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民主：兩個“致命”點

田文林

在伊斯蘭世界，既要發(fā)揮宗教的政治整合功能，又要避免其介入政治權爭，幾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今年上半年，筆者赴巴基斯坦訪學半年，恰逢巴基斯坦政局“風起云涌”之時，我有幸近距離觀察這個“反恐前線國家”，并有了一點個人思考。

成也宗教，敗也宗教

近兩年來，恐怖襲擊在巴基斯坦已成家常便飯。造成這種困難局面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宗教因素不容低估。

巴基斯坦是個靠“宗教立國”的伊斯蘭國家。在1947年通過“印巴分治”獨立前，巴基斯坦沒有一般國家通常具有的共同歷史和文化，連國名(Pakistan)都是由后來組成這個國家的一些地域名稱的首字母連綴而成，這些地區(qū)包括旁遮普(Panjab)、阿富汗尼亞(Afghania，即西北邊境省)、克什米爾(Kashmir)、伊朗(Iran)、信德(sindh)、士哈利斯坦(Tukharistan)、阿富汗(Afghanistan)和俾路支(Balochistart)。巴民族成分復雜，主要有旁遮普族、信德族、普什圖族和俾路支族。此外還有克什米爾人等其他少數(shù)民族和部落。許多民族在國外還有同宗“親戚”(如伊朗有俾路支人、阿富汗有普什圖人、印度有克什米爾人)。如何將這個“馬賽克”一樣的“人造”國家凝聚在一起，一直是個棘手問題。而伊斯蘭教差不多是惟一能將巴各方凝聚起來的精神旗幟。建國前，巴基斯坦著名思想家伊克巴爾就以宗教信仰為標準，提出南亞次大陸應按不同信仰劃分為印度教民族和穆斯林民族。巴基斯坦國父真納又進一步提出，穆斯林一定要同印度教徒?jīng)Q裂，成立獨立的穆斯林國家。這樣，伊斯蘭教等于是巴基斯坦立國的法理基礎。此后，盡管巴基斯坦實行政教分離，但宗教對國家政治生活的作用仍然不可忽視。尤其是齊亞·哈克總統(tǒng)1977年上臺后，在全國推行“社會伊斯蘭化”運動，如廢除銀行利息，恢復天課稅等，到最后更是將沙里亞法律宣布為巴最高法律。在對外方面，巴基斯坦以伊斯蘭為旗幟，一度成為抗蘇伊斯蘭運動的大本營和后方基地。巴基斯坦借此在國際上風生水起，影響力日增。

然而，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巴基斯坦的伊斯蘭化傾向，固然凝聚了境內(nèi)各方力量，但也造成宗教影響尾大不掉、政府決策掣肘增多等問題。最突出的就是近些年巴基斯坦政府與塔利班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糾葛。當年塔利班能在阿富汗異軍突起，很大程度是靠巴基斯坦的強力支持。9.11事件后，為求自保，巴基斯坦不得不選擇了加入美國反恐陣營，與多年花心血培養(yǎng)起來的塔利班決裂。由此使巴基斯坦面臨前所未有的“宗教感情、部族與利益彼此撕裂”的痛苦。即便到今天，很多巴基斯坦人仍對塔利班抱有好感，政府軍打擊塔利班也有些半心半意。而國內(nèi)外的伊斯蘭極端組織也由此將斗爭矛頭轉(zhuǎn)向巴基斯坦，昔日安寧穩(wěn)定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日漸被動蕩和混亂所代替。目前，自殺性襲擊連年增多，巴成為反恐戰(zhàn)爭的最大受害者，成了名副其實的“反恐前線國家”。真所謂“成也宗教，敗也宗教”。

不獨巴基斯坦，埃及、阿爾及利亞、蘇丹等國也面臨相似問題。伊斯蘭國家領導人大多乞靈于宗教，最主要原因，是想贏得深受宗教影響的廣大穆斯林的認可和支持，增加政治合法性。

問題在于，伊斯蘭教從來“不僅僅是宗教”。它除了是信仰體系和生活方式外，還是一種獨特的政治體系和經(jīng)濟制度。而且，伊斯蘭教沒有經(jīng)歷過類似基督教那樣的資產(chǎn)階級宗教改革，因而更多是以“第三世界宗教”的面目出現(xiàn)，在多個方面與現(xiàn)存體制格格不入。如伊斯蘭主義者強調(diào)政教合一，認為只有嚴格遵循經(jīng)訓，實行沙里亞法統(tǒng)治的政體才算合法政體，因此常以正統(tǒng)自居，不斷對世俗政權進行詰難，使國家政治整合進程步履維艱。在價值取向上，伊斯蘭教中有“創(chuàng)制之門關閉”的說法，即認為伊斯蘭已成為完整自足的體系，不再需要“創(chuàng)制”，后世穆斯林只能遵循、仿效前人的律例。伊斯蘭教用這種靜態(tài)封閉的文化性格去塑造、規(guī)范行動，顯然不能適應變動不居的外部世界。體現(xiàn)到現(xiàn)實中，就是以宣揚伊斯蘭起家，結(jié)果使世俗政治日漸受到伊斯蘭復興運動威脅。如埃及前總統(tǒng)薩達特心向宗教，最終卻被伊斯蘭激進組織殺害。阿爾及利亞政府一度大力弘揚伊斯蘭教，結(jié)果使宗教力量坐大，若非軍隊出手干預，“伊斯蘭拯救陣線”幾乎在1991年大選中上臺執(zhí)政，但該國從此陷入長達十幾年的動蕩。

在伊斯蘭世界，既要發(fā)揮宗教的政治整合功能，又要避免其介入政治權爭，幾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中間道路是走不通的，一位外國學者早就指出：所有的伊斯蘭國家注定要在兩件事情中選擇一件，要么拒絕伊斯蘭要素，選擇做一個世俗的國家，要么努力創(chuàng)造一個伊斯蘭國家，除此沒有別的出路。這話對巴基斯坦適用，而對其他伊斯蘭國家同樣如此。

民主很容易，但好民主不容易

民主是個好東西，因此有人張口閉口就是“憲政民主”，他們所理解的“民主”也往往是一人一票、多黨執(zhí)政、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如此等等。然而，僅從投票參政的角度談民主遠遠不夠。事實上，民主的本質(zhì)是一種選拔方法，比投票本身更重要的，是哪些人能夠在民主選舉中勝出，他們又代表哪個階級進行統(tǒng)治。正如列寧所說：“政權在哪一個階級手里，這一點決定一切。”而如果從競選角度看問題，很容易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競選”實際就是候選人之間的影響力競賽。這種競賽說白了，就是拼資源、拼財富、拼勢力。沒有雄厚的家族勢力，沒有龐大的金錢支持，一般人根本玩不起競選的游戲。所謂“金錢是政治的母乳”就是這個道理。

而巴基斯坦(還有印度)由于當初建國時基本照搬了殖民時期留下的一整套東西，沒有經(jīng)歷翻天覆地的社會革命，因此這些國家的生產(chǎn)資料和社會財富仍然主要集中在少數(shù)大家族手中。巴基斯坦的經(jīng)濟命脈被300多個權貴和封建家族控制著。有人甚至曾說，掌握該國命運的人(包括家族)不超過20個，如巴基斯坦最顯赫的布托一扎爾達里家族就是信德省的大地主世家，謝里夫家族是旁遮普省最大的工商業(yè)主。這些權貴不僅擁有大量土地，甚至擁有私人監(jiān)獄和私人武裝。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金字塔性的財富分配結(jié)構(gòu)，決定了其政治權力的結(jié)構(gòu)也注定只能是富豪間的游戲。因此，不管這些國家實行何種民主制度(巴基斯坦實行總統(tǒng)制，印度實行議會制)，選舉程序如何規(guī)范、熱鬧，但說到底，它基本是富人的奢侈品。有學者指出，在巴基斯坦，富可敵國的財產(chǎn)、具備家族背景的政黨、軍隊支持三項至關重要，政治人物至少擁有其中兩項，才能持續(xù)統(tǒng)治。

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南亞國家建立民主制度幾十年過去了，但選來選去，始終就是那幾個家族的成員。子承父業(yè)，女成母業(yè)，“孤兒寡母”政治，如此等等，這些現(xiàn)象在世

界其他地方明顯不合常理，但這里卻顯得再正常不過。中下層出身的軍事將領穆沙拉夫，雖然依靠軍隊的支持流放了謝里夫，并拒絕布托回國，但謝里夫家族和布托家族影響猶在。一旦其政權面臨危機，兩大家族便卷土重來。目前當政的扎爾達里總統(tǒng)就是貝·布托的丈夫，過去因收受賄賂而被稱為“10％先生”。而他領導的政府上臺后，國內(nèi)形勢一片混亂。今年5月11日公布的一項民調(diào)顯示，81％的受訪者認為他們的國家正走在錯誤的方向上。

相比較而言，出身平民的人即使才華橫溢：也很難在政治上展頭露角。一位在巴多年的資深人士曾指出，平民階層要想在巴基斯坦嶄露頭角，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去西方接受教育，在國外混出名堂，再返回國內(nèi)；另一條路是參軍入伍，晉升軍官。而這兩條路又非常艱難：從“讀書改變命運”這條路來看，巴基斯坦教育有公立與私立之分，而私立學校教學條件好，弗可直接去國外連讀，但收費極高，只有足夠有錢才上得起。而窮人家孩子上得起的公立學校，教育質(zhì)量很差，相當多的是宗教課程，即使畢業(yè)，也沒什么遠大前途。而在軍隊系統(tǒng)，要想晉升軍官，實現(xiàn)“鯉魚跳龍門”，必須有兩名資深軍官推薦，因此能邁過這道門檻的，家境基本都不會太差。社會缺乏流動性，國家自然就談不上活力。在這種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民主制，也就很難實現(xiàn)“選賢與能”的初衷了。

在這個世界上，好的民主不容易，而淮橘成枳、徒有其名的壞民主卻隨處可見。在阿拉伯世界，一些國家(如埃及、約旦)早在殖民統(tǒng)治時期，就已程度不同地建立起現(xiàn)代民主制度(如議會、政黨等)。但由于阿拉伯世界社會發(fā)育不充分，使得二戰(zhàn)之前的政權(包括殖民政權和半殖民的封建政權)程度不同地存在著精英和大眾之間的對立和隔膜。在這些國家當中，基本上都是國王和大商人、大地主等權貴階層獨享權力資源。如1950年法魯克王朝統(tǒng)治時期，埃及議會(即自由軍官組織發(fā)動政變前的最后一屆議會)319個席位中，大地主占115席。這些地主的財產(chǎn)都不少于100費丹(1費丹等于4200，833平方米)。其中4/5土地超過500費丹。這些權貴階層作為這種落后而不合理社會制度的利益既得者，自然要悉心維護現(xiàn)行統(tǒng)治的合法性。

這樣，在西方發(fā)達國家中作為表達民意，保障個人權益實現(xiàn)的民主政治制度，一旦移植到第三世界國家，許多國家非但沒有成為實現(xiàn)有效統(tǒng)治的手段，反而借民主政治之名，行獨斷專行之實，為現(xiàn)存的不合理統(tǒng)治模式，披上了現(xiàn)代化的合法外衣。對此，埃及領導人納賽爾表述得再清楚不過了。他在1957年3月會見一位印度報紙記者時說：“我們在1923年到1953年間已經(jīng)有過一個民主體系。但是這種民主給人民帶來了什么好處?地主和帕夏(總督)統(tǒng)治我們的人民，他們利用這種民主來更方便地服務于封建體系。你已經(jīng)看到了，封建主把農(nóng)民召集到一起，并驅(qū)趕他們?nèi)ネ镀?。農(nóng)民們只是根據(jù)他們主人的指令進行投票。”

實現(xiàn)真正的憲政民主，需要嚴格的限定性條件，如社會財富分配的相對公平，以及社會階層的扁平化(龐大的中產(chǎn)階級隊伍)等等。而大多數(shù)第三世界國家在建國時，沒有進行廣泛的社會生產(chǎn)關系革命，實現(xiàn)勞動者占有生產(chǎn)資料的新型生產(chǎn)關系。這種帶有庇護一附庸色彩的生產(chǎn)關系，使得相對弱小的個人和普通民眾，為了生存不得不將自身安全和其他基本需求依附于更富有、更強大的保護人，與庇護者(國家、宗主、地主、部落首領等)的垂直聯(lián)系，遠甚于相互間的橫向聯(lián)合。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他們的代表一定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們上面的權威，并從上面賜給他們雨水和陽光?！比绨突固沟暮芏噢r(nóng)民沒有土地，只能租種地主家的土地，結(jié)果使農(nóng)民的人身也日益失去自由，不得不依附于地主。巴基斯坦國內(nèi)自然礦產(chǎn)儲量也非常豐富，但許多礦產(chǎn)位于私人土地之下，許多大地主以“私有財產(chǎn)神圣不能侵犯”為由，拒絕政府開采。巴基斯坦北部山區(qū)曾發(fā)現(xiàn)一個儲量和品位都極好的金礦，但擁有這座山產(chǎn)權的地主，拒不將其賣給巴基斯坦政府，反而將礦山賣給一家英國公司，并借此取得了英國國籍。經(jīng)濟不獨立，自然談不上政治上的獨立。

因此，有人津津樂道的從殖民者和平接手政權的低成本過渡，實則是個巨大的“豆腐渣工程”，其在后來的發(fā)展過程中，付出了難以估量的代價。印度裔1998年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印度民主存在的問題：“印度低成本的政治革命和獨立之初不徹底的所有制改革，造成了印度后來不得不付出的幾乎是天價的國家發(fā)展。沒有生產(chǎn)關系革命的人民當家作主，只能是一種空話，只能淪為注定破產(chǎn)的民粹主義?！边@一分析對巴基斯坦政治適用，對中東國家也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