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建
在周德偉的身上,我看到了嚴復的影子。如果可以走向歷史的縱深,周氏的做派其實是嚴復的延續(xù)
新生南路的一部分在臺大之旁,路長分為三段,三段中的十六巷一號便是“紫藤廬”。這是臺北的一座茶舍,也是臺北第一處市定古跡。離臺的前一天下午,再度來此。友朋廬內聊天,我獨自在紫藤架下流連。那古老的藤干,形如枯槁,狀若朽骨;但,舉目而視,藤葉何田田,滿架聯(lián)翩。那翠嫩的綠葉,綠得那樣年輕,如同初碧。葉、干間的顏色反差,讓我體味著生命的奇異。
我來紫藤,是來追緬1950年代居住于此的周德偉,這位少為人知的先賢,一生可圈點處多多,但最令我心儀的卻是他當年身為北大學生,又處新文化運動之中,卻不喜歡那份風云一時亦擾攘一時的《新青年》。我曾為此文字,題目就是《不讀<新青年>的周德偉》。稿子發(fā)上臺北的《傳記文學》時,編者“手記”說:接到來文,“的確愣了一下:居然當時還有不讀《新青年》的‘五四人!”可見近百年來,海峽兩岸,處于主流地位的歷史敘述(它掌握在官方和學院手里),遮蔽了多少不該遮蔽的內容。
周德偉就是這樣一個被時代遮蔽了的歷史人物。他1903年出生于湖南,1986年去世于北美洛杉磯。觀其一生,在政治上,他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在文化上,他是一個保守主義者。當年新文化和《新青年》,有被學界視為自由主義之始。然而,這樣的識見未明所以。中國自由主義始自嚴復,而非《新青年》。
難道你能相信,一個以決絕的態(tài)度反對自己文化傳統(tǒng)的對象,可以是自由主義的嗎?倒不如說正是它啟動了逐步終結自由主義的歷史樞機。然而,年輕的周德偉當時即與時髦不合,難怪他后來負笈英倫,成了古典自由主義大師哈耶克的親炙。他同時也是哈氏在遠東中國的首席弟子,后來成為哈氏弟子的還有兩位,蔣碩杰和林毓生。五四那天,因身與“中研院”近代史所舉辦的“五四”九十周年紀念會,午間,我曾以周氏其人詢問林毓生先生,說及周的遮蔽,林先生回答:是周先生不配合時代,不,是時代不配合周先生。
周先生善用文言寫作,在白話時代,這可能是他不配合時代的地方。但,周先生用力所在,其實是傳統(tǒng)與西方兩種文化的調適。70歲那年,周先生撰文談自由主義,其中有問:“‘為政何先,曰:‘道莫高于誠,德莫大于仁,治莫廣于自由?!蔽恼聦懙霉派畔?,但在周先生這里,卻內攝著西政哲學的原典:“先生所謂自由其何指乎?”曰:“自由者乃超乎立法及政府之人權,亦即由法律保障每人之私領域也?!睆埧凇爸跽咭病保湔Z義卻典自洛克與密爾,而又流經(jīng)伯林、哈耶克。尤有趣的是,該文的題目為“周子若的微言與大義”,這是個不掩自負的標題。其中“周子若”乃周德偉的字,是自字,意即如孔子。一個以孔子為人生楷模的人(想想當年《新青年》“只手打孔家店”的陣勢吧),并不妨害他同時又是一個哈耶克式的自由主義者。古典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融會,形塑了周德偉先生的自由主義身段,羨煞人也。
在周德偉的身上,我看到了嚴復的影子。如果可以走向歷史的縱深,周氏的做派其實是嚴復的延續(xù)。自由主義甫入中國,嚴復的努力就是把它放在中西文化之間,讓它們“交互闡釋”。這份工作自嚴復始,由《甲寅》繼,卻中斷于《新青年》。該雜志以“進步”和“新”的名義,恨不能一腳把傳統(tǒng)踢進時代的垃圾堆。
20世紀以來,由《新青年》所主導的新文化也形成了它的百年傳統(tǒng),和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相比,海外學人傾向于把它稱之為“小傳統(tǒng)”。這個小傳統(tǒng)顯然不是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這樣我們就看到了周德偉的意義。當這個小傳統(tǒng)既已成為時代的主流時,周氏是在它之外,孤獨地從事著古典自由主義與本土傳統(tǒng)的對接。如果嚴復是中國自由主義的正脈,一脈而下的是梁啟超、(某種意義上的)章士釗、(非《新青年》時代的)胡適,而后就是周德偉。周德偉顯然比嚴復之后的幾位,更自由主義。但,整個這一脈系,在自新文化而下的歷史主流面前,借用一位臺灣學人語,是“一個被放棄的選擇”。周德偉先生資望未若嚴、梁、胡,當然只能是放棄中的放棄了。
薄暮的紫藤架下,我其實并沒有想那么多,當時的我,盤桓有頃,始終好奇于葉干間的生命色調。直到此時臨筆,方若有所悟:傳統(tǒng)正如這古老的紫藤,別看它干枝朽枯,它的生命力卻極為內在,只要不把它連根拔除,歲歲年年,照樣綠葉新發(fā)?!?/p>
作者為南京曉莊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