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淳
1928年,對于任職于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吳宓教授來說,有一項重要的生活內容就是編輯在天津出版的《大公報·文學副刊》。
因為《大公報·文學副刊》,生活在吳宓的面前翻開了新的一頁。
在吳宓的性格中,有特別執(zhí)著的一面。他的勤勉用力和嚴謹,有時幾近刻板——不管是過去編輯《學衡》雜志,還是教學、上課。據錢穆先生回憶,西南聯大南遷之時,抗戰(zhàn)初期,辦學條件簡陋,吳宓與錢穆、聞一多、沉有鼎四人合居一室?!坝晟ò矗簠清底钟晟﹦t為預備明日上課抄筆記寫綱要,逐條書之,又有合并,有增加,寫成則于逐條下加以紅筆勾勒。翌晨,雨生先起,一人獨自出門,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所寫各條,反復循誦。俟諸人盡起,始重返室中。”“雨生在清華教書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中上課,其嚴謹不茍有如此?!保ā栋耸畱涬p親師友雜憶》)吳宓教授上課,對于引用的原文,別的教授都是打開講義念念,而他不管引文有多長,從來都是一字一句地背誦——像有些西方學術著作,即便看著原文讀,都已相當費力。他認為這是必須具備的基本功。所以學生溫源寧說他“嚴守時刻,像一座鐘,講課勤勤懇懇,像個苦力。無論講解什么問題,他跟練兵中士一樣……”(《吳宓先生》)
他的這種認真和執(zhí)著,在編輯《大公報·文學副刊》時亦有充分體現。
但是有一事件,涉及如日中天的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胡適之,卻展露出吳宓的另外一面——
在第10期《文學副刊》出版后,吳宓發(fā)現《胡適評注詞選》一條,竟排為4號字,開前所未有之例。他認為,顯然是報館欲借名流以自重,有意“獻媚于胡適”。于是,他“愧憤異?!?,即致函報館負責人張季鸞責問此事;若果如此,“宓即請辭職”。好在很快真相大白,張復函吳宓,并附上原稿。原來,《詞選》排4號字,乃吳宓本人用紅筆標明的。
倒是由此可以看出,吳宓與新文學人物“不共戴天”的真實心態(tài)。
對于新文學、對于新文化運動,他一直站在對立面,甚至是完全敵視的態(tài)度。
“曲高和寡”也好,“文化保守主義”也罷,作為《文學副刊》編輯的吳宓最終還是被風格、做派、知識結構全然不同的新文學人物取而代之。他們是:楊振聲、沈從文。
1932年,楊振聲受命赴教育部,擔負起為華北學生編寫中小學課本的任務。同他一起進京的還有沈從文夫婦。在北京期間,他們遇到了為《文學副刊》物色編輯的《大公報》負責人胡政之。
沈從文對辦刊并不陌生,1928年他在上海曾和摯友胡也頻、丁玲合辦《紅黑》雜志。更聯系著一大批二三十年代成名的青年作家;而楊更是新文學的元老級人物,在文壇有著更廣泛的人脈。他們很快確定了《文學副刊》新的編輯思路:首先,要辦成純粹的新文學刊物。其次,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等文體兼?zhèn)洌灰_辟書評欄目;還要突出“京味”,把北京的作家組織起來,并非要閉關自鎖;同時在立足北京的基礎上,打破門戶之見,不管派別和主義,不管北方和南方,不管是左還是右,只看作品本身??梢哉f,這一思路跟《大公報》一向主張的“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辦報理念不謀而合。
為了區(qū)別于以往的吳氏風格,他們將該副刊改名為《文藝副刊》。
1933年9月23日,改版后的第一期《文藝副刊》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在讀者面前。該期刊發(fā)的文章包括:周作人的小品文《豬鹿貍》(署名:豈明)、林徽因的小說《惟其是脆嫩》、卞之琳的詩歌《倦》、楊振聲的雜文《乞雨》,以及沈從文的回憶散文《記丁玲女士·跋》。文章全部使用白話文,全部采用新式標點,這樣排出來的文章看上去疏朗有致、美觀大方,頗具時代氣息。
其中,楊振聲的《乞雨》一文,可以看做是該刊的“宣言”。作者把當時的文壇比作等待甘霖滋潤的田野。他認為,第一需要的是思想的甘霖;作者缺乏自己的思想,盲目追趕潮流,機械地相互模仿。他呼吁作者要對人生社會有真正的體驗。第二,文壇需要血淚的灌溉,他認為好作品要體察普通人的現實生活,例如天災、剝削和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苦難。第三,文壇這片干旱的土地,更需要具有實干精神的園丁,即踏踏實實低頭寫作的作家。
當然,《文藝副刊》從創(chuàng)辦起,大量的日常編輯皆由沈從文承擔。而他的認真和嚴謹絕不亞于“前任”吳宓。一次,巴金為該刊寫了一篇散文,是用鋼筆寫的,筆跡有些淺淡,為了便于報館的排字工人排版,沈從文就用毛筆逐字逐句地描了一遍。平時,只要是決定采用的稿件,只要筆跡不夠清晰的,他都要自己動手重新抄一遍。然后,嚴格按照出版時間,一期期編定的稿件從北京寄往天津。
為了便于組稿和從總體上對該刊編輯思路的把握,每隔一兩個月,沈從文就要選一些地方,定期舉辦一些作者座談會和聚餐會。他親自寫邀請信,自己做東,請大家喝喝茶,吃吃點心。通過這種聚會,沈從文為《文藝副刊》聯系到一大批優(yōu)秀的作者。朱自清、周作人、朱光潛等名家,也有何其芳、卞之琳、李廣田、蕭乾等文壇新秀,更多的則是不知名的年輕作者。而且,因為該刊沈從文的一篇文章,有關“京派”與“海派”一時成為當時文壇最熱門的話題,就連魯迅也寫了《“京派”與“海派”》參與進來。
1935年8月,《文藝副刊》編輯到第166期時,就把蕭乾主持的副刊《小公園》正式合并進來,隨之更名為《文藝》。更名之后,該刊每周竟出版四期之多,分別是周一、周三、周五、周日出版,達一時之盛。
當時的青年作者姚雪垠,后來曾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在北京的年輕一代的‘京派代表是沈從文同志,他在當時地位之高,今日的讀者知道的很少。他為人誠懇樸實,創(chuàng)作上有特色,作品多產,主編刊物,獎掖后進,后來又是《大公報》文藝獎金的主持人,所以他能夠成為當時北平文學的重鎮(zhèn)?!?/p>
(作者單位: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
編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