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累死不能憋死

云溪子

人的行為，應(yīng)受理智的支配。而感情與理智是兩回事，

二者有一致之時，更有矛盾的時候。當(dāng)感情與理智不一致時，

感情用事必然有悖理智，行為自然不會正確

“寧可累死不能憋死”，是老伴年輕時評價吾的一句話，至今不時還說。不知是吾表現(xiàn)幾十年一貫?zāi)?，還是她固持己見，看來這句話是很難甩得掉了。吾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批評吾心里裝不住話，特別是受不得半點委屈，“有話就得說，有屁就要放”。當(dāng)然，也不無幾分肯定：干活不怕累。知夫莫如妻，她的批評是比較中肯的。

明明知道是批評，可吾好多年沒當(dāng)回事，甚至覺得這也沒啥不好。人嘛，干嘛要活得那么累？有話就說，該笑就笑，該哭就哭，喜怒哀樂為什么要憋在心里？累死了，人盡其力死而無憾，沒有功勞有苦勞；憋死了，心里窩囊死不暝目，再說那算個啥呢？吾之想法，不無幾分道理。但幾十度寒去暑來，無數(shù)番風(fēng)風(fēng)雨雨，痛切地告訴吾，事情并不那么簡單。

陰晴圓缺、喜怒哀樂全掛在臉上，心中有話，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在小事面前尚無大礙，最多不討有些人喜歡罷了；若在大是大非面前，則可能鑄成大錯，代價慘重。吾和某些同志，都曾有過圖胸中一時之快而鑄成大錯的經(jīng)歷。雖有將功補(bǔ)過的說法，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功是不能抵過的。一打行動上的功，也無法抵去一句話的過；三年五載的埋頭苦干，即使累死，也抵不了一時痛快造成的過。

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磨難之后，吾不再對此掉以輕心，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特別是退了下來，遠(yuǎn)離是非功過，心中又多了些滄桑，對這個問題想得更多了些。圖一時痛快，不妥在何處呢？

以本能辦“人”事，焉能無失。不假思索有話就說，樂了哈哈大笑，疼了哇哇大叫，怒了橫眉豎眼，幾近于憑本能辦事。人是一種動物，表現(xiàn)出某些動物的本能，不足為怪。但人不是一般動物，是高等動物，萬物之靈。人與一般動物的重要區(qū)別，在于人有理智。沒有理智，任憑本能作為，與牛馬何異，那還叫人嗎？社會上的事林林總總，特別是那些社會生活中的大事，是人們在理智支配下所為。汝若不動腦筋，憑本能介入理智支配下的“人”事，那豈不等于“牛彈人琴”，不亂才怪呢！

社會之事，是人們在理智支配下所為，故社會之事的是是非非，只有用理智方有可能作出比較正確的判斷。說“可能”，乃因世事萬分復(fù)雜，曲曲折折，真真假假，撲朔迷離，即使絞盡腦汁，判斷也不一定正確。憑本能辦事，從認(rèn)識上說，是根據(jù)人對外界刺激的感覺、或者說直覺作出的反應(yīng)。憑本能辦事，其實就是憑感覺辦事，“跟著感覺走”。認(rèn)識離不開感覺，認(rèn)識是從感覺開始的。但感覺只能認(rèn)識事物的現(xiàn)象，而不能認(rèn)識事物的本質(zhì)。世事之是非，是由其本質(zhì)決定的。絞盡腦汁尚且不一定能作出正確判斷，憑感覺作判斷焉能無失？故憑本能辦事，錯者十之八九。

憑本能辦事，跟著感覺走，大概是一種“常見病、多發(fā)病”。竊以為，“三思而后行”就是前人針對此癥開出的處方。跟著感覺走，就是不動腦筋，沒有進(jìn)入理性認(rèn)識，故辦事憑本能沖動而乏理性。前人針對“缺乏理性”的病根，強(qiáng)調(diào)做事前要“思”，而且“一思”不夠，要“三思”。三思，對事情的表表里里、前前后后、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也許能看得比較周到、全面，得出的判斷可能比較正確。根據(jù)三思后得出的判斷辦事，差錯自然少了許多。

吾以為，三思而后行的“行”，對于要辦的事情而言，既有肯定的含義，也有否定的含義。經(jīng)過三思，作出判斷，再決定這件事“辦”或“不辦”。故有三思而后“行”者，也有三思而后“不行”者。這一治病良方的要義，在于遇事須經(jīng)反復(fù)思量，再決定為與不為。

其實，很少有人不知憑本能辦事之不妥。以吾而論，反復(fù)發(fā)作此病，痛苦不堪。有“醫(yī)”分析過病情、病因，開出過處方；自己痛定思痛，也不是毫無認(rèn)識、悔悟。但是，吾與一些同志還是不時犯此毛病，這又是為何？真可謂知難行更難矣！反思吾之所為，深感欲治此頑疾，僅有“三思而后行”的良方，是不夠的，還需輔之以“藥引”。

遇事須戒“急”。不思而行，常因性急所致。吾患“急性病”重矣。走路恨不得三步變成兩步走，說起話來一句更比一句快，辦事情總想一天把三天的事做完，一天的事情沒做完就睡不著覺……吾常戲曰：“來日見馬克思，也會跑步前往?！毙约保行愿裆系脑?。這方面要改起來，實在不易，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嘛！說“難移”，并非不可移，只是很難罷了。有人主張“硬扳”。多年前讀過一短篇小說《開頂風(fēng)船的角色》。故事中說解放軍某部有一位連長，經(jīng)常躲在沒人的地方做什么事。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原來他在偷著納鞋底。為什么一個大男人總背著人納鞋底呢？原來，這位連長是個急性子，想通過不厭其煩、卻又急不得的納鞋底，來磨煉自己的性子。這大概就屬于硬扳，效果如何，吾沒有試過?；厥淄拢嵩谛郧樯仙杂凶兓?，一是因為碰得頭破血流，多少長了一點記性。二是年歲大了，少了幾分火氣。

有君曾向吾指出，“急”也有非性格因素的另一面，即缺乏修養(yǎng)。吾以為然。在那些文明的地方，人們講禮讓，進(jìn)出不擁擠，排隊有耐心，難道就沒有性急之人？非也！雖性急卻有修養(yǎng)使之然也。吾承認(rèn)，許多情況下的急躁，確因缺乏修養(yǎng)所致。與人講話，三句不順就急了；辦事情，別人慢了點，就急急歪歪；有時動了氣，竟摔摔打打……這些不是缺乏修養(yǎng)是什么！故欲戒急，加強(qiáng)修養(yǎng)是不可少的。

人不能無情，又不能感情用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情，是人世間不可缺少的。有情，才有了豐富多彩的情感生活，使社會有溫暖、有留戀、有感動；使人有血有肉。若完全沒有了情，人將成為冷血動物，社會將是弱肉強(qiáng)食、天倫不存的動物世界。人若無情，那還是人嗎？但是，人又不能完全感情用事。見了仇敵，明知力量懸殊，進(jìn)攻無異以卵擊石，然卻受仇恨左右以死相拼，此可取乎？欲取得行動的成功，或欲使行為符合社會規(guī)范，那就須在符合客觀實際的認(rèn)識指導(dǎo)下辦事。即是說，人的行為，應(yīng)受理智的支配。而感情與理智是兩回事，二者有一致之時，更有矛盾的時候。當(dāng)感情與理智不一致時，感情用事必然有悖理智，行為自然不會正確。吾自認(rèn)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對情感之可貴、感情沖動之危害，都有過切膚之痛的感受。

講了一大堆“三思而后行”，講了一大堆要理智行事，確因痛定思痛有感而發(fā)。但是，吾并非極端主義者。如果沒有了暢懷開心的歡笑，沒有了慷慨激昂的沖動，沒有了春風(fēng)和煦的溫情，沒有了悲天憫地的長嘯，人人“一慢二看三通過”，人人臉上不露春夏秋冬，那將會是什么樣的情景呢？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那成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