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妹妝扮會秦觀

馬　戈

相傳蘇東坡有個妹妹，秀外慧中，才貌雙全。按說這么出色的女孩子，上門提親的還不得踢破門檻?說起來真讓人難以相信，蘇小妹眼瞅著奔二十了，還是“門庭冷落媒人少，不見檀郎來問津”。要知道當時還不興晚婚晚育，更沒計劃生育一說，按舊時風俗，男十八，女十六，就洞房花燭、結(jié)為秦晉了!

那位問了，蘇小妹有才有貌，怎么沒人問津呢?這話問到了點子上。其實好幾年前就有人上門了。他不是別人，就是當朝宰相王安石。王大人早聽說蘇老泉有個愛女，是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何如何的聰明，恰好和自己的兒子年齒相當，就主動放下架子，向老泉求親。老泉呢，也見過王公子王霧，平心而論，小伙人不錯，知書達理，五官端正，而且跟他老子一樣，也是一手好文章。可就是先天不足，體弱多病，拿藥當飯吃，風一吹就倒，是個病秧子。思來想去，明知要得罪王大人，但為女兒著想，還是婉拒了。

這一下麻煩來了。沒多少日子，京城出現(xiàn)流言，說蘇小妹長得特別惡心，腦門是凸的，眼睛是凹的。何以見得?有詩為證。詩云：“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已到畫堂前”；“幾回拭淚深難到，留得汪汪兩道泉”。這詩誰寫的?蘇東坡啊!他親哥哥寫的還能有假?

又說。這小妹出生前啊，她爹蘇老泉去求過簽，簽上說：才高八斗，容顏奇丑。當時蘇老泉還得意呢，說只要有才就行，男孩嘛，丑一點沒關(guān)系。沒想到生下來竟是個丫頭，接生婆當時就暈過去了。醒來說，媽呀，我這雙手接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可是開了眼啦，見過丑的，沒見過這么丑的呀!天哪，長得太突然啦!

蘇家是有苦難言、百口莫辯。他說什么呀?說我們家把王大人得罪了，這是別有用心的造謠!污蔑!大伙別信。這也就是在舊社會，要擱現(xiàn)在，蘇家可以開個新聞發(fā)布會，讓小妹出來走個秀，完了相關(guān)媒體一人送本寫真集，謠言不攻自破。但那時封建哪。未婚女子不能見生人，照相術(shù)還沒來得及發(fā)明——要不怎么說封建社會落后呢!

凡是門當戶對的人家，一聽這話，得，咱別往跟前湊了。有才算什么呀?“女子無才便是德?！毕嗝渤?，這一條誰家都受不了。娶過來得天天見，不但自己家人見，還得見外人，自己家人忍忍就算了，可外人議論誰受得了啊?“喲，這你們家媳婦呀?長得挺那什么……怎么也不戴個面具就出來了呀!”

其實也有人知道這流言不符合事實，知道蘇小妹既是美女又是才女。能知道這個內(nèi)幕的，都不是一般人。既然不是一般人，就不能不考慮當朝宰相的感受。當時蘇王兩家的矛盾已經(jīng)公開化了，其中雖有蘇王兩位大人政見不合的因素，但婚姻大事上。老泉掃了宰相的面子，也是一根結(jié)瓜的藤。

時間可是一天天地過，姑娘老養(yǎng)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兒，老泉就跟東坡商量，叫他上上心，看到合適的，幫老妹扯個線拉個纖。東坡說：“這事難就難在甘蔗必須兩頭甜，人家要看上小妹，小妹也要看上人家，缺一頭都不行。孩兒早就為這事操心了，現(xiàn)在小妹倒是看上一位，姓秦名觀字少游，揚州府高郵縣人，您是見過的?！崩先c頭說：“就是那個寫‘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江南才子吧?有印象。他不是你哥們嗎?你還不趕快撮合撮合?”東坡嘆了口氣：“人家聽說我這妹妹長得丑，剛一提，哎，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你讓我怎么撮合呀?”老泉生氣了：“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這事就交給你啦!”

蘇東坡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憋了三天。點子想了不少，但不是有這個擔心，就是有那個顧忌。煩悶中，不知不覺來到后花園。但見群芳搖曳，蝶舞蜂暄，修竹依依，流水潺潺。沿著卵石鋪就的小道，曲折行至深處，卻見小妹與丫環(huán)在亭中下棋。上前一看，不是下棋，是拆解殘局。這殘局東坡見過，當下用扇子指指點點，把局中奧秘說了幾句。正說著，忽然有了主意，失笑道：“現(xiàn)成的一步好棋，怎么就視而不見?慚愧慚愧?！?/p>

第二天。東坡打發(fā)書童去請秦觀，正交代呢，門房來報，說秦先生造訪。東坡大喜，對門房附耳言道，你如此如此。又命丫環(huán)，速請小姐，叫她如此如此。

那秦觀隨著蘇府家丁，曲里拐彎，繞來繞去，迤邐來至后園。見一桃形洞門，上嵌“世外”二字，卻是石頭砌成。兩旁有聯(lián)云：雨后凈依竹，夏前香想蓮。不禁撫掌稱善，暗暗叫好。那家丁說：“小人只能陪送到此，里面不是小人去得的了，大人自便。”

秦觀一路賞景，不覺心曠神怡?？纯葱÷芬驯M，一蓬翠竹當?shù)?，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可以繞過去，這一繞豁然開朗，見一六角小亭中有一人體態(tài)豐腴，面色紅潤，正是蘇軾。

少游笑道：“蘇家原來好風景，我得此樂，也不思蜀了。”一言未畢，卻見東坡身后轉(zhuǎn)出一位白衣少年，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宛若玉樹臨風。拱手作禮，卻含笑不言。東坡介紹說：“表弟剛從老家來，天妒其才，生下來就不會說話?！?/p>

“坡兄好興致?！鼻赜^看到石桌上的棋盤，不免多看幾眼，“我還以為你病了。”

東坡拿顆棋子信手一拍，“非常歡喜非常惱，不著棋人總不知。跟生病沒什么兩樣。這棋是他從路上看來的(圖1)，我都憋三天了，也沒個著落。你是高手，當仁不讓?！闭f著就請秦觀和那少年對坐。自己站到一邊。

原來，蘇東坡?lián)南抡P，小妹不是秦觀的對手，故而設(shè)下殘局，以有備對無備，使小妹先立于不敗之地。沒想到，秦觀“唰”地抖開折扇，看著棋盤說：“坡兄不是一向‘勝固欣然，敗亦可喜的嗎?怎么也‘為伊消得人憔悴起來?”說話間已經(jīng)伸出手去，準備走前車平六棄子。

東坡咳了一聲，示意不可。秦觀棄車的想法是對的，但應(yīng)該先棄后車，如棄前車，必敗(見注)。他可不想讓秦觀這么不堪一擊。秦觀如果脆敗，小妹必生輕視之心，婚姻之事還是得黃。今天這出戲豈不是白唱了?

秦觀倒也乖巧，想了想，猜到了東坡的用意，改走后車平六。東坡站在白衣少年身后，暗暗對秦觀伸出大拇指。

少年退車吃車，是當然的一手。秦觀馬上回仕，暫解燃眉之急。這時他有個如意算盤，那就是黑方接走車4進4成“二鬼拍門”要殺，則紅再平車棄車，逼黑車后撤，然后兵四進一，紅方捷足先登。可是，那少年稍一沉吟，竟平了步卒，卒2平3。

這步棋秦觀沒放在心上，第一感是緩著，授人以隙，他下棋一向落子如飛。想都不想就把手伸了出去，準備走兵四進一叫板。不料耳邊又是一聲劇咳，抬眼看時，坡兄正沖他殺雞抹脖子，急得跟什么似的。

秦觀伸出去的手順勢往上一抬，像是讓肥大的袖子落下來，露出胳膊好行棋。眼睛再看棋盤，這才發(fā)現(xiàn)卒2平3竟然暗藏殺機!假如真走兵四進一，黑卒6平5是連殺!這一驚非同小可，額頭上汗都下來了。

思來想去，只能車五平四守一著。這步棋走出后，就聽東坡“啊呀”一聲痛呼，捧著腳直吸冷氣，卻對秦觀笑道：“沒事沒事，腳撞石凳上了，你下你的?！?/p>

秦觀覺得有些蹊蹺，對面的少年似乎在笑。但他心思全在棋上，腦子里琢磨的是下一步。心說你有隱著，我就沒有暗箭?紅方不說有車有馬，光是這么多兵，就夠你喝一壺的?？粗粗?，還真看到了一步好棋，就是兵九平八。這步棋，看起來離老將好遠，實際上卻是殺著?？吹搅诉@步棋，秦觀心情大好?？杀砻嫔先允遣粍勇暽?，慢條斯里地搖著扇子。

白衣少年沉靜如水，進退攻守，俱見章法，只是雙手始終隱在袖子里。此時想了一想，拈起小卒走卒6平5破仕，以下帥五進一，車4進4，帥五退一，卒7進1，秦少游看著少年的衣袖，有些恍惚，也沒看看這步卒7進1是何用意，只覺得離得還遠，還不到要命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棋盤左側(cè)，要動九路邊兵，卻聽得對面少年故意清了清喉嚨，又點了點7路卒，像是在暗示什么。

秦觀是個才思敏捷的年輕人，當下一看。暗暗叫聲慚愧，心說我這棋還能下嗎?凈是漏步啊!這步進卒擺明是要殺嘛。只好尷尬地把手縮回來，飛開中相(相五進七)解殺。

白衣少年一邊用袖子捂著嘴偷笑，一邊實施其抽車計劃：車4進1，帥五進一，卒3平4，帥五平四，卒7進1，帥四進一，車4平6，帥四平五，車6退6(圖2)。

至此，黑方通過一連串的“命令型”，抽得紅車，而秦觀也終于盼到了他施展冷箭的時刻，接走兵九平八。

少年顯然對此隱伏的“陰謀”并未留意，拿起黑車就走了車6平2。秦觀本能地也清了清喉嚨。投桃報李，用手遠遠指了一下八路前兵，示意有前兵平七喂兵的妙手。那少年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朵根。像個女孩似地害起羞來。她看出前兵平七后，象5退3，兵五進一，將4進1，兵四平五，將4進1，兵八平七連殺。好在車未離手，急中生智，提起車來走平中打?qū)?，解去隱殺，至此二人已非對弈，而不斷地用手指指點點，無聲地交流起各自的看法和想法來了。最終一致認為，接下來黑方可考慮象7進9，可保無虞。

秦少游忽然發(fā)現(xiàn)。蘇東坡不知何時竟已離去，之前斟茶倒水的丫環(huán)也不見了。他覺得對面的少年不但秀氣，而且有種高貴的氣質(zhì)和文雅超然的氣度?？伤亩股显趺磿袀€小針眼?難道他戴過耳環(huán)?哦喲喲，他俊美的面龐又紅了!賞心樂事誰家院，紅暈滿天惹人憐。呵呵，他竟然用手捂著臉，奇怪，他的指甲怎么會用鳳仙花染成桃紅色?只有女孩子才這樣打扮的嘛。坡兄為什么把他和她留在這里?難道說……

蘇小妹知他已然看破行藏，赧然摘去男人的帽子，讓一頭瀑布似的秀發(fā)傾瀉下來，她一邊扭身向自己的閨房跑去。一邊脫掉男人的衣服，任它們零亂地散落在花叢之間。秦觀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他不是看她的倩影，是在回味她臨去時秋波那一轉(zhuǎn)。

注：此局紅方起手如走前車平六，則車4退5，仕四退五，卒2平3，車五平四，卒6平5，帥五進一，車4進5，帥五退一，卒7進l，相五進七，車4進1，帥五進一，卒3平4，帥五平四，卒7進1，帥四進一，車4平6，帥四平五，車6退5，馬一退三，車6平2，帥五平四，車2進3，相三退五，車2退1，相五進三，車2平7，黑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