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的精神（外一章）

（苗族）龍寧英

我一直認為，太黎應該是對一個人的稱謂，而不是用做—個普通的寨子的稱呼。

太黎是我們苗家人的遠祖英雄，我們也叫他剖尤九黎，很小的時候因為大人常說起他的故事，所以對他的名字我從小就爛熟于心。寨名與人名的混淆互用讓我困惑了許多年，總是在想，那個寨子是不是和一個人一樣也有著他的氣質和精神?

多年以后，因為要給縣里出版的一本關于我們縣水利建設方面的資料集寫一篇文章，而塔里電站和兄弟河引水工程都在太黎苗寨轄區(qū)范圍及其附近，所以我去了太黎苗寨。

暖暖的四月天，我和曾經在水利局工作過的老劉叔一起從引水渠的出口處出發(fā)，沿著巴黎坡半腰的水渠盤繞前行。老劉叔已經退休，他是當年此項工程建設中可找到的見證者之一。老劉叔邊走邊回憶當年他們如何穿山洞把山南峽谷里的苗河水引到山北來，用于灌溉和水力發(fā)電。

人間正是四月天，山坡上已是芳草碧透，繁花似錦，應該說景色宜人，然而當水流進隧洞，我們不得不繞道翻過坡頭繼續(xù)追趕流水時，劉叔很是憤憤不平，他說：“流水，這流水是最不講道理的家伙!”

我隨著劉叔沉痛的眼光望向深邃莫測的隧洞深處，感覺流進洞里的河水裹著一股陰氣涼透人的背脊。劉叔說，他們四名戰(zhàn)友在建造電站的過程中有一名在檢查5號隧洞時犧牲，三名在檢修涵管時犧牲，他們都是在流水突然襲來時沒地方避讓被水淹沒，他們?yōu)榱魉_道，流水卻沖走了他們。劉叔的話像哲人的一句箴言，好像開啟了我有些懵懂的心靈。我望著洞口地上開著的一叢不動聲色的陽雀花，再望一眼鉆進隧洞的流水，也真的感受到了花草無言流水無情的意蘊。歷史何嘗不亦是如此啊，歷史是^類創(chuàng)造的，人類卻又讓歲月的洪水猛獸所吞沒，再多的喜悅，再多的憂傷，都擋不住歷史長河的蕩滌。

我們沿水渠終于走到巴黎坡盡頭的時候，緩緩而行的渠水也把身子一傾，想都不想就呼地一下鉆進四條漆黑的水泥涵管中，水泥涵管長約800米，像四條黑龍順坡勢俯沖而下，直撲山下那座裝機100千瓦的電站機房。我知道，此刻，流水用他們生命的另一種形式生成新的能量反過來報答人類。

老劉叔手指山下對我說：“你看，那，左邊是塔里電站，那右邊是太黎苗寨?！?/p>

我只望一眼那個深深陷在山坡下的苗寨，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我清楚我沒有恐高癥，這樣的暈眩來自于歷史深處，好像是五千年太黎苗寨雖然與現代社會的水電并存，然而遠古的痕跡還是無法掩飾地顯現出來，就像歷經漫長冬天的桃李樹，春天一來，花苞兒、葉芽兒都擠擠挨挨地占滿枝頭，給你帶來無限驚喜。

事實上，寨子對坡上濤濤涌流的白水河瀑布以及遮住半個寨子的楓香樹，還有那時高時低隨風而來的苗歌，它們都像一把把別在山寨腰間的銅鑰匙，打開了我悶在心頭多年的記憶，那些古老的傳說、那些熟悉的名字，手牽手腳跟腳地走出門來——爭雄好斗長著雙排牙齒雙排耳朵的普尤九黎(poub you giox lix)＼仡戎仡夔(ghot rongx ghot ghunb)和他的七兄弟他們高喊著“不到黃河心不死”!他們在那條滔滔的大河邊打起閃電雷鳴下起狂風暴雨，大戰(zhàn)豆乃fdoub nex)、王姬(wangxiib)，他們凝聚成一縷縷若隱若現的氣息，夢一般涌動在太黎苗寨祥和寧靜的風景里。我于是在想，一種意念如果深深鍥入人的靈魂深處，即使歲月的風濤再大，也無力將其沖平滌凈，他就這樣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地吃力卻又牢牢地與歷史一起延伸，這也就是一個民族的氣魄和精神吧?

一個寨子，就是這樣由一家一戶聚居起來，由一個祖宗繁衍下來，由一條河水養(yǎng)育起來，時間久了，就有自己獨特的氣質和人文風景。一個人從寨子出發(fā)，無論他走到哪里去，身上都會帶著寨子的氣息。就像我吧，老是把“土地”喊成“特姬”(tout jib)，把黃帝喊成“王姬”(wangx jib)，這個無法改變的發(fā)音習慣，來自于我的祖祖輩輩。有一次我在省城出差，在街邊的一個小店里吃早餐，碰見三個湘西老鄉(xiāng)也來吃早餐，他們就坐在我的鄰桌，雖然他們說著漢話，但他們身上的湘西苗人氣息我一下就感覺到了，獨在異鄉(xiāng)，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我用一種很親切的眼光看著他們，也許我的氣息他們也感覺到了，其中一個問我：“阿妹，你從哪里來啊?”我說：“太黎層牙齒(taib lix oub ral xand)，娘熊雙排耳朵(niangx xongtoub ral mloux)，剖尤九黎是我的先祖。”他們一聽，兩眼都忽地放出光來，喜悅地說：“哎呀，我們是同一條山脈里的麂子，我們是同一條河里的魚蝦啊!”當即，他們就把飯菜端過來，和我同桌共餐，雖然我們的早餐都一樣簡單，而我們都認為是在品嘗一桌豐美的宴席。

寨子的精神就是這樣無聲地蔓延和傳承，無論多少年月，無論千山萬水。

七井好水

水井安祥地躺在寨子東北邊坳口上。

三棵老柏樹守護在它的左邊，一株香樟樹守護在它的右邊。風吹來的時候，柏子樹晃著尖尖的樹梢，一下左邊一下右邊地搖擺，動作非常一致。陽光明晃晃地照來，香樟樹的葉子亮亮地閃著光，初秋的蟬就在樹葉底下比賽似地叫著，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水井不深，兩邊用青石板圍了，上面也用青石巖板蓋住，一個方方的井門豎起來，甘甜的水就在里面閃動出親切的光；清亮亮的水已經滿到井口，汩汩淙淙地漫溢出來，在井門前光光的石板上淺淺地瀉淌。

山脈如龍，從云貴高原東部逶迤而來，到了這個地方，巨龍?zhí)搅艘幌骂^，彎了一下腰，順著山脈行走的那條陰河猝不及防，轟然一下碰頭啦，撞得頭昏眼花，于是，一股股潛流就順著大山的褶皺或巖石縫隙擠擠壓壓的冒了出來，山泉，就亮著眼睛在陽光下微笑了，山坳口、田坎邊、地頭角到處都是，甚至在高高的山頂上，都有山泉亮著眼睛等你去掬一捧清涼，真可謂山有多高水有多深。

山泉雖多，不過，真正被寨子里的人當生活水飲用的，卻只有這一個，所以才被人們用心地保護起來，圍上石板，再在石板上鋪一層厚厚的土，旁邊還要栽上幾棵風水樹——柏子樹和香樟樹，陪伴這養(yǎng)育生命的泉水，成為一個永恒的標志。井邊的樹大概已栽了百來年了吧，柏子樹每株都有一抱粗，而香樟樹則要兩三個人才能合圍了。

因為有寨人的精心呵護，這飲用之井就與眾不同起來，萬物有靈，寨人認為水井或山泉都是有靈氣的東西，你善待它，它也會回報你。過年時，家家戶戶都搶著前來給水井燒點香紙，感謝它一年來無私地給他們飲用，祝福它來年仍長流不斷賜福于他們。寨里也有人家把命里五行缺水的孩子拜繼給它，保佑孩子健康成長。若是有人家要接龍祈福了，也要請來七八個年輕美麗的女子穿著華麗的接龍服，轉著花花傘在水井前跳舞，把他們認為棲身井中的祥龍逗引出來，接到家里去保佑他們家發(fā)財旺，幸福吉祥。誰家生了孩子，洗孩子的第一盆洗澡水一定要用這水井中挑來的泉水洗。誰家老人過世，老人人生的最后一盆洗澡水必定也要由兒孫們請道士敲鑼打鼓端

酒端肉到這口水井來取回。這口水井對于寨人的重要性，已然像血和肉之不可分開。

我摘來三張桐樹葉，做成一個綠色的桐葉小碗，舀出一碗水來，輕抿一口，頓時一股純純的甘甜伴著桐樹葉子的芳香酒一般流遍全身。我一口氣連喝三碗，感覺就真的醉了，擦干嘴巴在香樟樹前坐下，這個地方正對著井口，我可以清楚地看陽光從密密的樹葉間篩下來，再斜斜地從井口投射進去，然后我就看見清澈的泉水在陽光下閃動起五彩的光斑，晃得人眼發(fā)花，一絲絲的水汽也在此時從水面上漫漫生長起來，欲飛未飛，纏纏綿綿。幾只小蝦從井壁上的一叢綠水藻中爬出，透明的身子在透明的泉水中彈來游去，悠閑得就像神話中的龍王三太子在他們家的水晶宮里嬉玩，顯著高貴，透著優(yōu)越。

思緒就在這時變得深邃起來。我們苗家最經典的一句形容詞此刻跳進了我的大腦中——瑪汝務翠(maxmt ub ceib)，直譯的意思就是：“良好的清澈的水”，此刻它正一點點地鑲入我的靈魂中，用一種不動聲色的透明感動著我——

瑪汝務翠——良好的清澈的水，瑪汝務翠——良好的清澈的水，瑪汝務翠——良好的清澈的水。

我反復念叨著這個經典的詞句，感覺到頓悟一種事物生成后深深的幸福。我看見我們的苗巫師金魁巴岱雄的身影終于在我面前變得清晰，他的帶著濃濃的泥土味富于哲理的箴言由遠而近。

那是一個清晨，金魁巴岱雄在他們家的屋邊等我，他說要帶我去看一個地方后，才能向我解釋得清他的法事巫辭，于是我跟他去了那個地方。我們沿著一條碎石山道往寨子的東邊走，然后開始爬山，因為去得早，我們爬到山頂時太陽還沒有升出來，東方的天空顯得非常之明凈，天空下的群山層層疊疊從我們腳下鋪展開去，伸向遙遠。金魁巴岱雄指著東邊的天空和天空下的群山對我說：你看見群山后邊那七井好水了嗎?我擦了好幾次眼睛仔細觀看，但就是沒有看見金魁巴岱雄所說的七井好水，我使勁地向他搖著頭；他的眼睛盯住我看，目光里現出少有的自信，嘴里唱歌一般輕輕地說：把你心靈的窗口打開吧，向著東方敞開!東方的七井好水，是瑪汝務翠啊，是萬物生成的良好構架啊，狠力出自日出的東山，好氣來自月出的東嶺，好靈魂出自東方良好的清澈的水。向著東方，才能討得水力土力石頭的力，向著東方，才能討得樹氣木氣古老的氣。東方有七井好水七河有力有氣的水；深潭的源頭有氣，長河的源頭有力，只要我們的靈魂擁有這七井好水，我們的心胸就會像大海一樣恢宏寬廣，我們的氣度就會像群山一樣深邃悠遠。這樣，懷著寬闊的胸懷，帶著純潔的靈魂，我們去耕耘五谷，我們去種植莊嫁，我們所接觸的一切——駿馬，巖羊、蜜蜂、大豆、小米、稻谷、棉花，都會跟著變好，一樣受益。它們會像親人一樣，早上晚上都和我們做伴，晴天雨天都不會離開我們…

太陽已經冉冉地升起來，它的光芒瞬間把整個群山照得透明透亮，我轉臉去看金魁巴岱雄，但見他雙眼緊緊地閉著，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整個人仿佛已經沉醉了，他就像長在山頂上的一株柏子樹，與眼前的群山融為了一體，那么和諧而自然。

有時候，一個人思索一生也無法頓悟的東西，在某一天的某一時某一刻，早晨或者黃昏，由一件很小的事，讓你感覺突然像陽光一般從眼晴照進心靈，使你一下子就明白了。

正如今天的我，十多年前金魁巴岱雄想方設法試圖讓我明白的道理，我一直沒弄明白，而今天，當我再一次面對這清澈見底的水井的時候，終于明白了過來。

我們心里擁有七井好水，我們永遠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