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
總后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已發(fā)表作品六百余萬字。
認識“稅”這個字,大約在小學三年級。記得老師告訴我們,這個字是由“禾”和“兌”組合而成,禾是莊稼,兌是交錢,收了莊稼之后要交錢,就是這個字的意思。
真正知道“稅”的涵義,是在讀中學之后。教歷史課的老師說,自從世上有了國家之后,也就有了稅。稅是為保證國家財政收入而設(shè)立的。在我們中國,最早出現(xiàn)的財政征收方式是“貢”,即臣屬將物品進獻給君王,那是在夏朝。貢是稅的雛形。后來又出現(xiàn)了賦,賦最初是指軍賦,后來漸漸擴大,有了稅的涵義。有歷史典籍可查的對土地產(chǎn)物的直接征稅,始于公元前五九四年(魯宣公十五年),魯國興起了“初稅畝”,按平均產(chǎn)量對土地征稅。由此,稅字和稅收,正式出現(xiàn)在華夏子孫的生活里。
再后來,讀史書多了,方明白,稅這東西,弄不好,是會引起大動亂的。中國歷史上好多次的農(nóng)民起義,都是因為官府收的稅太多太苛了。明朝的李自成能一呼百應,清朝的洪秀全能入主南京,與當時官府的稅苛不能說沒有關(guān)系。正確確定稅的種類,恰當規(guī)定稅收的額度,成為所有治國者必須認真對待的一個問題。
但明白稅和自己的關(guān)系,是在寫作有了稿費之后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知道稅與自己還能有什么關(guān)系。那年頭個人的收入極少,一月幾十塊錢,國家也沒有個人所得稅這個稅種,我又不經(jīng)商,所以我和稅基本不打交道。我第一次交稅是因為寫了個中篇小說,稿費超過了八百元,雜志社替我交了個人所得稅后,寄給我了一張完稅單子,我這才成了納稅人。這以后,我方慢慢明白,在一個現(xiàn)代化的商業(yè)社會里,稅和我們每個人的關(guān)系都親密無比。國家就是通過稅收,來進行收入再分配的;社會福利,就是依托稅收來完成的。
隨著我寫作量的加大和收入的增加,交稅,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每次領(lǐng)稿費的同時,還會領(lǐng)到一張完稅的憑據(jù)。但說實話,我內(nèi)心里并沒把交稅看作是一項責任,只當成是一種負擔,總覺得交稅吃虧。我常常暗暗在心底里抱怨:我辛辛苦苦地熬夜寫作,賺一點血汗錢,稅務部門不動不搖就一下子拿走那么多,太不公平!可抱怨也沒辦法,稅務部門要求出版社、雜志社對作家的稿費完稅實行代扣制度,你想不交想避稅都不行。
懂得稅收的莊嚴,是因為朋友經(jīng)歷的一件事情。
我一個朋友有一年去英國,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停車歇息時,進了一家路邊小店閑逛。店主是一個老太太,他在店里閑逛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在小店的窗臺上,放著一個好看的瓶子,那瓶子設(shè)計得極有藝術(shù)性,擺放在窗臺上,是一件很有品位的擺飾物。他很喜歡,于是就問老太太:你這件擺品什么地方有賣的,我也想買一件帶回中國。老太太笑著告訴他:那只是一個空酒瓶,是她喝完了酒隨便放在窗臺上的。他頗意外,忙說:既然是一個對你沒用了的空酒瓶,那賣給我好不好?老太太沉吟了一剎說:不賣。他又很意外,說:既是對你沒用,為何不賣?是怕我出錢少嗎?這樣吧,你說多少錢我就給你多少錢,我不討價還價總可以吧?老太太再次笑了:賣給你當然可以,也不是怕你出錢少,我所以不賣,只是因為這種空酒瓶國家并沒有定下賣出后要交的稅率,我賣了后可怎么交稅?這回答讓他很是吃驚,忙說:國家沒定稅率你就不交唄,何必那么認真?老太太聽了很不高興,回道:賣了東西不交稅,那我不是違了稅法嗎?哪有一個守法公民不交稅的?他非常意外地看定老太太,沒料到她會說出這話。他后來只好笑笑說:哦,那就罷了??刹环览咸@時又拿起那個空酒瓶說:既是你喜歡,我就把它送給你了。他拿住那空酒瓶怔了好久,老太太含了笑說:酒瓶贈送給你是可以的,但賣,就會讓我因沒法交稅陷入為難之境……朋友回國后說了他這段經(jīng)歷,讓我很受震動,看來,在西方,守法交稅已成為大多數(shù)普通民眾的自覺行動,他們把交稅看作是一種莊嚴的責任和義務。我和他們,因為歷史的原因,在對交稅的認識方面,相錯的距離實在太遠。
知道世界上稅的種類千奇百怪,是在有了出國機會之后。
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進行,我也有了出國的機會。出了國以后才知道,外國的稅種五花八門。在美國加利福尼亞海濱小鎮(zhèn)尼密,設(shè)了一種“風景稅”,凡住在海濱,房子面向大海和沙灘的公民,每年要交六十六~一百八十四美元不等的風景稅,當?shù)匕俜种木用穸际羌{稅人,僅此一稅種,政府每年可增加財政收入四十多萬美元。比利時的新法律規(guī)定,居民要交“易名稅”,父母給子女改名,每改一次,要交稅二百比利時法朗。法國設(shè)了一種“乞丐稅”,凡在巴黎香榭麗舍大街乞討,須交一點五萬法朗的稅。前蘇聯(lián)曾設(shè)立了一種“獨身稅”,對二十~五十歲的獨身男人征收獨身稅,獨身女人不納稅。這些稅種見多了,方明白稅收也是各國政府解決難題的一種手段。
我不再是一個糊里糊涂的納稅人。
如今,我交的稅主要有三種,一是工資收入所得稅;二是稿費收入所得稅;三是一點存款利息稅。雖然每種都不多,但隨著納稅時間的延長,一種義務感漸漸在心里固定了下來。
當了納稅人后,我心理上有兩個重要變化:一個是見到國家有重要建設(shè)項目上馬,我總喜歡在心里說,這個建設(shè)項目也有我的貢獻在其中,在我交的那些稅金中,說不定有一些就用在了這個項目上,很有一點自豪感。另一個是見到國家有些建設(shè)項目成了廢品或用處不大時,心里特別疼,總覺得浪費的就是自己的錢。聽說哪里在建的大橋垮塌,知道哪個國企失火,聽說哪個國企經(jīng)營賠了大錢,看見有人公款吃喝,再不會像過去那樣,覺得與己無關(guān),而是很生氣,很著急,自己儼然也成了國家的主人。
我很驚奇:竟然自認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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