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朗讀》：良知與職責(zé)錯位

孫　靜

關(guān)于二戰(zhàn)的影片，有的讓我們恐懼，有的讓我們激憤，有的讓我們勇敢，有的讓我們心懷希望。而《生死朗讀》只會讓我們慢慢地坐下來陷入沉思。

這是一部情節(jié)簡單而思想深邃的電影。

影片中15歲的學(xué)生邁克·博格因為猩紅熱，放學(xué)途中受到已經(jīng)36歲的漢娜·史密茲的幫助，兩人由此開始了一段不倫的戀情，而每次的床第之歡，朗讀成為必經(jīng)的程序。盡管只維持了一個夏天，這段感情卻對彼此產(chǎn)生了一生的影響。8年后，已經(jīng)是海德堡法學(xué)院學(xué)生的邁克在旁聽一場對二戰(zhàn)時期集中營女看守的審判時，親眼目睹了漢娜為了隱瞞文盲的事實，而選擇了終生監(jiān)禁的牢獄之門。出于對那段感情的隱匿和不可饒恕的歷史罪惡感，邁克始終沒有去探望漢娜，但他卻用朗讀的方式維持了漢娜20年牢獄生活的心靈慰藉。

值得一提的是劇中主角漢娜的扮演者，就是那位在《泰坦尼克號》中出演女主角而讓中國觀眾熟悉的凱特·溫絲萊特，在獲得五次奧斯卡提名之后，她終于在2009年憑借《生死朗讀》中的出色表演，把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小金人攬入懷中。

人性中的平庸之惡

這部電影改編自德國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讀者》。很明顯，我們從小說中不難看出施林克的思想受到美籍猶太女作家漢娜·阿倫特的影響。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份關(guān)于平庸之惡的報告》一書中，漢娜·阿倫特以《紐約客》特派記者的身份報道了一宗對一名二戰(zhàn)德國軍官的審判。

這名德國軍官艾希曼在二戰(zhàn)期間利用在鐵路運輸方面的專長，把幾百萬的猶太人送進了集中營。但是在審判現(xiàn)場阿倫特震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之前想象中的殺人魔王，其實與普通人并無兩樣。他只是盡職于自己的工作，他參與殺害幾百萬猶太人的唯一動機只是升遷。在艾希曼身上，阿倫特看到了恐怖的、難以表述的、難以想象的平庸之惡。而正是普通人中的這種冷漠、順從、普遍蔓延的平庸之惡卻構(gòu)成了一場人類史上極端的災(zāi)難。在阿倫特的眼中，這種缺乏思考，缺乏獨立判斷而充當殺人機器的人更可怕，“這種平庸之惡可以毀掉世界?！?/p>

影片中的漢娜是一個文盲，這就為她的無思考做了伏筆。她也算心地善良，在影片開篇就幫助了生病的陌生人邁克；她在教堂里聽圣歌會掉下眼淚；她對小說中的人物有著極其敏銳的感觸。她對工作負責(zé)任的天性，我們在她做電車檢票員時就可以看出來，她盡職守責(zé)，所有對她的評論都是贊揚的，她還因此受到提拔，到辦公室去工作。如果沒有戰(zhàn)爭，她會平靜地生活下去。但是，戰(zhàn)爭來了，這一切人性中最普通的性格就隨之改變。其實直到被判入獄，漢娜仍然沒有認識到自己犯下的罪惡。她因為文盲而羞愧，卻沒有因為親手殺死300名猶太婦女而羞愧。整個審判的過程中，漢娜始終挺直了胸，甚至拍著桌子對法官說：“我們是看守”，“我們要負責(zé)!”漢娜這種視集中營工作為普通工作的態(tài)度，在當時的德國是很普遍的一種態(tài)度。

縱觀人類歷史，我們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次的極端災(zāi)難，都存在著平庸之惡的影子。其實道理也很簡單，因為只有千萬人的平庸之惡，才能支撐一場人類的浩劫。

法律與道德

到底該如何對待那些因為無知、盲從而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呢?

影片借教授偌爾之口給了答案：“人們總是以為社會是靠道德運作的，但事實并非如此，社會要靠法律來運作。僅僅因為在奧斯維辛干過活，你并不會感覺有罪，有8000人曾在奧斯維辛工作。只有19人被判有罪，僅僅6人被判謀殺。要證明是謀殺，先要證明意向的存在，這就是法律，真正問題不是‘這錯了嗎?，而是‘這合法嗎?這里的法，并不是指我們現(xiàn)行的法律，而是指事件發(fā)生時期適用的法律?！?/p>

這是法律做出的裁決，也體現(xiàn)了法律的理性和為了維持一個社會的運轉(zhuǎn)無奈而善意的選擇。然而審判并不等于拯救。接受或者回避法律的制裁，并不意味著可以逃脫良心的懲罰。我們只能通過另外的方式，完成自我救贖。反思，這種有效的方式，也正體現(xiàn)了人性中偉大的一面。因為有反思，我們才能直面自己犯過的錯誤，才能尋求心靈深處另一種原諒，因為有了反思，我們才有希望。

如果時光回溯，把我們帶到過去，面對漢娜所處的情境“換了我，我會怎樣做呢?”我們只有勇敢地扣問自己的心靈，用自己的思考尋求答案，才能讓那些經(jīng)歷過的一場場浩劫蛻變成為人類成長的基石。

影片中，導(dǎo)演還通過另外一種形式，讓反思與贖罪的精神貫穿整個情節(jié)，那就是水。水一直在片中若隱若現(xiàn)，洗澡、游泳、清洗，漢娜不停地擦洗自己。水，在西方文化中有洗卻原罪的含意。那么電影從頭至尾隱現(xiàn)的水元素，就不難看出導(dǎo)演的良苦用心，影片是在一種贖罪的氛圍中完成了幾代人的成長。漢娜從無知走向懺悔，邁克失去真愛之后，敞開了他隱藏了半生，同時也折磨他半生的秘密。他開始教授引導(dǎo)第二代勇敢面對殘酷的戰(zhàn)爭。

良知與職責(zé)

幸運的是，人類的文明即便在最黑暗的時代，也仍然會有一道電光劃過夜空。在二戰(zhàn)慘無人道的陰霾下，仍有少數(shù)有良知的人放棄所謂職責(zé)，擔當起人性中最珍貴的大義。

1941年，漢娜·阿倫特就是在一位“沒有盡職”的美國外交官的幫助下，與丈夫和母親逃往美國；有資料顯示，這位美國外交官當年“非法”向2500名猶太難民發(fā)放了簽證。不久前上映的另一部二戰(zhàn)題材的影片《拉貝日記》中，當年德國西門子中國南京區(qū)負責(zé)人拉貝先生，也沒有履行上級交給他關(guān)閉南京分部的命令，反而是在一面德國納粹黨旗的掩護下，在1937年的南京，保護了20萬中國人的生命。

這些非常時期人性中的超凡之善，讓我們心生敬意，也許，正因是非常時期，才顯得彌足珍貴。然而，和平時期的我們難道就永遠不會遭遇需要在良知與職責(zé)之間做出選擇的困難嗎?

一個真實的故事。某小鎮(zhèn)的車站來了一位農(nóng)村母親帶著一個病重的男孩。孩子突發(fā)急病，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所說要立刻送到最近的大城市就醫(yī)，否則會有生命危險。最近的一趟通往那個大城市的火車在15分鐘后通過，可是，這趟列車不在這個小站?？?。站長攤著雙手說，無能為力。母親抱著重病的兒子失聲痛哭。有人說，向上面要個臨時停點吧。站長說：“鐵路是半軍事化管理，這個線路這么忙，很難啊?！辈贿^，他還是拿起電話，試試吧。遠在幾百里外的一名普通的調(diào)度值班員接到電話后，沉思了—會兒說：“一分鐘吧，頂多只能給一分鐘。我來聯(lián)系車上做好準備，車一停就上人，千萬別耽擱?！焙髞?，孩子得救了，媒體跟進采訪。調(diào)度員很低調(diào)地拜托媒體朋友：“千萬別報道，”他說：“這事兒本身是違反制度的?！?/p>

在慶幸孩子得救的同時，或許也會有人問，如果因為那一分鐘的停點造成繁忙干線上的車毀人亡，結(jié)果又會如何呢?在這里，我們似乎無法在良知與職責(zé)之間到底孰重孰輕做一個明確的判斷。

英國社會學(xué)家鮑曼在《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中提到，殺人如麻的納粹軍官在生活中很可能是個好父親、好丈夫，他們甚至?xí)椭愤叺钠蛴懻?，他們是生活中一般意義上的好人?，F(xiàn)代的官僚體系使得他們泯滅了作為個體的人所與生俱來的良知。在面對法庭審判時，漢娜說她不能打開教堂的門，因為那是她的責(zé)任，雖然很多的猶太人因此命喪火海。她非常鎮(zhèn)定地反問法官，如果你是我，你會如何做。作為龐大的機構(gòu)中某一步驟的執(zhí)行者，漢娜已被鑲嵌進一臺嚴格按照原則建立起來的高效運轉(zhuǎn)的官僚體系之中，對他們來說，服從命令和出色完成任務(wù)才是他們的天職。他們負責(zé)的屠殺對象不再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體，他們負責(zé)的，是按下毒氣室一個個放氣按鈕。

影片最終還是在人性的希望中結(jié)束，漢娜的死觸動了邁克。他遠赴美國，完成了漢娜的遺愿——把漢娜積攢的7000多馬克交給那場教堂大火的幸存者——作家瑪若。作家拒絕了錢而收下了那個裝錢的小盒子，我們再次看到了人性的善良，一位戰(zhàn)爭受害者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譴責(zé)，保留了對懺悔者的寬容。而邁克帶著女兒來到漢娜的墓前，向女兒訴說一直深藏于心的秘密，因為他懂得，對戰(zhàn)爭與人性的反思，不僅是戰(zhàn)后一代兩代，而是每一代人都無法回避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