跳又唱,滿嘴都是七葷八素的挑逗詞兒:

      第一下摸在哥哥的大腿上,

      哥哥的大腿粗又壯,妹妹摸了喜洋洋;

      不讓我摸,我偏要摸;

      就不讓我摸,我還要摸;

      一把一把地往里摸。

      第二下摸在……

      等梅梅的《十八摸》唱完了,該藝名叫鳳鳴的果梨寡婦上場了。果梨一出場,就比較出內行與外行的差別了。隔行如隔山,一點不假。再說果梨一見遇上對手了,心里就底虛了,一底虛聲音就打顫,不成調子了。再說果梨總是唱《小寡婦上墳》這樣的酸曲,看久了人們感到老掉牙了,不新鮮。梅梅見果梨唱哭戲,她也裝扮了一番與果梨同臺對決,唱起了《賣身葬父》。梅梅的舉手投足一看就是經過訓練的,她控制著整個場面,她讓觀眾們哭,觀眾們就哭,她讓觀眾們笑,觀眾們就笑。再看果梨,說到底不過是個半路出家的寡婦,站在臺上被亮哇哇的燈泡子一照,顯得那么蒼老而呆板,一張石頭臉。

      場子下的觀眾開始竊竊私語,后來干脆大聲怒吼著讓果梨下臺。還有人拿瓦片石頭砸果梨,說她純粹是騙人錢財應付場子的。果梨越失落,梅梅越得意,梅梅誠心讓果梨下不了臺。最后全子跑上場子把果梨拉了下來。場下的孫福差一點暈了過去。

      孫家的鼓樂班子敗了,孫福帶著孫家鼓樂班子的那群人狼狽地回來了。孫全叨叨著:我早就不同意讓我娘上場,你們偏讓我娘上,遇見殺手了吧?這回可好,人家三瞎子的鼓樂班子是紅花,咱們呢?連綠葉也算不上。孫福一陣頭皮發(fā)麻,胡子都直了。這場敗局對于孫家的鼓樂班子來說是空前的,關系到日后孫家鼓樂班子在人們心中的威望。果梨帶著殘妝走到孫福面前慚愧地說:大哥,都怨我沒能耐……孫福上下打量著果梨,老半天才說:你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們幾個爺們兒商量一下咱們鼓樂班子以后的出路。果梨點點頭走了。

      孫福緩和了一口氣問孫全:全兒,你說以后該怎么辦?孫全干脆地回答:散伙,為了這個鼓樂班子連我老娘的臉都搭進去了。孫福聽了散伙兩個字,心尖如被刀子捅了一樣疼痛。世代流傳下來的鼓樂班子,不能毀在自己手中,散伙是不可能的。

      有來看到父親的痛苦樣子,不由地對孫全說:屁話,你想散……你滾,我們照樣有生意做。全子說:我吹了十幾年喇叭,膩歪透了,早想出去闖一闖,就是到城里掃大街,也比喇叭匠體面。

      孫福咬著牙關說:別吵了,你們兩個兔崽子,在這關鍵時刻要團結,懂嗎?只有團結起來才能對付三瞎子的鼓樂班子。有來對孫福說:假如把……把梅梅挖過來,這……三瞎子的鼓樂班子就徹底完蛋了。

      孫福一聽這話來了精神,他恍然明白孫家的鼓樂班子沒有敗給三瞎子的鼓樂班子,只是敗給了那個兔子一樣機靈的梅梅,可怎么才能把梅梅挖過來呢?這似乎是一個重大的問題。真是上陣父子兵,這全子雖是自己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到底不如兒子稱心。孫福問有來:這個梅梅很有來頭的,咱們怎么才能挖過她來?

      有來結巴著說:前……前些日子,聽……聽說梅梅離婚了,她的男人是個包工頭子,有了錢,不要她了,咱們讓全子娶上梅梅,也算門……門當戶對。

      全子一下變了臉說:你說的是不是人話?梅梅就是個天仙,畢竟是個二茬貨,我能要她?

      有來說:你……你如果不要,我就要了,到時候我們婚姻美滿,你可別嫉妒。這句話對全子日后的人生有著指明方向的作用。

      全子冷笑一聲說:你早說出來不就完了嗎?你挖梅梅是假,想娶梅梅是真,人不怎么樣,鬼心眼子倒是很多。

      第二天,有來騎著摩托車帶著孫福來到梅梅家。梅梅家只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娘和一只老貓。孫福把酒和肉往梅梅娘的面前一擺,單刀直入地問:真看不出你家可是藏龍臥虎之地,你們家的梅梅呢?梅梅娘怔住了,一個老實巴交的老太太這樣的世面還是頭一次見。她用襖袖子抹了一下鼻涕,然后問孫福:你們是給梅梅送肉來著?孫福說:不是,這酒肉是送給你的。正說著話,梅梅妖里妖氣地走了進來,看見孫福父子愣了一下,然后怪扎扎地說:吆,這不是名滿江湖的孫班頭嗎?這些日子你們可清靜了吧,生意也沒有。

      孫福低三下四地嘆了口氣說:清靜了,從來沒有這樣清靜過。梅梅笑呵呵地說:是不是想請我到你們班子里?孫福說:前些日子聽說姑娘離婚了,今日登門是為了我這不成器的兒子,如果姑娘愿意,我們就結個親家。

      梅梅一聽,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看了看有來。在來的路上,孫福叮囑過有來,不要讓他多說話,萬一暴露出結巴的毛病,那就難辦了。梅梅經歷過一次婚姻了,比有來有經驗,她直接問有來:你這樣帥的小伙子就不嫌棄我是一個二婚的女人嗎?

      有來的臉一紅說了一個字:不。

      梅梅的娘正為女兒離了婚犯愁,現(xiàn)在梅梅破罐子破摔自甘下流地跟了鼓樂班子吃下九流的飯,在潛意識中梅梅都為自己限定了擇偶的范圍,良家男子絕對不會放著大閨女不找而找她個離婚的女人。梅梅娘如今見一表人才的有來上門求親,便滿心歡喜地說:哎,原來是未來的親家和女婿上門了,小伙子長相又好,人又老實,不像梅梅以前的那個男人,騷包得有了兩個錢就在外面鬼混。梅梅厲聲喝著:娘,誰用你多嘴了?梅梅的娘不敢再言聲了。

      婚姻的失敗,給梅梅補足了人生第一課,這回她不要名士、不要達官,只要單身、健康、愛她的男人,以雪被拋棄的恥辱。梅梅對孫福說:我知道你們要來找我,沒有想到讓你兒子娶我,離婚以后村子里的人說什么的都有,你如果能保證你兒子這輩子對我好,那這個月底就結婚。

      誰都沒想到這事情辦得這樣順風順水,梅梅就這樣草率地答應了有來的求婚。梅梅心里明白孫福為什么要娶她做兒媳婦,但她還是不加考慮地答應了,因為現(xiàn)在這個世道像有來這樣老實的男人太少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命運籠罩著梅梅。

      全子把有來向梅梅求婚的事和果梨說了。果梨是什么人?是聰明人中的頂尖角色。她沖著全子的臉就是一口痰。她恨兒子為什么上不了高臺盤。如果娶了梅梅,孫家鼓樂班子的一半股份就是自己家的了。

      全子邊用毛巾擦臉上的痰邊問果梨:梅梅是個二婚,我是個童男子,您明白嗎?

      果梨氣得全身亂顫,她咬牙切齒地說:二婚怎么了?少一根頭發(fā)了?現(xiàn)在連年旱災,出去打工掙幾個錢你知道有多難?你要是你老子的種,就從有來的手中把梅梅搶過來,孫家不用你來立貞節(jié)牌坊。

      全子說:娘又不是沒見過梅梅,她唱的都是下流的曲子,可見人也正經不到哪里去,我要娶就娶個大閨女。果梨抓起笤帚在孫全的腦袋上敲了兩個肉疙瘩,連聲罵著:真你娘的不開竅,梅梅是什么女人?錢串子!娶個大閨女有什么用,像你大娘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活一世還不如不活呢。孫全抱著腦袋跑開了,對果梨說:好,我把梅梅給你搶過來還不行嗎?果梨說:你能斗過有來?別看他是個結巴子,比你五個孫全還厲害。果梨的暴怒把孫全的志氣硬生生升到了不得到梅梅不罷休的高度。

      晚上吃飯的時候,孫全喝了二兩酒。喝了酒的孫全比《水滸傳》中的牛二還要牛。他晃蕩一張紅辣辣的臉面來到孫福家。孫福一家剛吃完晚飯,還沒有收拾,一個餃子泡在碟子里的醬油中,全子聞到了一股茴香味。見孫全進門,有來急忙站起身讓座。全子一把摁住有來說:有來大哥今天看媳婦的事有了眉目沒有?有來耍了個心眼說:這種事情一下定不了,哪能那么快呢?

      誰知孫福喜滋滋地站起來說:已經定了,這個月就把梅梅娶過來,下個月就能出馬來個滿堂彩了。孫福原以為從小養(yǎng)大的侄子,可以和兒子對等,可事情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全子打了一個滿嘴酒味的飽嗝說:一寸光陰一寸山河,越是早娶過來,對咱們越好,可是我也是孫家的人呀!這樣大的事不該隱瞞我。說完直愣愣地盯著有來一個勁地冷笑。孫福連忙解釋說:全子,有來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孫福的話還沒有說完,全子沖著孫福說:夠了,我老子為了孫家的鼓樂班子,命都不要了;我娘為了孫家的鼓樂班子,撕破臉上場子賣唱;我孫全從13歲輟學和大爺一頂一地吹喇叭,我們一家人的心血全花在孫家的鼓樂班子上了,可你們呢?和我連一句實話都沒有。

      孫福說:全子,大爺知道你喝了兩口酒心里有怨氣,不管將來你有什么大事,大爺都會為你去辦。全子雞腸鴨肚的性子暴露出來,他用手指戳到孫福的眼窩子里說:這可是你說的,我現(xiàn)在想通了,我要娶梅梅。孫福一下翻了臉說: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你說這些話晚了。全子晃蕩著腦袋說:不晚,只要沒入洞房就不晚,大爺常說兒子和侄子一樣親,我明天拿上酒肉和你去梅梅娘家一趟,你兒子人高馬大,可他是個結巴子,我可是十全十美的人。孫福說:行,行,明天我再去一趟,好歹落個耳根清靜。

      第二天,孫全騎著摩托車帶著孫福如一道風,直奔梅梅家。梅梅的母親踮著兩只小腳迎了出來,問孫福:親家,怎么又送酒肉來了?

      孫福眼窩子一紅,差一點流下淚來。大家進了屋,孫福哽咽了很久才說:我們回家思量了整整一夜,覺得我兒子有來結結巴巴配不上梅梅,想讓我侄子全子來相親。

      梅梅早聽說孫家鼓樂班子里有個大名鼎鼎的喇叭匠叫孫全的,今天仔細一看,小伙子臉白肉嫩,比有來還要生得俊。再說全子也偽裝得相當嚴密,肉眼根本分辨不出好壞。

      梅梅的母親張著黑洞洞的嘴哈哈地笑著對孫福說:看來,我家梅梅注定是你家的人了。能說會道的全子,在這關鍵時刻絕不閃爍其詞,絕不表現(xiàn)小家子氣,他討好地對梅梅娘說:姨娘,只要梅梅姐姐不嫌棄我是個吹喇叭的,我保證這輩子不給梅梅姐姐一點氣受。梅梅聽了全子的話,心頭突突亂跳起來,雖然經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但是全子說的這種甜言蜜語還是很有征服力的。梅梅只提出一個要求:結婚以后夫妻不要互揭傷痂。全子滿口答應,梅梅和全子的婚姻就這樣定下了。本來有來已經定好的婚禮讓全子連鍋端了。全子和梅梅結婚的那幾天有來在自己家里蒙頭大睡,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失落。

      全子娶梅梅本來就是為了爭一口氣,他從骨子里是瞧不起梅梅的,所以即使在洞房花燭夜,也情意不濃。梅梅在他的眼里是娼婦一個,全子越來越后悔自己娶了這樣一個不檢點的女人。梅梅在全子面前忍氣吞聲,忠孝與卑屈已經到了奴隸的地步,而全子大有闊佬氣勢,傲慢而驕橫,他明白梅梅是離過婚的女人,她在某個方面欠他的,所以更加不可一世。梅梅的蜜月還沒過去,孫家的鼓樂班子就出馬做生意了。梅梅使孫家的鼓樂班子由深坑陡然變得平坦了。梅梅嫁到孫家以后,不到一個月三瞎子的鼓樂班子就垮臺散伙了。孫家的鼓樂班子又一次壟斷了河北壩上三個縣的所有喪事。世上的生存法則有兩條,要不就是保存自己,要不就是消滅別人。

      孫福這回可得意了,孫家的鼓樂班子不但吹得好,而且唱得更好。一有時間,果梨就跟著梅梅學戲,果梨在兒媳婦的教導下,大有大器晚成的趨勢。就在孫家鼓樂班子如日中天的時候,梅梅懷孕了,她頭暈惡心,腹脹眼花,就像一個醉漢一樣。梅梅既妖嬈又可憐楚楚,活脫脫一個病西施。她抹著眼淚對全子說:我可能懷孕了,這些日子不能出去做生意了。

      全子眼皮子都沒抬說:奸牛多尿尿,我才睡了你幾次,白眉赤眼的你懷什么孕?你就不想想,少做一個門市我們少拿多少錢?不行就打胎。

      梅梅沒想到全子是這種態(tài)度,剛剛開始就說出這般難聽的話來,可見自己又一次錯了。但是錯了也沒辦法,一個女人不能一生中總是離婚吧。梅梅壓了壓火氣,畢竟和氣生財,不和他一般見識。梅梅無奈地對全子說:孩子是你的,就聽你的話打掉他。

      梅梅來到果梨面前,把全子要逼她打胎的事和果梨說了。果梨一聽差一點崩潰,他恨全子把掙錢看得比孩子還重要。果梨溫和地抓住梅梅的手說:梅梅,別聽那個吊死鬼的話,打胎可是大事,保養(yǎng)不好后半生會落下殘疾的,就要上吧,我?guī)湍憷丁?/p>

      梅梅聽了果梨的一席話,感到生活是安全的、有保障的,她的腦子里片刻是真空狀態(tài),想想從過門以后隨著鼓樂班子出去賣唱,錢是沒少掙,可全子連一句領情的話都沒說過。梅梅很自卑,自己是個二婚,總覺得在全子面前矮了一頭。再婚的女人就怕別人說三道四,評頭論足。

      果梨問梅梅:幾個月了?梅梅回答:好像兩個來月,記不清楚了。果梨明白全子本來就沒有把梅梅當人看過,所以勸了梅梅一陣之后,直接去了孫福家。

      孫福和有來正在院子里擦喇叭頭子,太陽光下黃銅質地的喇叭閃著金子一樣的光芒。孫福抬頭看見果梨來了,急忙打發(fā)有來去小賣部買煙。有來走后,孫福小聲地說:你以后不要輕易過來,等我晚上過去再說。果梨向屋里瞅了一眼說:我來是為了正經事,你就沒看出梅梅這幾天軟塌塌的嗎?她懷孕了,依我看是不能出去唱了。孫福愣了一下說:這該咋辦?果梨說:我一定要梅梅生下這個孩子。孫福說:梅梅是咱們班子的頂梁柱,她不出場,我們能攬上生意嗎?

      二人正說著孫福老婆出來,歪著腦袋抖抖顫顫地問:誰懷孕了?孫福不耐煩地說:你一邊去,沒你的事。孫福老婆又抖抖顫顫地回了屋里。孫福很討厭他老婆身上的那股抹布味,這幾年他老婆身上的那股抹布味越來越重了,他越發(fā)討厭聞到這種味道。

      孫福蹲在院當中,抽了半支煙說:這可是個撓頭的事。果梨說:現(xiàn)在村子里有個叫榮榮的,聽說唱二人臺絕了,當然和梅梅沒法相比,不如讓她來頂替梅梅一年。

      孫福脆弱的情緒一晃而過,他呼地一聲站起來說:這事就交給你了。

      果梨著急地去找榮榮。榮榮今年二十歲,她的父母都到北京的養(yǎng)豬場打工去了,家里只有榮榮看門。榮榮喜歡聽二人臺,也愛唱二人臺,什么《走西口》、《打金錢》她都會,真是無師自通,她只恨自己沒有出生在鼓樂班子世家。

      果梨隔著墻,喊了榮榮兩聲。榮榮出來看著狗,果梨趁機跑進屋里。榮榮跟了進去,果梨上下打量著榮榮那毛杏一樣的臉蛋,小小的骨骼,薄薄的身板。果梨是誰?她那狼一樣的眼睛把榮榮看了個透,看了個意味深長,看了個落花流水。榮榮也不躲避,她勇敢地迎接著果梨的目光。果梨不由地說了聲:比花兒都好看!榮榮笑著問:還有比花兒好看的人嗎?果梨說:有,二嬸子說的就是你。榮榮說:二嬸子夸我了,我的老子娘一年四季在外頭打工受罪,我光好看有什么用?果梨說:我正是為了這事來的,你孫福大爺看你是個人才,要我來請你到我們家的鼓樂班子去唱曲,一場下來就給你一千塊,如果生意好了,每個月就是上萬的收入,你娘老子在北京喂豬加起來不過掙個五千多塊。榮榮笑著說:我不行,吃不了那碗飯,沒有上過正經場合,比不上梅梅嫂子。果梨說:讓你孫福大爺調教你幾天準行。榮榮說:這家里雞狗一大群,我舍不下。果梨的臉很輕浮地抽動了一下說:每年能收入好幾萬你還在乎破雞爛狗的?這事就說定了,愿意的話,今天晚上到你孫福大爺家。

      古人云:天下女子都愛財,風流才子最無情。榮榮這樣的村姑更不例外,她當晚就到了孫福家,和孫福敲定每場下來都掙一千塊。

      榮榮代替了梅梅在班子里的角色,梅梅則半死不活地留在家里。愛唱的人一天不唱,比抽大煙的戒了煙癮還要難受,她真后悔這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下場,這些天窩在家里,好像掉進陷阱一樣:孤單、郁悶、無聊、自憐。梅梅感覺自己的身體里,有一個柔情似水的聲音在高唱。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就像其他的農婦一樣,袒胸露乳,懷里托一個孩子,這一切是多么可怕。

      一天,做完了一家的生意,有來回到家里,梅梅正在和有來娘說話。有來見梅梅在,臉一下就紅了。梅梅起身就走,有來對梅梅說:榮榮和全子很好。說完了有來又有些后悔,解釋說,不過我們都很好。

      梅梅心里一驚,出了一頭虛汗,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幻滅感。梅梅知道自己和榮榮沒法比,榮榮是純正的黃花閨女,一指頭能彈出水來,比小白菜都嫩。她急匆匆地回了自己家。只見全子的腦袋上噴了許多發(fā)油,亮光光的,看來他的心情爽快得無與倫比。再狡猾的男人也藏不住眼睛深處的東西,何況梅梅在男人身上又有那么多的經驗。全子見梅梅進來,好像見了空氣一樣虛無。梅梅先說話了,她說:你回來了?全子沒有說話。梅梅又說:我在家里很孤獨,決心跟著你們去做生意。全子驚詫地看著梅梅說:你挺個大肚子丟人不丟人?再說了,你去了榮榮往哪里放?總不能用人家的時候叫來,不用人家的時候趕走吧?何況人家又是個大姑娘,比你人氣旺得多。

      梅梅自從嫁給全子,一直受著他的冷嘲熱諷,這回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對全子說:我不要錢,白唱!只圖個心寬。全子斜著眼睛反問梅梅:你就那么賤?不要錢也去唱。梅梅說:我就這么賤,我唱定了,是不是我到班子里會礙著你的好事了?全子習慣性地晃了一下腦袋,開門走人。梅梅上去拉住他的衣襟說:你要是我的丈夫,就答應我出場去唱。全子無賴的本性完全暴露出來,在他眼里暴露得越是徹底,就越能解氣消愁泄恨,他劈頭給了梅梅一巴掌,梅梅仰面倒在地上。全子說: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就是當了雞你也掙不了幾個錢,你死去吧。說完,摔門出去了。

      果梨聽到全子屋里的吵鬧聲跑了進來,急忙扶起梅梅問:全子那個兔崽子打你了?梅梅很感激婆婆這句溫暖心窩的問話,但她很冷靜地回答:娘,沒有,是我不小心自己滑倒的。果梨再想問幾句話,梅梅說:娘,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果梨只好出來了。等果梨出去后,梅梅咬著牙硬生生地把滿眼的淚珠子咽了回去,所有的希望如同大水泡過的莊稼,一下子連根爛黑。她想婚姻是沒指望了,只有強打精神在唱曲上戰(zhàn)敗榮榮。自己是什么人?百煉成鋼的女人!女嫁兩家賽妖精,自己算得上妖精了,能讓孫全給耍了?他孫家不把我梅梅當人看,我自己把自己當寶貝,我能讓你孫家的鼓樂班子興旺也能讓你孫家的鼓樂班子衰敗。想通了,梅梅打了腹帶,把稍微鼓起的肚子裹了起來,她要重整旗鼓,勝負就在此一搏。她高揚著頭直接來到孫福家,毫不在乎消耗掉的許多元氣。

      孫全正好也在孫福家。梅梅對著孫福說:大爺,我要跟著你們班子去唱,當時你們娶我進門的時候,就是為了讓三瞎子的鼓樂班子垮臺,現(xiàn)在他們垮臺了,我是不是就沒用了?

      話不重,但很有震撼力。孫??戳丝慈?似乎有些為難地說:你婆婆對我說你的身子不靈便,再說現(xiàn)在榮榮也能撐起角色來了。梅梅說:我出場唱不是為了和榮榮爭個高低,我是為了我自己,我什么都可以放棄,但是不能放棄唱曲子。

      孫全說:大爺,這樣也可以,她要是想唱,大爺帶著她,我?guī)s榮另開一個鼓樂班子。孫福咽下一口干唾沫說:如果全子你想分開,大爺也不阻攔你,你帶上你媳婦,我們帶上榮榮。梅梅突然尖聲叫著:大爺,我不跟他,我要跟大爺。

      孫家的鼓樂班子就這樣分為兩路,一路是孫福為班主,二路是孫全為班主。梅梅和全子各做各的生意。

      梅梅是縣文化館專業(yè)的二人臺演員,她的唱功和武術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再一次出山,她幾乎把全部的絕活都拿出來。孫家的第一路鼓樂班子很快戰(zhàn)敗了第二路鼓樂班子。孫福的生意如烈火噴油一旺再旺,孫全的生意如秋后的芹菜,一敗涂地,收拾不起來了。

      全子沒有生意可做,每天叼著煙萎靡在家中,就像一個落魄的浪蕩公子。倒是果梨著急起來,她把全子叫到自己房中,一邊梳頭一邊說:你們有一個月沒出場子了,當初就不應該和你大爺分開,現(xiàn)在倒好被自己家人逼上了絕路。孫全懶洋洋地往他娘炕頭上一躺說:都是梅梅這個掃帚星,如果沒有她,大爺?shù)陌嘧幽苡薪裉?果梨眼睛一亮說:既然你明白,為什么不把梅梅要到你們班子里?她可是你的老婆!全子說:女人太能干了也是禍水,我一看到梅梅的那張陰沉沉的狐貍臉就惡心,我們注定是今生的冤家。

      娘倆正說著,榮榮站在當院喊:全子哥,我來了。果梨說:真是個白骨精,又沒有生意做,成天來干什么?全子說:都是咱們把榮榮給坑了,鬧得她現(xiàn)在雞飛蛋打,錢也撈不著。

      榮榮可能先到了全子的屋里,見屋里沒人,隔著窗戶問果梨:二嬸子,全子哥哥在您屋里嗎?還沒等果梨回答,全子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笑嘻嘻地出來了,他對榮榮,可是有焚山煮海的激情。榮榮是精心打扮過的,兩片飽滿的嘴唇涂了亮色的唇彩,頭發(fā)像蛇和樹根一樣纏繞著半盤半扎。幾天不見,榮榮已經變得艷麗一片,活脫脫騷到骨頭里去了,這種裝扮的女孩在農村少見。他們之間存在著詩性的浪漫與肉體的升華。全子問:你不是說今天不來了嗎?是不是想我了?榮榮沖著全子的胸脯打了一拳說:我過來還不是為了和你商量攬生意的事?二人有說有笑地進了全子的房里。調情有調情的快樂,調情有調情的刺激。全子得到了榮榮,有混水摸魚的效果。這剛是個前奏,精彩的還在后頭。

      果梨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梳好頭后悄悄地來到全子的門外,聽到全子說:脫!榮榮說:只剩下褲衩了。全子斬釘截鐵地又說了一聲:脫!果梨的臉面紅一塊白一塊,好像被酷夏的太陽暴曬過一樣,她沒想到全子竟然如此下作。果梨一腳踢開了門,只見全子和榮榮光著身子纏繞在一起,二人受了驚嚇,連忙捂住各自的下身。

      果梨對榮榮說:穿好衣裳,你走吧。全子小聲叫了果梨一聲:娘。果梨狠狠剜了全子一眼,對榮榮說:我們全子可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你要點×臉。榮榮也不還口,不緊不慢地穿好衣裳,正要出門,全子說:榮榮,你夜里等著我。榮榮羞了個大紅臉,扭扭答答地跑了。

      果梨等全子穿好衣裳以后,氣得上去給了他一個耳光,大罵著說:你真是個畜生,你連你老子的腳后跟也比不上。全子把眼睛瞪得溜圓,他對果梨嚷著:我是比不上我的老子,他娶的是你這樣的美人,我呢?娶了一個別人穿過的破鞋,等她回來,我就和她離婚。果梨說:糊涂,女人這東西失手不由人,萬一梅梅真的和你離婚,后悔也晚了。再說,只要我活著,你就不要有這個離婚的打算,等我過幾天死了,你愛怎么鬧怎么鬧。

      果梨從全子的房里出來,想到全子說出那么堅決的話,越發(fā)恨全子。兒子是管教不了了,他的心里腦袋里全是榮榮一個人,現(xiàn)在只有利用梅梅來力挽狂瀾。果梨揣了一肚子的火氣,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梅梅身上,她走了三天把梅梅找了回來。

      梅梅明顯地腰身粗壯了很多,臉上也增加了不少婦女的厭倦與懶散。她回到屋里,只見全子一個人躺在炕上穿著內衣抽煙,梅梅直截了當?shù)貑柸?聽你娘說你和榮榮好上了,想和我離婚?全子見梅梅實話實說,他擰滅煙頭說:是呀,你終于想通了?梅梅說:要不是我離過一次,早和你離了,你愛和誰好和誰好。現(xiàn)在想離婚?我告訴你——不可能!梅梅的心早就涼透了,但不想再一次離婚,是為了面子上保住自己的尊嚴。

      全子說:我就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要臉的女人。梅梅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因為我太要臉了,才不和你離婚,忍痛穿鞋只是為了外邊好看罷了。全子問:你想拖死我?你真是個狠毒的女人,看來你不把我耍得燈枯油盡是不算完。梅梅說:你可以帶上你相好的私奔呀!你手頭有錢,全國各地到處溜達去罷。

      梅梅的這句話似乎提醒了全子,他靈機一動,狡猾地笑著說:這條陽光大道可是你給我指明的。

      梅梅明白全子是壞了良心了,這種男人不要也罷,可到了這般地步誰也不服誰了。都只有硬上了,退路是沒有了。她是個女人,不能再離婚了,再離下去就沒有顏面了。

      夜里,全子跑到榮榮家。榮榮將全子攔腰摟住說:哥,我一刻也離不開你了,這日子可怎么過呀?折磨死人了。全子在榮榮的臉上親了又親說:好肉肉,嫩肉肉,聽哥說,咱們私奔吧,我的手頭有三五萬塊錢,出去先站住腳,以后再做打算。

      榮榮一把推開了全子,邊哭邊說:我們私奔了,等過大年的時候,我的老子娘從北京喂豬回來,見不到我,他們不急死才怪。

      全子說:我早就不想當喇叭匠了,現(xiàn)在不比以前,村子里的人都跑到大城市打工去了,再等幾年村里就沒有人了,誰還用得上鼓樂班子?這條路以后行不通了,我?guī)愕酱蟪鞘羞M工廠當工人。

      榮榮拿著全子的手機哭哭唧唧地打了個電話,告訴她的老子她也出去打工了。

      全子對榮榮說:你打點一下衣裳,我回去拿錢。榮榮說:那你早點過來,我們別誤了夜車,千萬記住拿上身份證。

      全子抹黑回到家里,面帶蕭殺之氣,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勁頭。進屋后,他咔嚓一聲拉著燈,然后肆無忌憚地打開箱子拿存折和身份證,最后他看到衣架上掛著梅梅的大衣,順便從大衣中摸出幾百塊錢。這一切做完后,全子仿佛成竹在胸,剛要出門的時候,蜷縮在被窩中的梅梅動了動,全子知道她醒著。全子說:以后你自由了。梅梅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全子嚇了一跳問:你笑什么?婊子。

      梅梅說:我是婊子?我不過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你應該到正房里看看到底誰是婊子!說完蒙頭睡覺。

      全子拉滅了燈,出了家門,夜色籠罩著空蕩蕩的院子。全子想起梅梅剛才說的話,便半信半疑地來到果梨的窗外,隱隱約約聽到有個男人在小聲說話。全身的血直沖全子的腦門,他順手拿了一把鐵鍬,嗵地一聲把門劈開,還沒等他沖進去,一條白晃晃的身影從屋里竄了出來,全子隨手一抓,沒抓著,光溜溜地滑過自己的指尖。那個身影受了過度驚嚇,顯出一種走投無路的樣子,砰地一聲撞在院墻上,由于用力過猛,白晃晃的身影反彈過來,喉嚨間發(fā)出嗚的一聲呻吟,便展展地躺在當院中。

      全子沖著屋里叫:娘,這個人是誰?

      果梨一邊扣衣襟上的扣子,一邊走了出來,劈頭給了全子一個耳光。全子被打懵了,不過很快就清醒過來,理直氣壯地問果梨:你偷了男人,倒有理了?允許你捉我的奸,不允許我捉你的奸嗎?果梨說:混蛋,他是你大爺。

      果梨和全子拿著手電筒,二人慢慢靠近了赤條條地躺著的孫福。果梨用手電照了一下,只見孫福的半個腦袋已經癟了進去,鮮血順著他的尸體流著,聚集了臉盆大的一攤。果梨的手電筒咔嚓一聲掉在地上,滅了。果梨彎腰撿起手電筒,用柔軟的手指在孫福的胸口摸了摸說:你大爺死了。無邊的黑夜里母子二人四目相對,全子問果梨:娘,這,這該怎么辦呀?果梨明白,這是一件不可收拾的事情,但還是坦然自若地對全子說:兒子,不要害怕,聽天由命吧,你把有來叫來,他提出什么條件你都答應他。說完慢騰騰地進了自己的屋里。

      果梨進了家以后,冷靜得如一塊臘月的石頭。孫福死了,她也得死,這是血酬定律,如果自己大言不慚地茍活下去,她的名聲很快會變得一錢不值,她走到哪兒,非議的言論會像蒼蠅一樣盯到哪兒,大難臨頭的果梨不敢忽視這個真理,只有死了才是最好的抉擇。丈夫死了15年了,他能伴著自己走到生命的終點,也是冥冥中的一種緣分。她打扮好以后拉滅了昏暗的燈泡,走出院子,望著滿天的星星。她問自己:我真的要在這個時候上路嗎?她拿了一根麻繩,走向柴房。

      有來第一眼看到父親赤條條地仰面躺在全子家的當院中,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暴露無遺,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荒唐,這真是自報家丑。雖然是窮鄉(xiāng)僻壤的農村,是人們不講素質的地方,但這樣的死法未免有些太難堪了。有來問全子:我爹怎么會死在你家的院子里?

      全子支支吾吾地說:你爹和我娘那個,我太魯莽了……

      有來二話不說,有一股興師問罪的架勢,臉面好像一塊生鐵,他掏出手機打了個110。全子對有來說:兄弟,你這是干啥呀?家丑不可外揚,大爺?shù)暮笫挛胰?。有來說:誰知道我老子怎么死的,或許是你們……你們母子看著我們生意做得好,謀殺了我老子。全子這個時候也是沒辦法了,他想到或許果梨能有更好的法子,栽跟打頭地跑進果梨的屋里,他拉著燈不見果梨的身影,大聲呼喊了幾聲娘,也沒有回音。全子的心咯嘣嘣地快要跳出咽喉,他來到柴房里一看,果梨直僵僵地吊在房梁上,全子連哭帶嚎地把果梨放下來,果梨已經氣絕身亡了。全子突然想起前幾天母親捉自己和榮榮的奸時說的那句話:只要我活著,你就不要有這個離婚的打算,等我過幾天死了,你愛怎么鬧怎么鬧?,F(xiàn)在,她果然蹬腿死了。果梨把自己的死亡時間計算得那么精確。果梨精明一世,最后注定要跌落到自身設置的陷阱里,她這輩子和貞節(jié)牌坊是無緣了。

      清晨,縣公安局來了兩輛警車,從警車上下來五六個警察和一個穿白大褂的法醫(yī)。聽說全子家出了人命案子,村子里所有的人一窩蜂地來看熱鬧,像耗子一樣成群結隊地涌了進來,把全子家的院墻都擠塌了。孫福赤條條地躺在當院中,去接受羞辱的目光。

      法醫(yī)戴上白手套,檢查了孫福的陽物和果梨的陰部,然后叫來全子做了筆錄。一個警察問全子:你和死者臨死前有肢體上的接觸嗎?全子全身抖得像篩糠一樣,他問警察:什么叫肢體?警察說:死者的胳膊上有指甲的劃痕,是你留下的嗎?全子說:是,他從屋里跑了出來,黑洞洞的我以為是誰,就逮了一把,沒抓住。法醫(yī)看了看全子的指甲,用放大鏡照著看了一會兒,然后對身后站著的警察說:他的口供與事實大致符合。警察拿出銬子,全子的手腕被雪亮的手銬咔嚓一聲銬住了。全子感覺到手腕冰涼冰涼如電擊一樣瞬間一直涼到心底。

      全子被警察帶走了,有來娘抱著被子蓋在孫福的尸體上,她趴在地上絲絲拉拉連續(xù)不斷地哭了起來,這種壓抑的哭聲比起捶胸頓足的干嚎更讓人揪心,更讓人的神經受不了。有來找了鼓樂班子里的一幫人把孫福的尸體抬走了。等看熱鬧的人都散盡后,梅梅從自己屋里出來,她不急不躁地把當院中的血跡和腦漿子鏟除干凈,可謂泰山壓頂色不變。就在梅梅轉身進屋的時候,看到一個嫵媚的身影驚跳般地突然偏閃了一下。梅梅克制著怒火燒心的情緒高喊了一聲:既然有勇氣來,那就進來吧。

      榮榮提著一個包袱羞澀地返身回來,解釋說:嫂子,我,我可是路過的。

      梅梅上下打量著榮榮,發(fā)現(xiàn)榮榮長得就是漂亮,如花似玉,有枝有葉??上н@樣好的女孩卻死纏著全子這個操蛋東西。也許這個世道就是這樣,越是操蛋的男人,越有女人緣。梅梅打量完了榮榮冷笑了一聲說:看你的打扮你是想和全子私奔吧?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們孫家出了這么大的事兒,耽擱了你們的錦繡前程了。

      梅梅的話如鋒利的釘子一樣扎進榮榮的心里。原來,榮榮整理好衣物坐在炕頭上整整等了全子一夜,天亮后才打聽到全子家出事了,當時人多也沒臉來,現(xiàn)在人們散了她來探探風,沒想到一露頭就讓梅梅看見了。女人要是下賤起來,仿佛連理智也喪失殆盡。

      梅梅諂笑著瞅著榮榮,同時把身子挨得近了些。榮榮明白自己不是梅梅的對手,她玩不過梅梅,所以榮榮的雙腿不住地顫抖,臉色煞白,處于驚弓之鳥狀態(tài)。梅梅說:看你嚇的,我又不打你,你和全子的那些爛事兒我壓根就沒放到心上,像全子這樣狼心狗肺的男人我又不是見了一個,你嫩著呢!在男人身上,等你開了竅那就晚了。榮榮的臉色由白變紅,她還是極力地辯解:嫂子,我是真愛全子的。梅梅仍然笑著說:瞧瞧你的那點出息,有多遠你給我滾多遠,小心我唾你的臉。榮榮嚇得奪路而逃,一絲狡黠的笑意掠過梅梅的臉面,在這場悲劇中,梅梅忠奸飄忽,但這都是被孫全逼的。

      孫福一輩子爭強好勝,卻死得有傷大雅。雖然死去的那一刻很悲壯,但算不上英雄,更沒有資格充烈士。有來念他老子是鼓樂班子的一代宗師,便招呼了孫福的幾個徒弟,要為孫福發(fā)喪、出殯,挽救孫福最后的一點尊嚴。但是自古就有樹倒猢猻散的說法,孫福死了,孫家的鼓樂班子自然散了,鼓樂班子中拉二胡的敲鑼的吹笛子的全都盤算著各自的后路,他們找親訪友忙乎著出去打工。人走茶涼,人死茶就更涼了。有來找了半天,一個人也沒到,孫家鼓樂班子真是大江茫茫去不還了,只有有來孤身一人站在孫福的靈棚前。有來娘過來了,她站在有來身邊,不時地用衣袖擦著淚水。她用一種剛強而詭異的聲音說:有來,你老子當了一輩子喇叭匠,為咱家掙下這份家業(yè),你親自給你老子吹打吹打。有來突然間感覺到母親異??蓱z,他抹了一把眼淚問:娘,您就不恨我老子嗎?他竟然和自己的兄弟媳婦混在一起。有來娘自愧地說:娘老了,不行了,娘早就知道他們的關系,但你老子就是娘的天,娘只能聽天由命了。有來說:娘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我老子的喪事,由著我辦吧。

      有來拿出孫福用過的喇叭,站在棺材前使勁吹了幾口,發(fā)出的聲音如雞叫一樣難聽。他放下喇叭,拿出大鼓拼命地敲了起來。鼓聲在地面回蕩,直沖云端,靈棚上的塵土被震得刷刷地翻飛著,人們的腳底一陣發(fā)麻,房屋也搖搖欲墜。這是一陣沉悶而深遠的擊鼓聲,響徹山谷,聲音比風聲還猛。有來全身的重孝被汗水打濕了,臉面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順著脖子蜿蜒地流到衣領里。他竭盡全力一直敲了下去。

      就在孫福發(fā)喪后的那天,全子被縣公安局無罪釋放回來。他晃著一顆光禿禿的腦袋一進門就失聲痛哭起來。那裂天碎地的哭喊聲傳遍了整個村莊,就像有人往死掐他一樣。全子幾乎是哭著爬進果梨的屋里。果梨的冰肌雪膚快要腐爛成一堆臭泥,整個房間里氤氳著甜膩的臭氣。全子深深地呼吸著臭氣,知道果梨的尸體再也不能耽擱了,連忙買來一口棺材,急匆匆地把果梨下葬了。

      全子埋葬了果梨后正是烈日當空,燥熱的空氣炸烈烈地火響,宛若有一點碰撞,都會將燥熱的空氣點起火焰。全子的禿頭直往外冒汗。他精神狂躁,一不做、二不休,頂著熱辣辣的太陽,他來到榮榮家。全子從小養(yǎng)成的一個習慣就是用腳踹門。他一腳踹開榮榮家的門,榮榮半趴在炕上迎著明晃晃的太陽看到了全子,榮榮翻滾著下了炕頭,她如一條蛇一樣從頭到腳把全子纏繞起來。全子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的神經末梢快要死亡。全子費了很大的周折,才把榮榮從自己身體上剝了下來。

      全子說:我要帶你走,你后悔不?榮榮兇狠地回答:誰后悔就是一條狗。二人勾肩搭背地出了村子,正大光明地私奔了。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的樣子豪邁到極點,好像走向禮堂的一對新人。

      就在全子和榮榮私奔的這天,南水溝村死了一個老人。老人的兒子來到孫福家找到有來說:孫班主,我老子沒了,明天想讓你們孫家的鼓樂班子過去熱鬧熱鬧。有來冷笑著說:我只是一個鼓手,挑大梁的死的死私奔的私奔,孫家的鼓樂班子散了。來人說:沒吹喇叭的也行,你帶個唱曲子的敲鼓,老人沒了,說的就是一個名譽,你可千萬要去啊。說著從衣兜中掏出五百塊的定金。打發(fā)走來人,有來手里握著五百塊的定金,底氣十足地站在堂屋里。那時的夕陽灑進屋里,灑了一地、灑了一墻,孫福的遺像沐浴著夕暉,他在對著有來微笑。有來慢慢地跪在父親的遺像前,高聲說:爹,哪怕孫家的鼓樂班子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要把這份事業(yè)傳承下去,雖然這不是一份體面的事業(yè),可也是咱們孫家的立根之本。

      有來的話音剛落,有來娘顫巍巍地從里屋探出一顆亂蓬蓬的腦袋說:孫家的鼓樂班子還有人能和你出場,那就是孫全的女人梅梅,你把梅梅連她肚里的孩子搶到手里,也算報了全子母子的一箭之仇。有來問他娘:娘,兒子我能行嗎?有來娘說:娘相信你,梅梅現(xiàn)在彈盡糧絕,再漂亮也是棄婦之流,你要用盡辦法把她搶過來,全子母子如此下作,娘讓他們明白不留種子就是絕種絕收的真理。有來又問了他娘一句:娘,兒子我行嗎?有來娘咬著牙關說:你不把梅梅搶過來,就不要回來了,當初就是全子把梅梅從你手中搶走的。母親的話讓有來感到駭然,有來在這個炊煙裊裊夕陽西下的傍晚,無言地接受了母親的告誡,他的臉上陡然升起一層紅暈。這個時候,有來蠢蠢欲動的愿望是那么強烈,他把寬大的手握得叭叭脆響。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把梅梅娶到手。

      有來回了自己的房里,洗了臉,抿平了頭發(fā),穿了一套新西裝。出門以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覺得神情氣爽,猶如一個久病初愈的病人終于走出門。

      有來來到梅梅的門外,猶豫了一會兒,決然伸手敲門。梅梅開了門,她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匆娪衼砻访枫读艘幌?有來問:我……我能進去嗎?梅梅的臉上顯示出難以掩飾的絕望和無助,但是這個空城計,梅梅還是要唱到底。她默不作聲地半開著門轉身進去了,有來也跟著進來。不施粉黛的梅梅臉面蠟黃而憔悴,這個世上誰都有蓬頭垢面的時候,她橫跨在炕沿上問有來:希罕,你來做什么?有來說:南水溝村里死了一個老人,想讓我們過去熱鬧熱鬧,我敲鼓,你也過去唱幾個曲子。梅梅裝作冷艷的樣子說:我打算回娘家,還是你一個人去吧。有來自作主張地坐到梅梅的炕上,點著一支煙滋滋地吸著說:我自己去也行,但……但我想讓你也去,孤獨地生存預示著孤獨地死亡,孫全不是人,可……可我有來是人,日后我會好好保護你的。梅梅聽了有來的話,如被涼風吹過一樣,連打了三個噴嚏,她周身發(fā)緊,毛孔收縮,臉部極度扭曲地說:孫有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全子是和別的女人私奔了,可我還是他的老婆,你是不是想讓我步我婆婆果梨的后塵和你好?那你就看錯人了。有來說:不,我想讓你和全子離婚……我,我要娶你。梅梅說:天下的男人我算看透了,再離婚我的臉就不能要了,你走吧,不要來撿便宜了。有來說;梅梅,你不要嫌棄我是一個鼓手,我這輩子給不了你什么榮華富貴,可……可我能保證一輩子對你好,我是打鼓的,你是唱曲子的,我們有著共同的事業(yè),我們共住一間房……共用一雙筷子……同飲一杯茶……同赴一個命運……同寢一個墓穴,你的孩子就是我有來的孩子……

      梅梅說:滾,你給我滾!這些花言巧語我聽夠了。有來說:我就不走,我真的喜歡你,當時就是那個不要臉的全子把你從我的手中搶走的,我后悔,這回無論如何也要娶你。梅梅往出推有來,有來一把把梅梅摟在懷里。梅梅上去就是一個嘴巴。二人驚呆了,他們互相凝視著。有來大滴大滴的淚珠涌了出來,他再一次撲過去抱住了梅梅。梅梅很順從地在有來的懷里嚎啕大哭起來。她是個女人,終于經受不住古往今來匹夫與匹婦的情意。女人在感情上最經受不住的就是男人的眼淚,生活在矛盾和凄涼中有人能為她流淚,那就是她的幸福。面對這個曾經要娶自己的男人,梅梅的心如洋蔥一樣一層層剝開,裸露出最柔軟最隱秘的角落,霎時變得脆弱如水,經歷了兩次失敗的婚姻,梅梅已經基本掌握了婚姻的脈絡。在有來突如其來表白的襲擊下,梅梅找回了從前的自己。她被一場又一場戲謔的婚姻害得太慘了,當初不怕的如今都怕了,當初不悔的如今都悔?;剡^頭來看看和全子過的這些日子,她開始像一頭牛一樣反芻著失敗的婚姻為自己帶來的苦難,苦難是屬于自己的,別人無法分享。梅梅如孩子一樣偎在有來的懷里大哭著,用淚水表達著自己的軟弱。

      梅梅的肚子一挺一挺地哭著說:我已經和兩個男人結過婚,你是我第三個男人,我如今又懷了孩子,你日后不會嫌棄我和孩子嗎?有來親吻著梅梅的頭發(fā)哽咽地回答:懷孕的女人才是最干凈的女人。這夜梅梅留下了有來,有來憑著自己的勇氣把生命中的最后一道墻撞開了。

      南水溝村的生意照樣做,不過只有有來和梅梅兩個人。夜晚,場子上燈火通明,有來一陣密集的鼓聲過后,又拿起梆子敲了起來。梅梅踏著梆子的節(jié)拍走上場子,歷經磨難的梅梅仍舊明艷照人,她一上場就來了個空翻。全場一片驚呼聲,梅梅的空翻太漂亮了,如跳躍的鯉魚一樣麻利,根本看不出她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接著有來的大鼓驟然響起,如鋪天蓋地而來的冰雹一般籠罩著黑夜。梅梅從腰間抖出一條紅綢帶,邊歌邊舞。鼓聲夾雜著梅梅婉轉的歌聲,頓時喚起群眾形形色色的幻想。鼓聲象征情緒的放縱,歌聲如波濤中海鷗的鳴叫,兩種聲音相融相合,如連體的嬰兒,雖然怪異,卻如此自然,是那樣密不可分地揉合在一起,震撼著人們的心房。

      有來和梅梅很輕松地拿下了南水溝村的生意,無疑告誡世人,孫家的鼓樂班子沒有散,而且后繼有人,現(xiàn)在的新班主就是鼓手孫有來。有來想想這么多年來,雖然是一個家族的鼓樂班子,可高下各不相同,等級涇渭分明,只要孫福不出場,全子就成了主角,這樣一來就讓他有了耀武揚威的機會,有來在孫家的鼓樂班子內不由矮了全子一頭。有來在班子中上有嚴厲的父親,下有鄙視自己的堂弟,尤其是近幾年,全子越發(fā)猖狂,在孫家鼓樂班子中寫滿了有來的屈辱,他要是敢和全子來硬的,孫福就會問心無愧地毆打自己的親生兒子?,F(xiàn)在有來成了鼓樂班子的班主了,真是千年的媳婦熬成婆,班子內雖然沒有了喇叭匠,但是有來的大鼓敲出了門道。有來想:要想敲鼓敲出名堂,那就要創(chuàng)新發(fā)展。有來買了一個大鼓,鼓面有草篩那么大。梅梅把以前在劇團學過的絕活兒全傳授給了有來,使有來在花樣敲鼓上爆發(fā)出罕見的魄力,猶如槍手得意于百步穿楊的槍法,劍客得意于雷厲風行的劍術。因此孫家鼓樂班子的生意逐漸又火了起來,鼓手孫有來的名聲如山花地丁,到處開放,無人不曉。

      跟了有來的這段日子,梅梅如老樹發(fā)了新芽,快30歲的女人了,經歷了兩次失敗的婚姻才明白一蔬一飯里的天長地久原來是如此難言的快樂。有來實在的品行讓梅梅信賴,信賴往往創(chuàng)造出美好的境界。梅梅感到她和有來除了愛還是愛,前些日子的憂郁早就化為灰燼。有人說女人是不能沒有愛的,愛就是女人的靈魂。就在梅梅快要忘記全子的時候,有來突然和梅梅說:梅梅,你應該起訴全子,和他離婚,然后我們再結婚。梅梅很爽快地答應了,她以前不和全子離婚無非是怕別人恥笑,還有就是她希望全子能有朝一日浪子回頭,今日看來沒那個必要了。這就叫當初不識廬山真面目,今日跳出廬山中。

      全子接到張北縣法庭的傳票,急忙回了縣城,在法庭上他見到了梅梅,也見到了有來。有來沖著全子笑了笑,全子也笑了一下,二人算是相見一笑泯千仇了。全子看樣子混得不怎么樣,風塵仆仆的,一臉茄子樣。全子高估了自己在大城市生存的能力,在城市里生活很快就陷入瑣碎的糾纏中,房租、坐車、吃喝拉撒,什么都要錢,他和榮榮情意綿綿的計劃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全子也曾經想過返回農村做個喇叭手,卻又不甘心,雖然在外面吃苦受累,但至少在有來和梅梅面前保住了自己的尊嚴。

      梅梅和全子兩廂情愿,離婚自然十分順利。從此梅梅的生活里沒有了全子這個人,就像醫(yī)生拔牙,把全子從自己的靈魂內根除,那么一切即將恢復正常了。梅梅有時也想:在失敗的婚姻中,夫妻往往都是罪人,如果自己不是好強,也不會經受這兩次失敗的婚姻。好像自己天生就是為了離婚來到這個世上的,絕對理想的愛從來都只是美麗的虹影,根本無法將它挽留。女人在情感上不能太理性了,太理性是要犧牲不少快樂的。

      梅梅感情的空白很快得到填補,她和有來商量著,只要生下孩子他們就辦結婚手續(xù)。梅梅這些日子已經不能出場了,她快要臨產了。有來細心地照顧著梅梅,就像電視中做的廣告——百分之百的呵護。梅梅也是久經婚姻的磨難,所以學會了控制男人的感情,她總愛在有來的面前撒嬌,有來激動得眼睛閃閃發(fā)亮。農村的強壯勞力都到城市里打工去了,偶爾死了老人,他們也不會像以前那么熱鬧了,只請有來過去擂一陣鼓,就算舉行了儀式。有來對梅梅說:看來鼓樂班子就像恐龍一樣慢慢會滅絕了。梅梅說:農村的人們,對自己的文化產生了懷疑,也產生了自卑,只要你把敲鼓的技術錘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總會有我們一碗飯吃的。在梅梅的鼓勵下,有來更加刻苦地錘煉著自己敲鼓的技藝。

      梅梅買了一塊紅綢子布,讓村里喬三的女人為有來做了一件紅艷艷的燈籠褲。有來只有上場敲鼓的時候才穿?;鸺t的綢布擴充了六合八方的空間,像妖嬈的火焰,像翻飛的紅葉,像西班牙斗牛士掀動的紅綢。梅梅每次看到有來上下翻飛擊鼓的姿態(tài),都感到一陣幸福涌上心頭。跟了有來以后,梅梅感覺到他們的感情是越來越有質量了。

      就在梅梅的預產期那幾天,恰好三十里外的公會鎮(zhèn)死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的兒子是鎮(zhèn)長。他聞聽孫家鼓樂班子孫有來擊鼓的高超技藝,便派了兩輛車來請有來。一輛是大貨車,專拉有來的大鼓,另一輛小轎車讓有來坐。有來把大鼓放好,剛要上車,梅梅笑瞇瞇地從屋里走出來說:有來,我也要跟著你去。有來說:你不能去,我會連夜趕回來的,聽說人家還請了戲班子,專讓我去敲鼓的。梅梅說:我想看你敲鼓,等散了場,我們一起回來。有來看了看梅梅凸出來的肚子,擔心地說:我就怕……

      梅梅看上去精神特別好,還化了彩妝,她的笑容如三月的桃花一樣鮮艷。有來不好拒絕她,倆人上了車。到了公會鎮(zhèn)才下午兩點,梅梅對有來說:我們出去走一走,別誤了晚上的演出就行。有來讓司機把他們兩個人送到離公會鎮(zhèn)很近的元中都遺址。有來攙扶著梅梅下了車,二人穿過元中都遺址的黃土城墻,看到新建的門樓在初夏的絢爛陽光照射下那么威嚴,人們川流不息,走進走出。有來給梅梅在門樓下用手機拍了照。二人又攙扶著走在坑坑洼洼的石頭街道上,街上的景物和文藝復興的遺留物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仿佛能聽到那個時代的馬蹄聲。后來他們又坐車回了公會鎮(zhèn)。公會鎮(zhèn)雖然是個鎮(zhèn),但是比縣城還要大、還要繁華。他們來到市場,做什么買賣的都有,逛了半日,買了一些小孩的衣裳。

      晚上,在劇院演出,第一個節(jié)目就是有來的擊鼓。有來走上舞臺,翻身躍上鼓面,先打了一陣新疆的手鼓。接著,他跳下大鼓從腰間拔出鼓槌,揮動著雙臂輪番敲擊著鼓面,聲音強有力,仿佛覆蓋了整個地球,讓人無法回避,臺下一片喝彩聲。舞臺上的紅綠藍燈光不定地在轉換,一滴滴汗水在燈光的反照下順著有來的肌膚滑行。梅梅坐在劇院的最后一排,她透過人群看到臺上的有來身穿紅色的衣裳,如一只在鼓聲中漫天翻飛的蝴蝶。梅梅笑著說:有來,你也有了上舞臺的機會。說著伸出雙手正要為有來喝彩,但就在她剛要用力拍手的時候,突然覺得肚子出奇地疼了起來,小腹中好像有一塊石頭沉重地往下墜,一個小生命在她的腹腔內舒張收縮。梅梅強忍著疼痛,看著舞臺上高潮迭起的有來,她穿過密密層層的煙霧和光線,推開男男女女組成的人墻摸索著走出劇院。梅梅明白,她快要生孩子了。但是她不能把有來從舞臺上拉下來,畢竟是有來第一次登上舞臺,假如有來演了一半就下了臺,那就砸了孫家鼓樂班子的招牌。梅梅幾乎半爬著找到一輛出租車,和司機說:你快把我送到鎮(zhèn)醫(yī)院,我要生孩子了。出租車司機很吃驚地問她:就你一個人嗎?梅梅點了點頭說:就我自己,我的男人很快就到醫(yī)院了。

      剛上出租車,梅梅的褲子已經全濕了,她不知道下身流出的是水還是尿。鎮(zhèn)子很大,出租車七拐八拐地走過幾個路口才到了醫(yī)院。梅梅多付了司機十塊錢,對出租車司機說:我已經走不動了,你幫我把醫(yī)院的門叫開。出租車司機下了車,叫了好大一會兒門,出來一個看門的老頭。出租車司機對看門的老頭說:車上有個產婦,你馬上讓醫(yī)生出來??撮T的老頭說:這幾天醫(yī)院沒病人,值班的醫(yī)生和護士都去看孫有來敲大鼓去了。出租車司機半拉半拖著梅梅下了車,然后和看門的老頭說:這個產婦就交代給你了。說完飛身跳上車,呼嘯而去,生怕梅梅砸在他手上。梅梅幾乎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艱難地爬進醫(yī)院的大門,看門的老頭把她扶了起來問:你是哪個村兒的?你的男人叫什么名字?梅梅用力笑了笑說:我的男人就是今晚敲大鼓的,叫孫有來。說完慢慢合上了眼,跌倒在看門的老人懷中。

      老人把梅梅抱起來放到自己的床上,然后拿了個手電筒騎著電動自行車到人山人海的劇場找醫(yī)生和護士去了。當醫(yī)生急匆匆地趕回醫(yī)院,扶起梅梅的時候,梅梅突然睜開眼笑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垂下了頭。醫(yī)生說:她死了,孩子也死了,是活活憋死的。

      有來走到停放著梅梅的床前,雙腿一軟,匍匐在地下,掀起布單,看到一張飽經滄桑但依舊如桃花般鮮艷的臉。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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