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營 陳 偉
摘 要:作為宋代哲學核心范疇的天理在人與自然關系構建、社會秩序維護、個體人格塑造諸方面具有極其重要的德育功能。揭示天理的德育功能對于增強現代德育實效性具有深遠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
關鍵詞:天理;德育功能;德育實效
中圖分類號:B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4—0157—03
天理作為哲學范疇的內涵已得到充分的闡釋,但其德育意義和價值還未被深入剖析。本文就德育的維度對天理這一傳統(tǒng)哲學范疇進行再詮釋,以期發(fā)掘傳統(tǒng)哲學的現代價值,古為今用,提高德育實效,塑造健全人格,促進和諧社會的建構。
一、天理的演進及其德育功能的源起
天理二字,由二程子“自家體貼出來”①。二程子對天理的體認,糅合了儒學之“天”與佛學之“理”。
“天”這一范疇自被提出以來,至少蘊含三個方面的意義:可感覺的物質之天或自然之天;人格化的天或神靈之天;象征著普遍必然性的必然之天。從原始宗教宿命走出的先秦儒學取“天”之普遍必然性之意,為個體的主觀能動性爭得地位,并為倫理道德的合理性論證??酌辖柚傲x理之天”,將倫理還原于人的自然心理與生物性情感以求本體化而使之得以合理化。漢儒借助“天”的自然性與意志性,將儒家的倫理訴諸外在的“天”,這使得倫理對于主體的人來說,成為外在的桎梏,道德實踐不是主體自覺自愿的自律,而是外在強制的他律。故宋儒繼承孔孟的思想方法,以“義理之天”為最高權威,展開對倫理道德的形上論證。
宋儒對孔孟思想方法的繼承并不是簡單地向先秦儒學的回歸。漢代以后,玄學風靡,東晉以后,佛教興盛,其特異的生命觀、世界觀、運思方式強烈地撞擊、影響著儒家學說。宋代儒學的發(fā)展,在繼承孔孟、批判佛道、吸納佛道的過程中進行。作為宋代理學理論標志的“理”觀念的確立,即有借于佛教。二程子對“理”的本體性內涵的界定為“體用一源”,即本體之理與其所顯現的統(tǒng)稱為“用”的萬物、萬事、萬理是不可分的,理必顯于事,事必含有理。其理論意旨在于升越儒家倫理道德實踐的自覺性,強調日常生活行為與最終倫理道德目標的一致性、不可分割的一體性。這種理論旨趣與禪宗“平常心是道”相契合?!绑w用一源”的命題形式、思維方式與華嚴宗的“體用一際”、“理事互融”相接近。“理”有深厚的佛學淵源,但儒學之“理”不同于佛教之“理”,佛教之“理”表達的是宗教觀念,儒學之“理”表達的是倫理道德內容。這種差異更明顯地表現為在“理”之前冠以“天”的“天理”稱謂中,以傳統(tǒng)儒學的“義理之天”規(guī)定與佛學有染之“理”,既體現了儒學消化佛學的理論實際,又以儒學特有的入世情結彰顯了儒佛的本質差異。在“天理”觀念的創(chuàng)造上,二程子可謂匠心獨具。
二程子“體貼”出的天理觀念,至朱熹演進為一完備的哲學體系。在這一體系化的哲學形態(tài)中,天理的內涵更為豐滿。第一,天理被賦予與太極、道、天、命、性、心等傳統(tǒng)儒學范疇同等意義。用這些范疇所含有的內容屬性來充實天理的本體性內涵,意謂天理是宇宙的根源、萬物的本體、人倫的極則,一切都由此產生和決定。第二,天理被賦予客觀性、超驗性,在理與氣的關系上,理在氣先,理為氣本,理為氣主,有理才有氣,有氣化生萬物。第三,天理不僅是生物者,而且既是“所以然之故”,又是“所當然之則”,是自然萬物和政治倫理的本原、本體。第四,“月印萬川”、“理一分殊”使天理成功過渡到現象世界,有效地解釋世間百態(tài),并指明了體認天理的途徑——“格物致知”。這樣,天理的述說由形而上的本體入手,經由合乎邏輯的展開,最終落實到形而下的現象層面,為政治倫理做出了最高論證,為道德實踐提供了有力指引。
天理觀念在逐步精細、縝密、豐滿的演進過程中,論證倫理道德的合法性、維護社會秩序、塑造人格的功能日益充分、突顯。這些功能為德育功能的有機組成部分。可以說,天理在擔負德育功能的期盼中誕生,并自其誕生之日起,就切實體現出非凡的德育功能。天理與德育功能的結緣,根源于當時的社會現狀和儒學的現世關懷。在釋道思潮的影響下,唐末宋初的社會狀態(tài)可謂禮崩樂壞、綱常淪喪。一個穩(wěn)定和諧的人間秩序總是要一定的禮儀規(guī)范來調節(jié),包括需要有一定的等級秩序,禮文儀節(jié)。整合異質文化,構建倫常秩序,成為宋代儒學的宗旨,作為理學象征的“天理”就此承擔起德育的重任,并在社會秩序的維護、個人人格的塑造等方面體現出強大的德育功能。
二、天理德育功能的體現
德育為近現代教育學的基本概念和常用術語。以現代的術語觀照古代的思想是否妥當?就德育的定義——通過向受教育者傳授一定的社會意識、社會規(guī)范,形成人們一定品德的活動來講,德育一詞的使用雖在近現代,但道德教育的活動則古已有之,用德育涵括天理的作用實不為過。那么,何謂德育功能?德育功能在哪些方面體現?德育功能不同于德育目的和效果,是實然與應然相統(tǒng)一的概念,既標示德育的實然狀態(tài)——德育本來是什么,又標示德育的應然狀態(tài)——德育應該是什么。簡而言之,德育功能指德育系統(tǒng)內部諸要素之間以及系統(tǒng)與環(huán)境之間相互作用所產生的結果。②德育功能通過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自身諸關系的建構體現。
宋代儒學以天理為核心范疇展開,天理濃縮了宋儒對自然、社會、人生的認識,在理論思維的形上之域向現實之維轉化的過程中,天理體現出德育的自然功能、社會功能和個體功能。
德育的自然功能關涉人與自然之間的生態(tài)倫理。人與自然之間的生態(tài)倫理不是天理之學的主導,但并未逸出天理之學的視閾之外。實際上,儒學自先秦始就本著“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③的原則,以人際道德為基點,推及至生態(tài)道德。宋代哲學不僅論證了人倫的合理性,而且以“理”“氣”論證了生態(tài)道德的合理性?!袄怼睘槿f物一體的本原,“氣”為萬物的同質。天理流行,化生萬物,理附著于氣,人物乃有形。為此,“民胞物與”④,“仁者,渾然與物同體”⑥。萬物都有天理所賦予的內在價值和存在權利,人與自然本是一有機統(tǒng)一體,貴為天下最靈的人類不應遺世獨立、屠戮傷害其他生靈,而應該發(fā)揮其獨有的理性,愛惜生物、保護環(huán)境、取用有節(jié)、物盡其用,確立與自然萬物共生存的大生命觀,維持生存的可持續(xù)性。天理因其為可持續(xù)生存道德所提供的形上依據而體現出德育的自然功能。
德育的社會功能關涉政治、經濟、文化。政治方面,天理統(tǒng)攝仁、義、心、性、善,在理論層面論證了封建政治制度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在實踐層面建立起政治評價的絕對標準,并以此標準再生產政治關系、鞏固政治制度與秩序、引導人們的政治行動、形成主導政治意識。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天理以天之所命,不得不為之的強制形式,重塑儒家倫理道德的最高權威,有效地維護了社會秩序,確立起良性社會的準則。經濟方面,天理對人的經濟行為的規(guī)范延續(xù)了先秦儒學的傳統(tǒng),“取之有道”、“不義而富且貴,與我如浮云”,以此影響社會的經濟生活和經濟行為的價值取向。文化方面,天理產生于釋道盛極之時,它的使命之一就是抵制異質文化的侵襲,整合不同形態(tài)的思想文化,確立儒學文化主導地位,以此構建核心價值觀。經歷與釋道抗衡、批判、吸收,兩宋理學實現了這一使命,維持并發(fā)展了原有文化及其結構,保持了文化的相對穩(wěn)定性,在文化領域發(fā)揮出德育的社會功能。
德育的個體功能關涉?zhèn)€體的生存、發(fā)展與享用。首先,社會有維持其秩序的通則,個體在社會中存在,必須把這些通則個體化。德育的本質就在于促使社會成員不斷內化人類肯定性的精神本質,從而加速人的社會化進程,實現由自然人向社會人的轉化。內化社會通則,塑造理想人格,正是兩宋理學的意旨。天理以其絕對形上性涵攝了倫理道德的神圣性和異己性,但外在的倫理通則并不是永遠高不可攀,而是可以被認知,并通過個體的努力被內化為個體的德性?!案裎锔F理”體驗天理的最終目的也就是把外在于人的對個體來說最初具有強制性的倫理規(guī)范化為個體的內在品性,向外“治國平天下”,向內尋求個人的安身立命之地。其次,天理不僅僅以其所涵攝的道德規(guī)則制約著個體的行為,而且以其所內化后的德性提高著個體的生活質量,使“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更加鮮明突出。以天理為最高標準的道德評價體系衡量著個體行為的善惡,并以此衡量著個體在社會群體中的被接受度、被認同度。被認同度高的人幸福感強。天理促成個體的自我肯定、自我完善和自我發(fā)展。最后,對天理的體驗帶來愉悅的精神享受,即宋儒所謂的“樂”。二程在自家體貼出天理的同時,把天理的境界指向“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⑥,即在“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的物質條件極其艱巨情況下,顏子以何為樂,并且這種“樂”得到孔子的首肯和贊許。二程把這種“樂”解釋為“以道為樂”,即在“與道為一”前提下“順心任性”的自由自在之感。天理本是外在于個體的絕對存在,經過艱辛的體認與踐履,天理與個體渾然一體,踐履道德的自在從容代替了拘禁約束,游走于倫理綱常之中瀟灑自如,“從心所欲不逾矩”,享受道德人生的幸福與崇高。
總之,天理以高度抽象化的價值體系和價值理性以及由此衍化出的功夫修養(yǎng)和醇儒之境,在天人關系、人際關系的處理、社會秩序的維護和自我價值的建構方面體現出德育的自然功能、社會功能和個體功能。兩宋天理之學在探討體驗天理的“為學之方”中,也指明了天理德育功能的實現途徑。
三、天理德育功能的實現
天理德育功能的實現主要通過國家政權推動、德育與智育相結合、致知與力行相結合、規(guī)范與意志相結合諸途徑實現。
天理維持政治、經濟、文化秩序功能的發(fā)揮契因,在于其被國家政權所認可和推崇,成為具有權威地位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理學形成于北宋初期,經歷兩百年的理論困厄,至南宋寧宗、理宗兩朝后,其在學術思想上的統(tǒng)治地位逐步確立。元明兩代,以程朱理學所訓解的“四書”“五經”為科舉考試及學術著述的義理標準,理學的學術統(tǒng)治地位進一步得到鞏固、加強。此后,理學以其“三綱五常”內涵強有力地將人們的行為導入儒學價值體系,在社會生活和個人生活中發(fā)揮強大的價值導向功能。
天理視閾下的智育與德育具有一致性。首先,兩者具有內容同構性。智育和德育都以天理所涵蓋的“所以然之故”和“所當然之則”為對象,“所以然之故”指決定某物之所以為某物的內在本質或規(guī)律,“所當然之則”指規(guī)范人的活動的各種準則。盡管智育更多指向“所以然之故”,德育更多指向“所當然之則”,但實際上兩者都以天理為學習內容。而且依據當時的科舉考試制度,知識的學習多以儒家典籍為主,儒家典籍蘊含豐富的倫理知識,德育依托智育進行。其次,兩者具有方法相似性。德育與智育的方法一言以蔽之均為“格物窮理致知”,即通過對具體事理的認識積累知識并擴充至同類事物最終體認普遍之天理。最后,兩者具有關系遞進性。道德智慧的養(yǎng)成離不開大量的道德知識,以知識傳授為主的智育為德育提供了前提;知識的學習,最終指向圣賢人格,智育以德育為鵠的。
知識來自現實又返回現實以指導現實。道德認識必須轉化為道德行為才體現出其存在價值。因此,“知行常相須”⑦,天理德育功能必須通過實踐來實現。對此,兩宋哲學家多有探討,如朱熹“為學之實,固在踐履。茍徒知而不行,誠與不學無異。然欲行而未明于理,則其踐履者又未知其果為何事也”的論斷,深刻揭示了致知與力行之間的辯證關系,為天理德育功能的實現指明途徑。
天理德育功能的發(fā)揮因其客觀性、絕對性、超驗性多以外在強制的形式實現,正如朱熹所言:“仁者,天之所以與我而不可不為之理也;孝悌者,天之所以命我而不能不然之事也?!雹喈斎恢畡t通過“命”來規(guī)范主體的行為,實質上等同于外在強制。道德不同于以國家機器為堅強后盾的法律,它只有與主體的內在意愿相結合,才能真正轉化為有效的行為規(guī)范。本體意義上天理與主體的割裂經由功夫修養(yǎng)彌合。經過“格物窮理”、“致知力行”、“立志”、“主敬”等功夫磨練,至“脫然貫通”之境,挺立起道德主體。作為道德主體的人的主體性包括了“我”性、求善性、內在超越性、自由意志性、自我約束性。人的道德主體性是一切道德活動的內在依據。由道德主體而流露出的道德行為,超越了倫理規(guī)范的外在強制性,表現出自由自覺性。規(guī)范與自由意志的雙重作用,促成天理德育功能的實現。
四、天理德育功能的當代價值
研究古代哲學范疇——天理的德育功能,在合理詮釋其哲學意蘊的同時,擴充其意義領域,以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滋養(yǎng)現代德育。由此反觀,天理的德育功能有兩點可供現代德育借鑒。
第一點是天理對德育個體享用功能的突出。天理在本體意義上論證了倫理道德的至高無上性,為個體的后天努力指明了方向,并以儒學傳統(tǒng)的性善使德性的成就成為可能。既然性本善,“氣化”才有惡的產生,“變化氣質”,回復善之本性,乃是個體自我完善的必然選擇。由此,道德是人自我成就的必需,這種自我成就包含個體的社會化,關系著個體的存在、發(fā)展和精神受用。性善的弊端姑且不論,現代德育應從個體的精神世界的建構的角度出發(fā),在倡導德育自然功能、社會功能的同時,尤其注重德育的個體功能,使德育功能最終落實到作為社會個體的人身上,落實到個體的社會化進程上,以此提高受教育者接受道德教育的熱情,增強德育實效。
第二點是規(guī)范與意志相結合的德育功能實現途徑。天理的境界指向圣賢,圣賢的氣象正是“孔顏之樂”。這種“樂”,是與“理”為一,從而道德行為“自胸中活潑潑地流出”的自由愉悅。規(guī)范、規(guī)律不再是對人行為的束縛、制約,而是潛移默化成內在思想、行為方式的主體德性?!皹贰睂崿F的前提是以“理”為“樂”,志于“理”,樂“理”不疲,樂“理”至善??鬃釉?“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現代德育在傳授道德知識用之規(guī)范個體行為的同時,更應該培養(yǎng)個體對道德追求的自由意志,使道德踐履真正成為幸福生活的必需,則德育實效將極大提高。
注釋
①《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二。
②周潤智:《教育功能結構探析》,《教育研究》2001年第6期。
③《四書章句集注》。
④《張子正蒙?乾稱篇》。
⑤⑥《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
⑦《朱子語類》卷九。
⑧《論語或問》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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