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秋棉 梁曉輝
摘要:川端康成塑造了一系列獨具東方意蘊的青年女性形象。作家以獨到的視角去感覺她們無聞于世間的“絕美”的存在;凄美的營造著她們在困境中生存的迷茫與無奈;最終,在優(yōu)美的悲劇性結局中發(fā)出了對女性權利的最悲戚的呼喚。敲擊并震撼著男權社會里人們麻木的心靈。
關鍵詞:川端康成:東方意蘊;青年女性權利
中圖分類號:1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9)06-0106-03
川端康成是值得同情的,生活的孤獨和遭遇的不幸?guī)缀跤绊懼@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全部感覺。所以,他不是現實的積極參加者和干預者。這種“局外”性恰恰促成了作家向自我的回歸,用文學來書寫心靈。如椽巨筆之下,他“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自己的小說技巧,表現了日本人心靈的精髓”。川端康成宣稱自己從未放棄過根底上的東方傳統(tǒng),同時,作為新感覺派運動的發(fā)起者,他的創(chuàng)作藝術又貫通中西。正是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塑造了川端康成作品中獨具風格的青年女性形象,作家賦予這些青年女性獨特的東方意蘊。進而在絕美的營造中發(fā)出了對于女性權利的呼喚。她們的存在是默默無聞的。面對其困境下的遭遇。我們感受到凄美的感傷與無奈,最終,在優(yōu)雅的“撕碎”面前,我們追隨作家體驗著更深層次的震撼。
一、絕美的存在:無聞于世的卑微呈現
每一位大藝術家都有自己觀察世界的獨特視角,川端康成是用感覺去體驗的,他的作品始終在竭力地表達一種美的存在,這種美體現在他對女性的觀照上,從而造就出一系列絕美的青年女性形象。這些女性的美是外表與心靈的結合,美得令人感動,富于東方意蘊。
美感總是率先通過外表的純美展示出來。在川端的早期作品《伊豆的舞女》中,最讓二十歲的“我”心動不已的熏子就帶來一種純潔的清爽。那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俊俏舞女。尤其舞女唇上的一點胭脂紅,和眼圈上的淡青陰影。宛若暗夜中舞曳的螢火蟲,點燃了初懂情事的青年人若有若無的純真之愛。作家將這種純美全面的演繹在《雪國》中。駒子是川端康成《雪國》中極力贊美的第一位女性,女人給人的印象是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小巧的朱唇卻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環(huán)節(jié),光滑而伸縮自如,在默默無言的時候也有一種動的感覺。這種美驅動著男主人公島村的欲望,而葉子則引起了他內心的震顫。葉子的潔凈是完美的、純粹的、未攙雜任何瑕疵的,宛如一尊矜持脫俗的雕塑,進而延伸為純美的象征。同樣的純美還演繹在《睡美人》里,《睡美人》調動了主人公江口老人的視覺、嗅覺、觸覺、聽覺,從多個角度呈現睡美人之美,純潔之美極致到姑娘身體的“冰涼”,意想不到的美,竟然令江口老人覺得自己“另一顆心臟”在振翅欲飛。
一旦外在美與心靈之美結合起來,就構成了女性的絕美。無拘無束、無邪無欲的熏子蕩滌著青年學生“我”的邪念,這言談純真而坦率,“好人”兩個字是天真地傾吐情感的聲音,舒暢了“我”的心情,清除著孤獨和抑郁,而舞女的美也將永久占據“我”的心靈。純真狀態(tài)下的美麗真實且令人感動,絕美的造就也成為作品最打動人心之處。為了知恩圖報做了藝妓的駒子是善良的,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外在的潔凈象征著的是她內在的純潔,展示著完全不同于都市人的精神面貌。正是這一點吸引著島村從東京來到雪國求取心靈上的慰藉。駒子拒絕一切功利目的的獻身精神,使她平添了許多女性美的魅力,深深震撼著一向虛無的島村的心靈。川端康成借駒子之口指出:能夠真心去愛一個人的,惟有女人才做得到!從而對女性美的尊崇推向靈魂凈化的高度。葉子的美更是在于心靈,某種程度上,她是作為島村和駒子心靈的開啟者而存在的,日本川端文學研究會會長長谷川泉說:“以雪國為背景,在島村與駒子身心傾斜的遙遠處,安插了擁有纖細心靈的美少女葉子這一異常的生命,這是《雪國》的關鍵?!比~子是凜然不可侵犯的,她身上充分體現了作家美在心靈的理想。涅槃式的結束,譜就了一曲心靈的贊歌。當心靈之美用純潔來形容,到任何地步也不會過分。川端康成極力將絕美演繹到極致,終至于無可書寫,或許不復存在就意味著存在的極限。在《睡美人》那里,只是一個白姑娘,無名無姓的純美呈現,附帶的是無可捕述的心靈,在作家那里,或許當內在之美終于不再可描述的時候,絕美就將深深印刻在人的心靈深處。
川端康成的高明之處在于能夠將這些青年女性的絕美在默默無聞的卑微中呈現。生活于男權文化傳統(tǒng)之下,女性本來就處于從屬者、被動者的地位,她們本就毫無身份可言,只能是默默忍受人生的卑微。在帶有日式特色的東方傳統(tǒng)之下她們的這種卑微似乎已經注定了她們終將黯然消逝的命運。如果不去刻意的觀照,她們的美也許永遠得不到絲毫的關注,而這正好和川端康成的“孤兒情結”是契合的。川端在悲哀孤獨的眼淚中成長,母親、祖母和姐姐先后死去,人生的孤獨推動著他從普通人群中去尋找愛,母愛的過早缺失又促使他將這種追尋投放到了青年女性的身上,于是卑微中的絕美成為他的關注點。于是我們看到,熏子小小年紀,卻是伊豆的舞女,過著漂泊不定的羈旅生涯;駒子的身份是一名藝妓,處于社會的最底層;苗子不過是在村子里當雇工,自幼生活在貧苦之家,飽嘗了人世間的苦難(《古都》)。同樣還有《舞姬》里的品子、《花的圓舞曲》里的星枝、《母親的初戀》里的雪子等等,她們都是川端康成極力贊美的女性,這些不為人重視的人物身上,是精神與肉體結合的純粹之美。正是因此,她們愈發(fā)顯得熠熠生輝,魅力無限。也就是由于這些閃光點的呈現,使得川端康成的文學意蘊無窮。
二、困境中的迷茫:凄美的徒勞與無奈
在青年女性形象的絕美呈現過程中,川端康成對人物的境遇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繪。他是把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物哀”的美學觀念運用到極致的一位。通常認為,“物哀”就是審美主客體之間情感達到一致、和諧之時產生的美感。這里的“哀”包含了同情、哀傷、悲嘆、贊頌、憐憫等多重內涵。川端康成抓住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性人物特有的內心情感,成功地塑造出一系列感人至深的美的藝術形象。她們的形體動作、心理活動乃至語言都是在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中展開的,這種展開總是帶給我們一種溫柔的感傷,吸引我們去體味那種淡淡的無奈與哀愁,進而深刻的認識到她們的生存困境。困境中的迷茫帶給她們如許的無奈,種種沖破困境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但是,在以青年女性為中心的作品中,已經能夠看到作家含蓄的女權探尋。
困境仿佛無處不在,給無奈身處其間的青年女性帶來無限的迷茫和感傷。做舞女的熏子純粹是出于無奈,她們一群被當時社會公開蔑視的流浪藝人。即使她們極端的自重自愛,卻依然難以被茶館老太太代表的社會所接納——她們是只要有人留,哪兒都能住的那種人。一路上,“我”看到一些村口,都豎著“乞丐、江湖藝人不得入內”的牌子,在這些牌子的映襯下,舞女仿佛已
經無路可去,空余一片感傷和迷茫。執(zhí)意報恩的駒子在決定做藝妓的那一刻就把自己投身于困境之中了。她是社會的被損害者,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何方。她在陪客時狂飲,實際上是在精神上進行自我麻醉。她總盼著做一個正經女人,卻不知道如何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和地位。她盲目地為島利付出了全部,好像是為了愛情,但只不過是把自己投入了另一個精神的困境,一切依然是迷茫的。相比之下,葉子的迷茫還在于,她把全部的愛都凝聚在了身患重病的行男身上,隨著行男的病逝,她的一切希望都落了空,只能是傷感而迷茫的逡巡在行男的墓前;《古都》中的千重子是幸運的,她得到了父母之愛,但想到自己的棄兒身份,就陷入悲哀的無法擺脫的精神困境。對于自己的愛情婚姻,千重子有著自己的憧憬,但她又不斷的懷疑幸福本身,甚至幸福就在身邊,她也從不覺得自己真正擁有幸福。川端康成給予這位少女以無限的哀憐和同情,也預示著千重子的哀傷永遠無法排解。
這些絕美的青年女性在困境中也有掙扎,甚至發(fā)出女性權利的呼喚,但這些反抗同樣是東方式的,最終是追求徒勞的感傷與無奈。在《雪國》中的駒子是這種徒勞的典型。她為生活做出的全部努力與追求都是徒勞的。為了給行男治病她不惜賣身為妓,但行男之死證明了她奉獻的徒勞;她有自己的生活信念,幾年如一日地寫日記,“不論什么都不加隱瞞地如實記載下來”。她認真學歌謠,練書法,讀書,更練出一手鏗鏘有力的拔弦,不看譜子彈奏自如。她認為這才是“正正經經的生活”。但這一切在島村眼中,不過是“一種虛無的徒勞”,不過是供酗酒者作樂之用罷了。更為悲哀的是,她把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寄托在虛無者島村身上,對島村一心一意,以心相托、以身相許,卻終究是所愛非人。所以當她從島村的話中體會到他“就是為了這常來的”時候,必然感受到深刻的刺痛和侮辱,終于發(fā)出了反抗的聲音,但僅僅限于哭泣而已。掙扎似乎總是那么的無力,對于千重子這樣的富家小姐亦如此。她喜歡真一,每次當她的父母提起她的婚事時,她的頭腦中馬上浮現出童年時期真一天真的笑容。但嘴上卻是一再強調。自己的婚姻一切聽從父母的安排,在事實上放棄了自己的主動追求。于是,在創(chuàng)作的后期川端康成甚至極端化的放棄掉了這種掙扎,讓一個個的睡美人帶給我們更大的哀傷。
川端康成利用困境與哀傷感覺的營造,敘述著女性受制于男性話語的生存事實。在川端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身處困境的青年女性是毫無話語權可言的,她們的世界觀是以男性為中心的,更多的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哪怕在身體和心靈上受到男人的侮辱和損害。也只能是忍氣吞聲的無奈。在川端看來,男人是如此的需要拯救卻難以拯救,這也正是造成那些青年女性由絕美演變?yōu)槠嗝赖闹匾矫妗G嗄陮W生“我”或許還是可救贖的,伊豆的舞女們用她們的自重自愛、天真清純打動著“我”,改變了“我”的看法,甚至生發(fā)出清純之愛:然而,二十歲的青年學生很快被隨后以島村為代表的社會代言者湮沒了,頹唐的他們在川端康成筆下的凄美與哀傷面前顯得渺小而丑陋,作家用感覺帶領我們去揭露、鄙視這種丑陋,進而正視女性的權利和地位。同時,也告誡那些以賢妻良母為自己生活和精神上最高理想的女人們,甘于做封建心理歷史積淀的完全承載者,終將使她們陷入無力自拔的苦難深淵。
三、敲擊與震撼:撕碎的優(yōu)美與哀傷
川端康成內心應當是充滿矛盾的,當他以一顆美好的心對待生命、對待生活、展示生活生命的美的時候,忽然發(fā)現并不是一切都像他所期待的那樣美好。他用自己的方式感覺生活,懷著深深的愛將這些純美的女性放置于敘述中心,然而美的極致卻本就意味著毀滅,隨著情節(jié)的一步步發(fā)展,悲劇性的結局竟至于無可挽回。傾盡全力,不過是優(yōu)美的撕碎。她們的毀滅甚至沒有任何聲響,“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話”。發(fā)生在青年女性身上的無言的悲劇,構成了人生最大的悲哀。借著優(yōu)美的悲劇性結局,川端康成發(fā)出了對女性權利的最悲戚的呼喚。敲擊并震撼著我們麻木的心靈。
川端康成無奈的看著自己塑造的美麗伴隨著追求的徒勞逝去?!稖厝灭^》中的阿雪為了自己理想中的愛情,寧愿拋棄一切追隨倉吉而去,結局是“山村里風傳她被那個男子拉著四處流浪,最后被賣掉”,阿清雖然拼命掙扎,卻終究逃脫不了淪落風塵、客死他鄉(xiāng),而她最后的希望也注定了無法實現——她所愛的孩子們沒有排著隊伍出現在給她送葬的隊列里,送葬是名義上的,其實只有兩個男人抬著一口用漂白布覆蓋的棺材?!墩谢旯?jié)一景》中,櫻子認真地表演著馬術,直至精疲力竭,從馬背上掉落下來;而“我”卻是心情晴朗,怡然自得,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悲痛。死亡是悲劇性的,川端康成盡最大努力為我們營造一種美麗的感覺,以期沖淡死之慘烈,然而美麗并未曾將慘烈消解,反倒是帶來了更強烈的敲擊與震撼。死者在毀滅的凄慘中升華,而生者面臨的仍將是無盡的悲傷與無奈。葉子鳳凰涅槃式的結束,是作家對葉子的最美好的贊歌,生命的本真由此至于永恒和無限:駒子最終也沒有尋求到生活的真實意義,因而陷入無盡的悲哀;《千只鶴》中,文予以她“純潔的痛楚”拯救了菊治,但終于忍受不了“亂倫”的道德壓力,默默地選擇了孤獨。
在川端康成的小說中,青年女性作為行動者統(tǒng)攝了整個小說敘事的方向。并成為敘事的中心。她們隕落的悲慘事實和敘事者的平靜、欣賞甚至贊美之間形成強大的反差。我們看到的是東方的隱忍和無奈。這種無奈最大程度上使文體形成強烈的反諷效果,作家也由此讓我們看到了他的深層意義指向,這樣的絕美是不為人世所容的,我們欣賞乃至贊美的不過是她們的苦難。某種程度上,正是對這種深層意指,引導著他的創(chuàng)作走向悲劇,當作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甚至會為《古都》的停筆感到幸運?!秾懲?古都>之后》一文,道出了他的這種心情:“《古都》寫了一百余回就結束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幸運,也許是幸運的吧。但倘使再寫下去,說不定《古都》會變樣,一定會釀變成兩位姑娘的悲屬,造成悲劇的結局。作者有這樣的預感:千重子既不會同龍助也不會同真一戀愛、結婚,北山的苗子也不會同秀男--戀愛也不會結婚吧??峙聲綄懺铰闊?,會越寫越苦惱吧。這些,只是隱藏在作者的內心底里,沒有表現出來。”
如千葉宣一評價川端康成時所說的:“人只是一種走向這種死亡的存在,這種根本性的空虛與絕對孤獨,使他將生的拯救寄托于美?!贝ǘ丝党傻木窒扌跃驮谟?,他從來沒有像后期的女權主義者那樣認識到,個人的不幸不只是個人的問題,而可能是社會問題,因而也是政治問題。當他一再站在敘事者的立場之上,用美來表達他對現實的感覺。并妄圖以此沖淡對現實的失望的時候,只能是一步步步人絕望的深淵。《睡美人》中熟睡不醒的姑娘似乎向我們預示著美的失落,“熟睡”本身就意味著另一種意義上的死亡,“美”的拯救手段于事無補,當死亡終于降臨——“睡美人”逝去,江口老人便覺察到“美”已逝去,自己的死期即將來臨。川端康成把自身投入到美的虛幻之中。尋求以美的方式達到超越和永恒,卻又陷入苦苦的掙扎與無奈,一旦醒悟,精心構筑的美的神殿便轟然坍塌。他的晚年陷入了極度的精神危機之中,絕美的營造者最終以自我毀滅收場,展現出了現代靈魂的深度痛苦和悲哀。
美最終結局是死亡,悲劇的結局,絕不僅僅是作為人的悲哀,這就是川端康成筆下的青年女性形象向我們呈現的。這些絕美的承載者。用她們的困境中無奈的掙扎演繹著人生的迷茫,并最終以優(yōu)美的隕落與凄美的悲哀完成了人生的傾訴。生存的價值歸于徒勞。悲哀便成為一個階層的悲哀,一個社會的悲哀,一個歷史的悲哀。而后來的女權主義者們要做的,就是要擺脫這種悲哀。波伏娃指出,在社會歷史中,男性居于主導和決定地位,女性則處于被主導和被決定的地位,因而成為“第二性”。從川端康成這里我們也應該能夠進一步尋求到,根本上是男性的需要和利益決定形成了女性的歷史和現狀,女人要擺脫這種“第二性”的地位,就應當站在這樣一個基點上去努力爭取權利的實現。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