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男,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皖南,供職于皖池州日報社。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第七屆學員。有中短篇小說若干散見于一些文學期刊。
一
童大新第一次見到張繼紅時,是在暑假。那也是他學生時代的最后一個暑假了,因為此前他剛剛拿到市里中專師范學校的畢業(yè)證,正等待著縣教育局的工作分配。
童大新知道,那次見面顯然是父親精心安排的。對于父親的這種安排,童大新早有預感,他知道遲早會有那么一天的,但他沒想到父親這個一慣辦事拖拉優(yōu)柔寡斷的人在這件事上竟然是那樣干脆利落,這么快就付諸實施了。
他隱約知道那樁事,是在母親去世半年后,也就是上個寒假。他回到父親任教的鎮(zhèn)上中心小學,父親看著他一頭亂蓬蓬的燙發(fā),先是怔了一怔,臉沉了下來,然后在吃晚飯時忍不住說了一通,大意是童大新不該燙頭發(fā)?!澳憧纯?你媽媽才去世不久,你燙著那樣一個頭,像個什么呢,人家嘴上不說心里也要講的?!蓖笮虏⒉皇且粋€新潮青年,在班上他是最后一個去燙頭發(fā)的。那一年他讀書所在的市里,年輕的小伙子們忽然興起燙頭發(fā),特別在校園里,男生們將頭發(fā)燙得卷卷的,再打一些發(fā)油,一片片烏黑的波浪在校園里到處涌動著,好像頭顱由此就一下子高貴起來,像外國文學書上的莎士比亞啊雪萊啊那些文學家。當然,更重要的是趙美云的話,趙美云對他說:“你要是燙發(fā)比他們帥多了,你頭發(fā)多黑啊。”趙美云是他的同班同學,在他的前排坐了三年,不知不覺地他們就好上了。時髦可以不趕,可趙美云的意見他不能不采納,于是他就去燙了,而且燙了個大波浪。聽了父親的責備,童大新沒有說話,他斜了一眼四十多歲的父親,心里隱隱泛起不滿和怨恨。因為,他回來后獨自在家時,在父親的教科書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中年女人,也燙著齊耳短發(fā),臉圓圓的,皮膚白白的,她正靠在一個粗大的柱子邊對著前方咧開嘴笑。童大新認真看了一下,認出那根粗大的柱子就是縣城小公園的大門廊柱,中考結束時,他去玩過的。更重要的是她還穿著裙子,那時候鄉(xiāng)鎮(zhèn)上的中年女人是不大穿裙子的,他由此斷定,這個女人估計在縣城。他放下照片到開水房打開水時,父親的一個同事喊住了他,說:“咦,大新啊,你回來了啊,你父親呢,沒到縣城去?他最近把到縣城的路都跑矮了,都沒帶你去?”那人的口氣中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調(diào)笑的成分,童大新瞪了他一眼,搖搖頭打完了開水就離開了。他剛一離開,就聽見身后有人議論:“夫妻再好有什么用,過不了三個月就忘了?!庇袀€人還唱了起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歌聲隨著開水爐里的蒸汽噗哧噗哧地往外冒,童大新飛快地走開了。
父親說他時童大新壓制著心里的不滿和怨恨,只是埋頭吃飯,他不想頂撞父親,他是一個乖順的生性又有幾分怯懦的男孩。父親停了一下,又說:“你畢業(yè)分配的事我正在跑哩,最好是分在縣城里,哪怕是城關鎮(zhèn),這樣以后找的對象也好些。你找對象嘛,也不急,先要立業(yè),我呢,找也要找個有工作的,有孩子也要是女孩子,這樣以后不給你增加負擔?!庇谑?童大新又知道了,那個女人看來是個有工作的,而且有女兒。他扒完了碗里的飯,轉(zhuǎn)身去了廚房,轉(zhuǎn)得太快,把小凳子都帶翻了,他聽見父親在背后嘟嚷了一句什么。其實,父親不知道,童大新的眼睛里早濕濕的了,轉(zhuǎn)身再慢一些恐怕就會淌下來。
這次暑假回來還沒過幾天,父親就吞吞吐吐地說,你工作分配的地方基本定在了城關鎮(zhèn),暑假你就先到縣城去,我給你找了一個人家,你暫時就在那里住住。父親臉上的表情有點討好的樣子,童大新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私下曾設想了很多次,父親會以怎樣的方式對他說出來,而他又會怎樣地去反抗和拒絕。可是,父親一說,童大新腦子里就一片空白,他奇怪自己就那樣莫名其妙地急切地點了點頭,好像生怕父親再說第二句,好像該害羞和不安的是他而不是父親。事后想想,童大新覺得自己那天之所以答應得那樣急切,一個重要原因是趙美云家就在縣城,她父親在縣城的水泥廠上班,在長長的暑假里待在縣城能經(jīng)常和趙美云見面正合他的心意。那天早晨,童大新就和父親一道到了縣城。
果然,見到張繼紅時,就印證了童大新的一切猜測。他和父親先是到了縣城車站,下了車,父親買了鐵錨一樣的香蕉、拳頭大的紅蘋果、乒乓球大的葡萄,反正父親是揀水果攤上最大的種類買,買了一大拎袋,想想,又買了兩個大大的綠皮西瓜,他一手拎袋,一手拎瓜,吃力地在前面走著。童大新只是肩上背一只雙肩包,他看著父親,卻故意不去幫忙拎一樣。父親走得很快,轉(zhuǎn)了幾個街巷,到了一個大門樓,一看門樓上掛著的牌子,原來是縣茶廠。茶廠很大,正是上班時間,男工女工穿著工作服,騎著自行車,一路鈴鐺響個不停。父親穿梭在自行車流里,顯得更為吃力,他回過頭看看童大新,童大新把眼睛轉(zhuǎn)到一邊,裝著沒看見,心里恨不得父親手上的東西更重一些。父親在車流里鉆了好一會兒,走到了一排低矮的平房前,房子像軍營里的營房,一排排整齊劃一,平房前栽著一棵棵合抱粗的法梧樹,樹干上上上下下釘著鐵釘,拉起了一道道鐵絲,晾著各戶人家的衣服。父親走到最里面一個小門前,才輕輕咳了一聲,里面立即就有一個響亮的聲音沖出來。
童大新抬頭一看,果然就是他曾在父親教科書里看到的照片上的那女人,她像照片上一樣地咧開嘴笑著,嗓門很大,“秋萍!張秋萍!”她接過父親手中的袋子,她的手勁看來不小,竟然沒怎么費勁就拎了起來,她對屋里喊著:“伯伯和哥哥來了!”童大新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這一喊,說明父親和她已經(jīng)基本談妥了一切。張秋萍應該就是她女兒了,她女兒喊自己哥哥,喊父親伯伯,那他童大新呢,突然就多了一個妹妹,還有一個……什么呢?童大新決計不喊她媽之類的,甚至連阿姨也不要喊。童大新覺得父親已經(jīng)把一切都設計好了,像一個圈套,只等著他鉆進去。也是,到這個時候,童大新能選擇跑開么?他是這樣想過,可是腳卻拔不動,只能跟著父親一步步地往里走。他一邊走一邊想起了父親放在教科書里的那張照片,父親把教科書放在桌上,照片還露出了一個小角,一點沒有防備的樣子,他斷定父親是故意那樣放的,讓他輕易看見,好讓他提前有個心理準備。
女人大聲喊著,屋里并沒有響應,女人笑笑,領著童大新父子倆進了屋。屋子是左右相連的兩個長房間,進門一間用布簾子隔成兩半,前半部分是客廳,客廳里擁擠地放著一臺陳舊的電冰箱,一臺黑白電視機,一個五斗櫥,一個長的布沙發(fā),一個四方的桌子。法梧樹濃陰遮住了太陽,屋子里的光線不太好,童大新睜大眼睛瞄了一會兒,才看清屋里的陳設?!扒锲?秋萍!”女人又喊,“客人來了啊,泡茶,泡茶!”長沙發(fā)上一個影子動了一下,童大新才看清有個女孩子斜歪在上面,大概十四五歲的樣子。
女人把窗簾拉開了,屋里亮堂了一些,那個叫秋萍的女孩子懶懶地不情愿地從長沙發(fā)上站起來,白了童大新和他父親一眼,“是的——泡茶——”她拉長了聲音,往屋后走去,走了兩步問:“媽媽,媽媽,茶葉在哪里?”過了會兒又問:“媽媽,媽媽,哪個水瓶里是開水,綠殼的還是紅殼的?”童大新數(shù)了一下,她倒兩杯水至少問了不下五次,最后還是她母親把兩個茶杯端了出來。那白瓷茶杯倒也雪白透亮,杯蓋和杯身上都印有“全縣三個好競賽紀念”。童大新不知道什么是“三個好”,他看著那幾個字,有點柳體的味道,他那時正練著書法,見到個手寫的方塊字手總要不自覺地比畫兩下。
叫秋萍的女孩子從后面房間里走過來,仍舊懶懶地坐在沙發(fā)上,不吭一聲,臉上冷漠著,旁若無人地繼續(xù)看她的電視劇。那女人站在屋子中間,咯咯地笑著說:“你兒子長得真像你!”顯然她是在對父親說話,眼睛卻望著童大新。童大新看著父親低了頭喝茶,嘬起嘴唇吹水面上浮著的茶葉,他忽然覺得父親的姿勢和面孔丑陋極了,他暗暗有點氣憤和羞愧。父親卻沒察覺,他喝了口茶后,清清嗓子,說:“像啊,像啊。”后面的話卻不知道怎么說了,好像是在斟酌著用詞,電視里也是靜音場面,狹小的空間里就有了短暫的一刻安靜,五斗櫥上的一架老臺式掛鐘,咔噠咔噠地走著。父親突然拿起先前進門時放在地上的水果袋子,急切地說:“哎,秋萍,秋萍,你不是喜歡吃葡萄么,我給你買了新鮮的葡萄?!备赣H說著,起身去拿袋子。女孩在嘴巴里哼了一聲,算是對父親的回應。她媽媽咂著嘴說:“買它做什么呢,現(xiàn)在葡萄最貴了!秋萍,快點拿去洗洗,和大哥哥一起吃,大哥哥是中專生呢,馬上要當老師了!”女孩兒仍是懶洋洋地起身去了,眼里就好像沒有童大新和他父親似的。對于她這種態(tài)度,童大新心中竟隱隱有一種快意,他看看父親,父親的臉上掛著明顯不自然的做作的笑容。
女孩吃葡萄的速度倒是快,飛速地扔一個進嘴,噗一下就吐出了皮和籽兒,她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她媽媽給童大新添了一遍茶水就到后面的廚房里忙中飯去了。童大新知道,這種房子的廚房都是在后面接出半截,叫做尾巴灶,也確實像屋后頭的一截尾巴。他聽見尾巴灶里傳來吱啦啦炒菜的聲音,盡管中間隔了一道門,油煙還是從門縫里鉆出飄蕩過來,女孩皺著眉頭煩躁地用手扇扇油煙,在嘴里咕嚕了一句什么,童大新沒有聽清,他也跟著看電視,電視里正放著電視劇。
中飯的菜比較豐盛,一個炒仔雞,一個紅燒魚,一個香菇青菜,一個炒莧菜,一個炒腌豆角,一個冬瓜海帶排骨湯。上了桌后,童大新夾了一筷子面前的莧菜,又夾了一筷子炒仔雞,正要伸筷向腌豆角時,只聽那個叫秋萍的女孩一聲尖叫:“媽媽,你又在腌豆角里放豬油了!你今天的菜一股豬油味!”她說著,猛地放下碗,把筷子啪地摔在桌子上,扭頭到另一邊的小房間里去了。
她媽媽辯解著說:“哪個炒腌豆角還放豬油呢?我的豬油不值錢啊?豬板油賣好幾塊錢一斤呢?!?/p>
“你就是害我,你就是害我,反正我不吃了,反正我不吃了!”秋萍在屋里跺著腳歇斯底里地回應著。
童大新不知道怎么回事,停下筷子看著父親,父親不看他,只是輕聲向一旁房間里說:“秋萍,我看著你媽炒的,菜是用兩個鍋炒的,你這個菜沒放一點豬油!我保證沒有!”
女人漲紅了臉說:“你莫管她,餓死算了!”她換出一副笑臉來對童大新說:“你吃,你吃,這丫頭就是不吃豬油,怕豬油!天天燒菜要燒兩樣菜!”
父親趕緊站起身說:“秋萍,秋萍,我去給你重炒,你看好了,鍋啊鏟啊都重洗了?!备赣H說著,走到廚房里,洗刷起來,又找出幾個馬鈴薯去皮切絲。
張繼紅也跟著走進廚房里,“老童,你不要炒,你隨她餓肚子!”她說著,卻又鉆到灶下生火。
飯桌上只剩下童大新一個人了,他沒起身,他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扒飯,幾乎是吞下去的,他沒吃一口菜,什么菜都沒吃一口,他好像賭氣,可是又不知道和誰賭氣。
這就是童大新第一次到張繼紅家和她及她女兒張秋萍見面的情形。他沒有想到,他隨后會在這里住下來,而且和她們一起生活了那么長時間。
二
那天吃過中飯后,父親要把童大新工作分配的事再落實落實,冒著大日頭又去找人了。張繼紅忙著從木箱里抱出床單、枕頭,在客廳后面的半間房里為童大新和他父親搭床鋪。
張繼紅親熱地喊童大新:“大新,大新!來幫幫忙!”好像和童大新早就很熟悉了。童大新是個不會拒絕人的人,他聽話地上前幫忙,和她一起牽床單,套枕頭。
這期間,張繼紅一直在說話,她的話多。“這個被單還是我參加學習毛澤東思想先進分子大會,到了大寨,回來時在市里買的,那時一天補助兩毛錢我一分錢都沒舍得用,就買了這個床單?!?/p>
“哦。”
“你看這料子,這么多年了,一點色澤都不掉,那時候毛主席在,哪個敢造假?”
張繼紅接著就把她的個人歷史向童大新說了個大概。
“我和你爸爸以前也不認識,是婦聯(lián)的張主任介紹的。我以前就在鄉(xiāng)下的婦聯(lián)當干事,不是和那個該死的離婚了么,我就要求到縣城里來,為了孩子嘛。縣里也沒有好地方安置,就把我搞到了茶廠,當時茶廠可是紅火單位,年年都組織工人出去到杭州南京旅游,過年過節(jié)大包小包地發(fā)東西,板鴨,香菇,梨子,吃都吃不掉,我就信了上頭的安排,到茶廠當工會干事了。那幾年也還好,現(xiàn)在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F(xiàn)在廠里不行了,我要回到行政崗位上又不行了,我還是全省學習毛選先進分子呢,也是干部啊,行政二十三級啊,可工作了二十多年,說讓你靠邊就讓你靠邊了?!?/p>
“哦?!标幇档姆块g里,彼此也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有話音在響,像一口缸里的回音。童大新比先前少了些拘謹,對于文革那一段歷史他知道的并不多,但多多少少也聽人說過一些,“那你會背毛主席語錄了?”
張繼紅興奮起來,她直起身,把床單扔在一邊,臉上像突然給鍍上了一層光澤,“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無產(chǎn)階級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觀改造世界,資產(chǎn)階級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觀改造世界。在這一方面,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誰勝誰負的問題還沒有真正解決?!彼χ绷诵靥?目視前方,頭微偏,左手前伸,右手貼胸,做出一種對美好事物無限向往的神情,很熟練地背著?!拔夷菚r是我們?nèi)绫车米罾蔚?我又不認得字,可我會記,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記,不像他們老是有背錯的,‘凡是錯誤的思想……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腐爛。你看看,村子里的人經(jīng)常這樣背?!?/p>
童大新也不由得笑起來,“自由腐爛,呵呵?!彼鋈挥X得這個女人還是夠坦誠的,先前的敵意也便被沖淡了一些。
張繼紅拍拍鋪好的床單,用一種曖昧的語氣說:“大新,我跟你說,鎮(zhèn)上東莊的張瞎子真是靈,他就說了,說我命中注定有一點子呢?!?/p>
“一點子?”童大新問道。
“一點子就是一個兒子的意思?!睆埨^紅說。
童大新愣了一下,沒有說話,他奇怪她把毛澤東語錄背得那么熟,卻還去找瞎子算命,不過,也許她是想借這個來讓童大新確認一下自己目前的潛在的身份吧。
接下來的幾天里,童大新主動幫助張繼紅做了些事。張繼紅家的事還真不少:
一件事是拉鋸屑。那時候縣城人家已經(jīng)用上了罐裝液化氣,張繼紅家也有一個液化氣灶,可她卻很少開,做飯幾乎是都燒柴,連煤球也很少用。燒的柴一部分是從鄉(xiāng)下進城來的農(nóng)人那里買來的,有農(nóng)民清早挑了柴來,張繼紅便與他討價還價,顯然她對柴是很在行的,“你這柴都是泡樹柴,一點火力沒有,不經(jīng)燒,我可是老砍柴的,像你這樣的柴,我一天砍過好幾擔?!鞭r(nóng)民要求論捆賣,一捆多少錢,她就又叫起來:“哎呀,你看看你這柴捆子,松松垮垮的,一點不緊實,從柴棍子中間望過去都能望到天安門!”農(nóng)民被她說得沒辦法,只好便宜地賣給她。另一部分柴是她從一些建筑工地撿的廢棄的模板,拿回家后,用老虎鉗子將模板上的鐵釘一一拔出來,再一塊塊剖好,碼在屋檐下。這些柴是用來燒柴鍋的,燒水呢,用的是一種鋸屑爐,用木頭屑子填充在鐵皮爐子中,中間抽空,用引火柴引著鋸屑子,便能讓它緩緩燃燒,裝一爐子鋸屑能燒開兩大壺水,相當于一個煤球。鋸屑子從哪里來呢?縣城里有幾個木材加工廠,整日里電鋸吱啦吱啦地響,木頭屑子便在車間里飛舞,很快就會堆一地。張繼紅和這些廠子里的人都很熟,她很會搞關系,去時,遞一根煙給廠里看大門的,送兩條新鮮黃瓜給管車間的,一路還嘻嘻哈哈地跟他們開玩笑。隔一段日子,她就要去拉鋸屑子,她總是有辦法借到一輛人力平板車,也總有辦法弄到一條條裝化肥用的蛇皮袋子。到了廠里,她和童大新兩人一人張開袋口,一人鏟著鋸屑往里裝,鋸屑子毛乎乎的,輕輕一碰就飛揚起來,粘在皮膚上、頭發(fā)上,特別是鉆到鼻孔里,很不舒服,裝完一車出來,人就成了個灰人,灰蓬蓬地走在大街上,行人都離得老遠。童大新質(zhì)疑過張繼紅搞鋸屑子的成本經(jīng)濟學,他算了一筆賬,一車子鋸屑折合成煤球,也不過幾塊錢,而運鋸屑子的香煙、菜、人力等花費遠遠超過了鋸屑的價值,何苦要燒鋸屑爐子呢?張繼紅卻有她的算法,小菜是自己種的,不花錢,力氣是自己身上長的,也不花錢,香煙呢,都是參加人家婚禮時的回禮,也不花錢,一車子省幾塊,一年幾十車子就是幾十塊,何況自己燒鋸屑,天天水燒得足足的,不擔心不夠用,多好呢!說得童大新沒話說,他在板車后低了頭,往前推著車子,張繼紅勁大,在前頭拉得車子呼呼生風,幾乎是一路小跑,童大新都有點跟不上她的步子。
再一件事是種菜。茶廠外兩三里路的地方,是一座荒山,張繼紅在荒山腳下開了一片菜地,茄子、辣椒、莧菜、大蒜、空心菜,品種豐富,菜也種得好。她把荒山上的石塊撿起來,圍在菜畦邊,把豬糞(豬糞的來處下面還要說到)挑到地里漚上,原來的荒地就變得又肥又瀝水了。張繼紅天天要到菜地去,多是在傍晚,擔著滿滿一擔豬糞,穿過茶廠的大門,繞過廠區(qū)圍墻,走到山腳下。童大新?lián)藗€鋤頭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頭。先是摘菜,豆角子又粗又長,黃瓜一條條垂下,南瓜胖墩墩地被掩在肥大的瓜葉下。張繼紅一邊摘,一邊嘴里說著,這個是送給誰的,那個又是送給誰的。對此,童大新也有不解,一家?guī)卓谌朔N那么多菜做什么呢?根本吃不了的,吃不了只有送人,可是小菜在市場上是那么便宜,送人一籃子菜也只值幾毛錢,人家也不當一回事呢,何苦要那么受累種上許多呢?童大新隱晦地把這個意思說了出來。張繼紅的觀點是,寧愿自己有的多,不愿自己比別人少,她還說出一句順口溜:“樣樣有,要自己有,老公有還隔一手。” 夏天的傍晚照樣是熱,在菜地里動一動就一身汗,童大新挖著一畦新地,準備種上雞毛菜,張繼紅在后面散豬糞,將肥料埋在溝畦里,她用兩只手抓著豬糞,散得均勻而有節(jié)奏,“豬糞多好,比化肥好,毛主席在的時候號召老百姓大養(yǎng)其豬多積農(nóng)家肥,哪像現(xiàn)在人種的都是懶人菜,鋤草用除草劑,施肥用尿素,種出的菜哪有一點菜味?”
張繼紅家還有一件費時費力卻又很重要的事是喂豬食。她養(yǎng)了豬,而且是兩頭牯子豬,豬圈就在她家房后。那里本來是公用地,一直空在那里,張繼紅先是用竹籬笆圈了下來,后來她撿了一些建筑工地上廢棄的磚頭瓦塊,找?guī)讉€工人連夜搭起了一間低矮的磚瓦房。“要不是連夜搭起的廠里的那些人還不吵翻天了啊,誰也不會讓你做成的。”她起先做的時候是想做成雜物間的,后來有天上街,在街上看到有個人賣小仔豬,豬簍子翻了,兩個小仔豬徑直朝她跑來,她就買了養(yǎng)了,雜物間就成了豬圈。為養(yǎng)豬她動了不少腦筋,在豬圈里掘一個槽,斜斜地連到圈外,訓練豬們拉屎拉尿就到槽子前,然后接了根自來水管,一天沖洗幾次,又用檀香點在豬圈里,又驅(qū)蚊又去味,竟然沒有多少異味。隨著豬長大,它們的食量也越來越大,每天除了在菜園里扯菜回來,張繼紅還奔走在城內(nèi)各個飯店里,她同樣以香煙、菜等換取店里的泔水,常擔一大桶回來,拌勻了,一點點地喂給豬吃。喂一次豬食最快也要半個小時,因為她不是一喂了事,而是邊喂食邊和豬說話:“別搶,別搶,大黑,就你厲害,有你吃的,你也讓一點給小黑吃吃!”張繼紅對童大新說,她在鄉(xiāng)下時曾當過生產(chǎn)隊里的飼養(yǎng)員,一個人養(yǎng)了二十頭豬,毛主席號召要大養(yǎng)其豬,她養(yǎng)的豬長得快出欄早,也是作為地區(qū)典型受過表揚的,有一年一個記者還給她拍了張照片,名字就叫“我為公社養(yǎng)豬忙”。
張繼紅一天到晚忙得歇手不歇腳,她又喜歡說話,人到了哪里話也到了哪里,童大新對她的印象也慢慢好了起來,本來他就是一個反抗性不強的人,他漸漸安于在張繼紅家居住。待的時間一長,對張繼紅以前的事就更多了一些了解。根據(jù)張繼紅的講述,他腦子里也大致勾勒出了一個張繼紅的個人歷史線路圖:張繼紅原來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村女孩子,她記憶力好,做事又吃得苦,臉模子也周正,那時候?qū)W毛選,學大寨,搞宣傳隊,她樣樣是先進,后來就當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那是她最紅火的日子。據(jù)她自己說,她倒霉就倒霉在和姓許的結婚了,結婚后,姓許的天天疑神疑鬼,不讓她出門,恨不得把她拴在褲帶上,做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不出門哪行呢?再加上她第一個生的是女兒,第二個又是女兒,姓許的三代單傳,一心要生個兒子,這時已經(jīng)實行計劃生育了,不讓他們再生了,姓許的就天天和她吵,吵架都吵傷了,十年前終于離了婚,她就到了縣城。
童大新對張繼紅的說話風格也了解了一些,她喜歡提起毛主席,對毛主席充滿了感激,哪個要是對毛主席說句不恭敬的話,她要理論上半天。有天她去拉鋸屑子,遇上一個開貨車的,不知怎么說了句老毛,她氣憤地對那人說,小伙子,你曉得什么?老毛是你叫的?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打基礎,修了路,你今天能開車子?沒有路你車子開得起來?你在天上飛啊?說得小伙子落荒而逃。而只要有什么不順,她就會大罵姓許的前夫,把姓許的罵到祖宗八代還不解恨,比如,豬生病了,她就罵姓許的某年某月咒過她養(yǎng)豬豬死;張秋萍考試不及格,她就罵姓許的在女兒小時候把她一巴掌打壞了,腦子打得記不住東西了,原先女兒很聰明,八個月就會喊人;甚至飯燒夾生了,她也罵姓許的,要不是姓許的害了她,她也不會還要燒柴鍋煮米飯的,早就用上電飯煲了!
三
也就在那個暑假里,童大新接受了一個事實——父親和張繼紅結婚了。盡管張秋萍的乖僻讓童大新很不習慣,但他覺得父親找了這么一個能干的女人也不容易,他自己呢,只要一上了班,在單位里有了房,就可以不和她們住在一起了,惹不起還是躲得起的,只要父親習慣他還能說什么呢?再說,張秋萍畢竟還是一個比他小好幾歲的女孩子,自己又跟她計較什么呢?
張繼紅和父親去領結婚證那天,回來時買了一大袋糖果,要在各自單位里分發(fā),算是個安民告示。那些糖好一點的有金絲猴奶糖,大多數(shù)是本縣糖果廠生產(chǎn)的硬水果糖,各種糖果混在一塊兒,張繼紅買了許多小紅喜字塑料袋,又借來訂書機,八顆糖裝一袋,再訂上封口,就顯得好看和喜氣了。童大新還是沒有喊她一聲媽,他喊不出口,這也是他有點內(nèi)疚的地方,他就主動幫他們訂糖果袋,想以這個行動來向他們表示他的心意——對于他們的婚姻他是支持的,至少是不反對的。他們?nèi)俗谧肋?張繼紅數(shù)糖,父親裝袋,童大新負責訂袋口,像一條生產(chǎn)流水線。
那是午后,電風扇搖來搖去,屋外太陽熾熱,照得一切都白花花的,童大新低頭咔嚓咔嚓地訂著糖果袋,忽然門口飄來一塊黑影,“媽——媽媽?!焙谟昂爸?隨即飄了過來。
童大新斜頭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張繼紅曾對他說過的她的大女兒許懷萍了,她的眉眼、鼻子、嘴巴長得都像張繼紅,也可以想見張繼紅二十多年前確實是個美女。許懷萍上身套了件寬松的蝙蝠衫,下身穿了件牛仔短褲,露出了白晰的胳膊和大腿,在那時的縣城里要算時髦的打扮了。張繼紅曾經(jīng)對童大新說過,許懷萍跟她爸爸過,姓許的后來重新娶了一個,養(yǎng)了個兒子,高興得不得了,對許懷萍也就帶管不管的,她初中都沒畢業(yè)就回到家里了,“這丫頭是個老實丫頭?!?/p>
童大新看見許懷萍也瞄了他一眼,又把眼睛移開了,移開了又悄悄轉(zhuǎn)過來,嘴里卻說著話:“伯伯,你也在家啊?!?/p>
“喊哥哥,這是你大新哥哥,人家念書好,畢業(yè)就要工作了,你看你,書也念不進去,整天混日子,還沒找到事做吧?一個十八歲的大丫頭還吃閑飯?!?/p>
許懷萍伸伸舌頭,眼角又瞟了一眼童大新,“哥哥?!彼诹怂谎酆暗?。
童大新莫名其妙地臉紅了起來,他順手拿了一包糖果給她,“吃糖吧。”
許懷萍剛要拆開糖袋,張繼紅連忙伸手攔住說?!俺赃@些散的,省得包,你看這個金絲猴的好吃,是奶糖。”
許懷萍剝開一粒放在嘴里嚼著,嚼得雪白光滑近乎透明的腮邊上一根青筋微微蠕動著。
張繼紅又喊:“咦!你看你這丫頭呆不呆,你沒看見我們在忙著?也不曉得伸手幫幫忙?叫你吃糖你就老老實實吃糖?”
許懷萍忙不跌地說:“噢,噢,知道了,知道了!”
童大新發(fā)現(xiàn)張繼紅對這個女兒,總是指責個不停,怎么做都不能讓她滿意,與對張秋萍絕對是另一個態(tài)度。這會子,那個張秋萍還在房間里開著風扇午睡呢。張秋萍雖然下學期就升初三了,可是有一天童大新把她的暑假作業(yè)打開來看,一頁沒做對兩題,她甚至連根號2等于多少都弄不清楚,卻把作業(yè)做得滿滿的,每個填空題都不空著,童大新不禁啞然失笑。
看著糖果裝得差不多了,加上有許懷萍的加入,童大新站起身說:“那我去河邊游泳去了?!彼挖w美云幾天前約好了今天一道去游泳的。
許懷萍竟然也跳了起來,“那我也要去游泳,哥哥,我跟你去!”她和她媽一樣有著見面熟的本領,才和童大新認識就要和他去游泳。童大新不由愣在那里,他又不好說他和趙美云約好了的事,又不能斷然拒絕許懷萍,他支吾著:“我不太會游泳,就是在水里亂撲騰?!痹S懷萍還是不理解他的話,她還說:“那正好,我也不太會?!蓖笮驴扌Σ坏?幸好,張繼紅發(fā)話了:“哥哥有事呢,你跟著做什么?等會幫我沖豬圈,豬老爺這個天熱死了,也要給它沖個澡。”
童大新急忙說:“嗯,事也沒什么事……那我先走了。”
四
童大新在河邊見到趙美云,把許懷萍也要跟他來游泳的事和她說了,他是當一個笑話來說的,趙美云帶著一絲醋意說:“那說明她對你有意思啦!”童大新聽了,猛地將一手掌水向她潑打過去,“瞎說呢,叫你瞎說!”趙美云尖叫一聲,也撩起水來。
隨后,他和趙美云開始在河里撿起螺螄。流經(jīng)縣城的這條河,那時水還是清澈的,岸邊長著粗大的古柳,枝葉紛披,垂落在水面上,柳樹根扎在水里,樹根處聚集著河蝦、螺螄。童大新和趙美云在羅城師范學校讀書時,經(jīng)常去羅城街上的大排檔吃炒螺螄。羅城離上海很近,只有四個小時的車程,風景又很好,市里便提出要將羅城打造成上海的后花園,也就是要賺上海人的錢。不知怎么的,上海人一下子愛上了羅城的炒螺螄,人們在夜風下吃螺螄,那螺螄一個個剪了屁股,放入多種香料爆炒,吃時,捏住螺螄殼,用牙簽剔除頭上薄薄的一片蓋,一手堵住屁股,然后嘴對著螺螄殼口用勁一吮,把螺螄肉和湯汁一起吮出來,滿嘴生香。吃幾個螺螄喝一口啤酒,這景象成了羅城雙休日夜晚的一道獨特風景線。本地人本來只拿來喂鴨子的螺螄,現(xiàn)在卻成了羅城大小餐館的搶手貨。不過,縣城畢竟離羅城還遠,這河里的螺螄還沒人撿,又大又多,他們一會兒就撿到了一大碗。
天快黑的時候,童大新和趙美云在河邊一棵大柳樹下分了手,童大新用換下的衣服兜起了螺螄,回到了茶廠。家里靜悄悄的,只有張秋萍和往日一樣,冷冷地斜倚在沙發(fā)上,像一只貓。童大新估計張繼紅和父親一起去菜地了,張繼紅經(jīng)常做事做著做著就到了天黑,也不知道回家。他想了想,決定自己先來燒一盤螺螄,讓父親和張繼紅也享受一下炒螺螄的美味,估計他們很少吃炒螺螄。
童大新到廚房找到了專門炒葷菜的鍋(在張繼紅家鍋和鏟都是葷素分開的),興致勃勃地做起來。在師范學校時,童大新也常和同學們借了鍋碗瓢盆去野炊,對燒菜還是有幾分把握的。他先用老虎鉗子剪了螺螄屁股,又放了鹽細細搓洗了一遍,把鐵鍋燒紅了,放入香油燒熱,先炒姜絲、蒜子,再放入螺螄,一陣爆炒,吱啦啦,吱啦啦,隨后加入味精、鹽、辣椒絲、八角、水一起燜煮,等水燜干了,炒螺螄也就好了。童大新脫了上衣,在廚房里燒得熱火朝天,身上出了一身黃豆汗,他夾起一個螺螄嘗了嘗,鮮香微辣,汁水濃郁,味道真不比大排檔上差。他找了一個大盤子將螺螄細細盛好了放在櫥柜里,一股香氣在廚房里裊裊升騰。童大新看父親和張繼紅還沒回家,就又開始淘米煮飯。
天黑透了時,張繼紅和父親兩人擔著一擔豬吃的菜回家了,童大新把飯也煮好了。張繼紅走到廚房,看見童大新,用鼻子嗅了嗅,說:“燒了什么東西啊?好香!”
童大新不說話,他笑著指指櫥柜,然后看著張繼紅。
張繼紅打開櫥柜門,伸頭看了一眼,“螺螄?”她的嗓子好像突然嘶啞了,聲音顫抖著問道。
童大新點點頭。
張繼紅一下子臉色變得蒼白,她猛地跳開,倒退著,退到廚房門口,一手捂嘴,一手按胸,急速地跑到外面走廊上,對著走廊檐溝干嘔著,隨后“哇”地吐了出來,一邊吐,一邊痛苦地叫著:“哎喲,哎喲……”
童大新驚呆了,他伸頭看看螺螄,螺螄并沒有變成什么可怕的怪物,仍然一個個臥在盤子里,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他木木地走了出來,看著張繼紅。父親在給她捶背,她倚著墻,閉了眼,汗珠子從頭上雨水一樣往下滾。
張秋萍冷冷地走過來,說:“她不吃螺螄,她怕螺螄,和我不吃豬油一樣。”她說完又鉆回屋子里去了。
童大新猛地轉(zhuǎn)身,他從廚房拿出那盤炒螺螄,連盤子一起遠遠地摔到宿舍區(qū)的垃圾池里。等他回來時,張繼紅已經(jīng)緩過來了,她喝了一口水說:“大新,真對不起,我看不得炒螺螄,那是上海佬喜歡吃的,上海佬下放到我們村里,天天就炒那個東西吃,還要我也吃。我就是吃不得聞不得那東西?!?/p>
童大新站在那里,用腳蹭著地,就算她這樣說,他也想不通,她為什么對炒螺螄那樣地反應強烈?
五
暑期過完了,童大新終于在父親的努力下,順利地分配到了城關鎮(zhèn)小學任教。他的同學們有很多分到了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小學,有的甚至一個人要帶幾個年級的課,上的是復式班,相比之下童大新是夠幸運的了。讓他感到不那么滿意的,一是趙美云分到城關鎮(zhèn)二十里外的一個小學任教,他們再見面不像原來那么容易了,不過也不算太遠,騎自行車也只要一個多小時;二是童大新一到學校報到,就被告知,新來的老師一律沒有住房,一間單身住房也沒有,他只好繼續(xù)住在張繼紅和父親的家里(他心里始終認為那不是他的家,他只是一個臨時房客)。
經(jīng)過炒螺螄事件后,童大新不知不覺有意無意地和張繼紅拉開了一點距離。因為父親也要回鎮(zhèn)上學校上班,平時家中就只有他和張繼紅母女倆,他每天下班回來,便幫張繼紅做做家務事,但基本是一些例行的事,如塞火、裝鋸屑、倒開水、沖豬圈等。話卻少多了,張繼紅怎么說他就怎么聽,做完后他就到學校辦公室去,在那里練習書法或看看書備備課。他對張繼紅解釋說教科書多,家離校又近,省得來回拿書,何況還能省電。張繼紅也沒說什么。一到雙休日,童大新就騎車去趙美云那兒,他只對張繼紅說是到同學處玩玩,具體到哪里去他沒有透露。
這樣,總算過了一年波瀾不興的日子,直到第二年暑假來臨。
第二年七月份的時候,中考成績出來了,不用問童大新就知道張秋萍連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張繼紅奔忙起來,她打聽到省黃梅戲校將要招一批學員,就在這一屆初中畢業(yè)生中招收,文化課不達線也不要緊,關鍵是要能唱。張繼紅在家一分析,招演員要的是長相,秋萍個子苗條,臉模子也精致,胚子不差,不就是唱不行么,找個老師教一教就行了?!拔耶斈戤斘乃囆麄麝爢T時,到地區(qū)參加匯演,唱李鐵梅,那嗓子一亮,地區(qū)的書記都說好,底下人巴掌都拍紅了!”
張繼紅找到縣文工團一位老導演,送去了一只肥豬腿,讓他教張秋萍唱歌。于是,每天下午三點,太陽毒氣稍稍小了一點,童大新就騎起自行車載著張秋萍往老導演家里去,照著張繼紅的意思,他還一直陪著張秋萍學完又載著她回來。張秋萍長相倒是不賴,可是她一張嘴,童大新就知道她基本沒戲了,什么歌到了她嘴里都是硬邦邦的一塊枯木頭,吐不出半點鮮活的綠葉。老導演大概是對豬腿子沒辦法,便只好一邊拉二胡一邊反復地教唱?!拔乙苍蝰R御街前,我也曾赴過瓊林宴,人人夸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照啊照嬋娟哪啊……”就這簡單的幾句,張秋萍也唱得支離破碎。練不了幾天,老導演讓家里人送回了豬腿子,說是生病住院了,不能教授唱戲了。
張繼紅的嘴上一下子起了泡泡,說話都是嘶著氣,直吐舌頭。她整天帶著一嘴泡泡,像一尾不知疲倦的尋食的金魚,浮游在縣城里的角角落落,四處打聽消息。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又打聽到一個消息,說是縣職高要招一個計劃生育護士班,縣里內(nèi)定的,只要每個學生家里拿兩萬五千塊錢,就不僅有資格上學還能在畢業(yè)后包分配到醫(yī)院、計劃生育服務站之類單位工作。那年月的兩萬五千塊錢可以在市里買一套不錯的房子,縣里一個雙職工家庭一年的收入也只有五六千塊錢,所以這個數(shù)字說出來有點嚇人。“聽起來是嚇人,其實也不算嚇人?!睆埨^紅在飯桌上算賬,“現(xiàn)在豬肉五塊錢一斤,一頭豬就可以賣個六七百塊錢,兩頭豬也就是一千三四百塊錢,我一年養(yǎng)兩頭豬,也只要十幾年的功夫,何況秋萍三年以后畢業(yè)又能掙工資,一年就是三千塊錢工資,還這些集資錢也要不了幾年的,這是合算的事,是個機會!”她說著看看童大新的父親。
父親點著頭說:“從長遠來看肯定是劃算的!”他說完了,再沒下文。
張繼紅說:“那老童,你同意了?”
父親有點茫然,“我肯定同意,這是好事嘛?!?/p>
張繼紅說:“那真太好了,還有八天集資時間,你可得抓緊呀?!?/p>
這一下父親有點吃驚了,“抓什么緊呀?怎么抓緊,我到哪里抓緊?”
張繼紅睜大了眼睛,“借錢啊。家里我攏了一下,再把兩頭豬賣了,可以湊到八千塊錢,我可以借兩千,這就是一萬了,還差一萬五只有你借了,你是我們家頂門戶的啊,秋萍這回全靠你了?!?/p>
父親愣在餐桌邊,他皺著眉頭開始想到哪里借那一萬五,“一萬五,嗯,一萬五?!彼煌D钸吨?像道士念經(jīng)。
童大新在旁插了一句話,“秋萍念這個護士專業(yè)不一定適合吧,學醫(yī)首先要懂化學,藥品里有不同的化學物質(zhì),在人體里起什么化學反應都要一清二楚。”童大新知道張秋萍數(shù)理化學得一竅不通,一本化學書嶄嶄新,從來就沒看過,連水的分子式是什么她都弄不清,她這樣的怎么去學護士呢?
張繼紅臉一沉,“護士有什么難?打打針吊吊水,練過幾次就會了。毛主席早就講過了,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在那里念幾年,我就不信秋萍連個打針都不會?!?/p>
童大新不好再說什么,低了頭吃飯。
父親吃過中飯就回到他任教的鎮(zhèn)上去借錢,一直到天黑才坐著班車回來,一下午他借了一千塊錢,是找學校的同事借的。第二天,他又一早出門天黑回來,又借來兩千塊錢,這回是找他以前的兩個學生借的,這兩個學生以前學習不行,做小生意卻還行,一個在鎮(zhèn)上搞電焊,一個販菜。第三天,父親只借到了五百,是一個學生家長借的。第四天,父親一無所獲兩手空空回到了家,坐在桌子邊上唉聲嘆氣,他認得的人都不是有錢人。父親嘆息著,看張繼紅不在家,就小聲地問童大新:“你平時工資我都沒要,你有沒有攢一些,能不能拿一些給我,算是借給我?”父親的臉上是一種討好的神色。童大新轉(zhuǎn)身進房,拿出箱子里的一個筆記本,從里面拿出一疊國庫券來,“都買這個了,學校要求我們單身漢買的,完成下達到學校的任務。除非把這個拿到銀行去換了,不過,現(xiàn)在換很吃虧的?!备赣H接過來,數(shù)了數(shù),說:“能湊個兩千塊的樣子,你這一年還算沒有亂花錢,我回頭還給你,算我借你的。”晚上,父親把國庫券交給了張繼紅。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和張繼紅雙雙外出借錢,無奈怎么也借不到了,怎么湊,離兩萬五還有一萬塊錢的距離。離集資的最后期限只有兩天時間了,這個距離一點也沒有縮短。這天晚上吃晚飯時,張繼紅臉色凄慘,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扒著飯,不停地吸氣嘆氣,眼珠子也紅了,“都是狗日的姓許的,都是姓許的,害我喲,老童,我對不起你,拖累你了!”父親安慰她說:“不著急,再想想辦法!”張繼紅說:“想什么辦法,除非賣房子啊,我們這房子是公房,賣還賣不掉,要不然,我就賣掉它,我就不相信一個大活人還掙不出一個房子?”
張繼紅這樣一說,父親不由望了童大新一眼。原來童大新家在鄉(xiāng)下還有一套房子,以前母親就住在那里,雖然破舊些,但地理位置好,前有院子后有菜園。有人曾找到父親要買去做屋基蓋房子,父親一直沒有答應,因為童大新的母親在癌癥晚期躺在病床上對父親說過,她沒給兒子留下什么,這房子留著以后賣掉,錢給童大新娶媳婦成家?,F(xiàn)在張繼紅這樣一說,明顯是要父親賣老房子了。
父親沉默了,童大新也沉默著。童大新對老房子的價值還沒有什么概念,但他從小就長在老房子里,要是突然賣給別人,心里還真有些舍不得。
他們倆沉默的時候,張繼紅忽然眼淚滾落了下來,她一扭身從后面廚房里拿出一瓶白酒,擰開瓶蓋,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父親呆住了,說:“老張,你不能那樣喝酒,那樣會喝醉的?!?/p>
“我就是要喝醉,喝醉了還好些,喝醉了什么都不曉得了,最好是醉死掉,省得操心遭罪!”
張繼紅喝了一口酒下去,臉色泛紅,像一塊火炭燒在黑夜里,“我就是命苦啊,姓許的騙了我,又給我丟下一個大活寶啊,我發(fā)狠心要讓判給我的比判給他的過得好啊,到如今,兩個女兒都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啊,我命苦啊,年輕時受累,老了也無依靠啊!”她幾乎是唱起來,抑揚頓挫,像鄉(xiāng)下的女人哭喪,她哭著,唱著,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這一口喝下去,她的手腳和脖子都紅了,耳垂也紅了,紅紅的,像兩滴鮮血。隨后,她猛地往地上一癱。
父親和童大新吃了一驚,趕緊扶她起來。父親一個勁地說:“你急什么呢,我又沒說不賣房子,我們賣就是了?!?/p>
她松了一口氣,卻迷迷糊糊地像睡著了一樣,被父親扶到沙發(fā)上躺下,不出聲了。可沒過幾分鐘,她突然叫起來,聲音和平常一般無二,就如早上剛剛起床,她叫道:“老童,老童,你等會把豬食喂一下,加點糠,小黑就喜歡吃糠?!苯又纸?“秋萍,秋萍,快起來了,再不起來上學遲到了!飯我都炒好了在鍋里,沒放豬油,鍋都是洗了好幾遍的!”
父親和童大新互相望了望,童大新心里想,她該不會就這樣神智不清了吧。正這樣想著,張繼紅又說:“大新,大新,中午回家來,要是早你就把豆角子幫我掐一掐,把筋掐掉。大新,大新,你聽到?jīng)]有?”
童大新木木地站在那里,“聽到了,聽到了?!蓖笮聫氐妆凰纳駪B(tài)給嚇住了。
張繼紅聽到童大新的聲音后,竟笑了笑,不一會兒,呼嚕呼嚕地睡了過去,一覺到天亮。倒是父親和童大新一晚上都沒睡著,傾聽著她的動靜。
還好,第二天早上起來,張繼紅一切正常,她像往常一樣,風風火火地鍘豬菜,煮豬食,在灶下的一片煙火中穿梭。
父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沒吃早飯就到鎮(zhèn)上老家去了。這天天黑前,他把一疊鈔票送到了張繼紅的手上。
六
到了九月份新學期開學,張秋萍入學的事終于辦妥,然而麻煩也接著來了,張秋萍上學的縣職業(yè)高中離縣城有二十公里的路程,張秋萍必須要在校住宿。這對別人來說順理成章,但對她來說卻是頭痛的事。她從小在家就被張繼紅像老母雞護小雞一樣護著,從沒有離開家過,她的性格和誰都攪和不到一塊兒去,再加上她那古怪的飲食習慣——不僅不吃豬油,而且每餐都要有腌得金黃的炒豆角,否則吃不下飯。
開學前一個月,張繼紅就開始謀劃張秋萍入學后的事。她一遍遍地跑到職高去,終于與學校食堂里的廚師接觸上了,把劇團老先生先前退回來的豬腿子送到廚師家中,讓廚師幫她照應照應,廚師滿口答應了,說每天為張秋萍單獨炒一個素菜。等張秋萍真正報到上學了,張繼紅又與跑那條路線的一個農(nóng)用班車司機熟悉上了,隔上兩天,她就炒出滿滿一瓶腌豆角托那司機帶到職高去。童大新親眼看見,張繼紅在炒腌豆角時,竟真的挖了一鏟子豬油膏子放在菜里,她解釋說:“女孩子長身體,不吃豬油怎么行呢?”而她這樣炒的腌豆角每次都被張秋萍吃得光光的。這樣,張秋萍上學的吃飯問題基本上得到了解決。
大概過了二十多天,有一天,張秋萍卻一個人跑了回來,她哭著對她媽說了許多許多的不習慣:同宿舍的一個女同學天天晚上要點蚊香,寢室里煙霧繚繞,根本睡不著,還有一個同學,晚上非要開燈睡覺,不開燈她就唱歌,另一個同學,晚上放屁,很臭很響……總之,八個人的宿舍里,沒有一個好人!張秋萍躺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凌空扯動著兩腳,“我不去念了,我再也不去念了!”張繼紅很是緊張,連夜帶著女兒去了職高。
在廚師的幫助下,張繼紅終于找到了解決之道。那天早上,她起了個大早,遠遠地看見頭天廚師指給她認識的教師王翠花在跑道上慢慢跑步,霧還比較大,整個操場上就只有王翠花一個人的身影,這是個說事的好時機。張繼紅迎著濃霧走去,她走到王翠花面前,看了一眼,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嘴里念念有辭:“找到貴人了,我找到貴人了!”她這一跪,把王翠花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么?你認錯人了吧?”張繼紅沒有退縮,反而跪著上前抓住了王翠花的衣服袖子,“沒有認錯,貴人,救苦救難的貴人啊!”張繼紅問:“王老師,你是不是手腕上有一塊銅錢大的黑胎痣?你是不是北鄉(xiāng)的人?你媽是不是姓張啊?”王翠花說:“可是跟你有什么關系呢?”張繼紅站起來,一邊哭一邊對王翠花說:“王老師,我找你找得好苦,我是一個學生家長,我女兒考到這里讀書,她才十六歲。我告訴你,她六歲的時候,算命的就說要她找一個手腕上有胎記的、母親姓張的北邊人做干娘,要不然活不過十六歲,這些年我問過不曉得多少人都沒找到,今天終于找到了,我女兒有救了!”她說得淚水滂沱,把王翠花的心一下子沖垮了。于是,張繼紅順利地讓張秋萍認了王翠花老師做干娘,就住在了干娘家里。干娘王翠花是個老姑娘,一直沒有結婚,一個人住一套房子,既然認了女兒那女兒是要和娘住一起的嘛,張秋萍的住宿問題也就迎刃而解。開學的頭兩個月里,張繼紅充分顯示了她解決各種各樣復雜問題的能力,有些在童大新看來簡直是不可能辦到的事,她卻總是能絕處逢生,找到辦法。
因為父親還在下面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上班,只有周六周日回來,所以,張秋萍這一走,平時家中只有張繼紅和童大新兩人,一下子清靜下來。許懷萍也被弄到了縣政府招待所上班,當服務員。“好得很,連褂子裙子都是發(fā)的,天天只要搞搞衛(wèi)生,風不吹雨不淋,多好?!睆埨^紅對許懷萍說:“在那里要好好干,爭取搞成正式工?!?/p>
縣政府招待所離縣茶廠較近,只隔了一條街道,所以許懷萍隔三差五就跑過來,有時候她媽張繼紅在,有時候不在。只要她媽不在,許懷萍就飛快地跑出去,買回兩支老冰棒,自己吃一支,另一支給童大新,童大新常在廚房里的小餐桌上練字。許懷萍看一會兒電視就到廚房來,看童大新練字。
這天吃完冰棒,許懷萍要求自己也來寫兩個毛筆字,她捏著筆,做足架勢在報紙上涂起來,寫出來的字卻彎彎扭扭的?!跋裥纷优?。”她說,“哥,你寫得真好,你教教我。”
童大新說:“這不是一下就教得了的,要天天練,先從握筆練起,你握筆不對?!蓖笮抡f著做著示范。
但許懷萍學了半天就是不得要領?!澳闶职咽纸涛衣?要不我學不會。”她望著他,懇求著說。
童大新只好走到她身邊,從背后握到她的手,因為是站著的,他的前胸幾乎貼著她的后背了,再彎下腰,能看到她白白的脖頸。她吐著氣,帶著一股剛才吃的香蕉冰棒中甜絲絲的氣味,她的手很軟,綿綿的,雖然是大夏天,卻涼涼的。童大新握著她的手在紙上走,卻禁不住向她身上看起來,順著她的脖子往下看,看到她白白的胸脯,他一陣緊張,臉紅了,手也微微抖動著。許懷萍忽然噗哧一聲笑起來,“呵呵,呵呵?!彼D(zhuǎn)過身,“哥,哥,你真好玩,你緊張什么?”
童大新面對著許懷萍,臉更紅了,他囁嚅著說:“沒有啊,我緊張什么?”
尾巴灶里光線昏暗,屋外的大太陽透過黑瓦照射進來,形成一根根光柱,像一扇百頁窗,許懷萍就站在百葉窗前,陽光把她照成了一匹活潑的花斑馬。她格格地笑著,看了一眼手表,“哎呀,又要遲到了,我得走了。”她說著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童大新呆在原地,他舔了舔嘴唇,還留有老棒冰的香味。他想不通,許懷萍才上班幾天,怎么身上始終有錢,衣服也是一天一換,鞋呀,表呀,穿的戴的也是三天兩頭更新。聽她說,她馬上要有一只BP機了,別上那個,別人隨時可以“拷”到她。童大新糾正她:“是CALL,英語單詞呼叫的意思,不是‘拷?!痹S懷萍滿不在乎地說:“管他英語漢語呢,反正人家都這么說?!?/p>
過不了幾天,許懷萍果然在裙帶上別了一個BP機,一會兒就響起一段音樂,她就取下來看看,“討厭,這幫人真討厭!”過了一會兒,音樂又響起來,她按著鍵說:“就不回電,急死他們?!蓖笮抡f:“你還是回吧,不回總歸不好,要是單位找你有事呢?”許懷萍哈哈大笑,“哥,你真是的,我不上班了,被開除了,剛好我也懶得上那屁班,才那么一點錢,還不夠我買衣服?!蓖笮鲁粤艘惑@,“你不上班了?那你媽知道不?你不怕她生氣?”
許懷萍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她要知道了,又要哭死了,不過,反正她會哭,我看多了她哭,再哭也就那樣了?!?/p>
童大新有點弄不懂許懷萍了,他又想起為了張秋萍上學,張繼紅那歇斯底里的樣子,要是知道許懷萍丟了她好不容易托人找來的這份工作,還不知道她會怎么樣呢。
許懷萍吮著老冰棒,把上面黃色的色素吮掉了,露出了白冰,她側(cè)歪著頭說:“你別看她要死要活的,她那都是假的,她跟我爸離婚時也那樣。你別聽她說是我爸害了她,其實,我爸要不是因為她,早就回到上海了?!?/p>
“你爸是上海人?”
“是呀,我爸是上海下放知青,后來又當了干部,是我媽看上他了,硬是和他結了婚,我媽后來卻死不承認。我媽當了干部后,就看不上我爸了,后來就要離婚,我爸怎么求她都不行,我爸堅持不離,可我媽就裝神經(jīng),把我爸嚇壞了,這就離了?!痹S懷萍吮完了最后一滴冰,把光光的冰棒桿子向灶門口一彈,沖童大新笑笑,“怎么,哥,你也嚇壞了?”她走到童大新面前,盯著他看。
童大新聽見窗外知了在椿樹上叫:“五一要死——五一要死——”
“不過,我媽也怪可憐的,你說呢?”
童大新不說話,他拼命在舊報紙上寫著,寫什么他不知道,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紙上寫的都是“螺螄”兩個字。他想問問許懷萍,為什么她媽媽那么害怕螺螄?
可沒等童大新開口,許懷萍腰里的BP機又響了,這回,她看了留言后很快就走了。
縣城本來就不大,在東街打一只貓,西街都能抓到一把貓毛。許懷萍被開除的事幾天后就傳開了,童大新一次和趙美云一起散步時,趙美云說她都聽說了,許懷萍因為長得漂亮,被招待所派到了總臺搞接待,上了幾天班,縣城里的小年輕就都蜂子樣聚到了她身邊,不到下班時間就在門口等著她,后來,一幫幫年輕人干脆在上班時間就擠在前臺,和許懷萍打情罵俏。招待所領導說了好幾次,許懷萍一點也不改,再后來,一幫人和另一幫人就在招待所大廳里為了許懷萍大打出手,甚至動起了刀子,這下鬧大了,招待所只好開除了許懷萍。據(jù)說,開除她的那天,招待所門口聚集了一堆小年輕,熱烈鼓掌歡迎許懷萍。
這事自然傳到了張繼紅的耳朵里。奇怪的是,張繼紅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氣憤,她只是淡淡地說:“我那懷萍就是長得漂亮一點,剛?cè)ゾ捅话才旁诳偱_那么重要的崗位上,就惹得那里頭的其他女孩子妒忌,才被人家暗算了?!彼衼碓S懷萍,還特意安慰她:“這算什么,你明天就要穿得光光鮮鮮的,高跟鞋踩得高高的,小挎包帶子長長的,斜吊在屁股后面,就走到招待所里,走給那些人看看!”
童大新看見許懷萍裝著乖巧的樣子,低頭聽著,眼睛卻瞟著他,嘴角偷偷地咧了咧沖著他暗笑。
趁張繼紅去豬圈里喂豬食,童大新問許懷萍:“你笑什么?”
許懷萍低聲說:“我被軟禁了,我媽要我以后天天住在這里,讓我跟著你學好呢?!?/p>
果真,張繼紅讓許懷萍暑期里跟著童大新復習文化課,她說茶廠馬上要招工了,首先要考試,讓許懷萍早早準備準備,招上了就是正式工人。
童大新對此有點懷疑,“現(xiàn)在國有企業(yè)都在搞改制,茶廠還在招工人?”
“這還有假?我大小還是廠里的一個中層干部嘛?!睆埨^紅說:“我就不信,改制了就沒有工人了?工人階級是領導一切的,毛主席語錄上寫得清清楚楚!”
這樣,童大新便當起了臨時老師,每天只要有空他就幫許懷萍復習初中的文化課知識。童大新認認真真地擬定了復習計劃,還預先看教材備課,吃了飯就坐在許懷萍身邊,給她講《出師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完了又是二元二次方程、函數(shù)關系。他講的時候聚精會神,筆在紙上畫個不停,電風扇對著吹,額頭上還是冒出一層細密的汗,可是惟一的學生許懷萍卻聽得三心二意。她聽了一會,便不看眼前的演算紙,而是偏過頭來看童大新,頭發(fā)絲絲撩著童大新的臉,沖著他噘著嘴笑。
童大新問:“可懂了?”
她說:“什么?”
“我問你剛才講的那些你可弄懂了?”
“哦,你問我可懂了?”
“是啊?!?/p>
“要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哎呀,你就說吧,肯定要說真話?!?/p>
“不懂?!?/p>
于是,童大新只好從頭再來,沒講到一半,許懷萍便在桌邊打起盹來,她搖搖頭說:“別講了,別講了,我腦子裝不下那么多。哥,歇會兒吧,我要上廁所。”她說著轉(zhuǎn)身就跑出去了,直到傍晚估計張繼紅要下班回家了她才回來。
童大新曾含蓄地向張繼紅提出過,許懷萍這樣復習效果不大,但張繼紅并沒有過多地責罵許懷萍,只是說:“這個死丫頭,無論如何,這個暑假你要攏攏她的心,平時瘋慣了?!睂υS懷萍的成績到底有沒有提高她倒并不特別關心,好像她的主要目的還是要把許懷萍關在家里。而且張繼紅的脾氣也一下子好起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見到許懷萍就要數(shù)落幾句,牽扯著把姓許的都要罵幾句。她現(xiàn)在反倒是天天表揚起許懷萍來,說她性格好,從小就知道疼她媽媽,特別孝順,小時候,有一次在外面別人給了一塊糖果,她還舍不得自己吃,硬是留著回家拿給她吃……皮膚也好,身上一個疤痕也沒有。
在她嘴中,許懷萍慢慢從以前的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飛翔在這個有點悶熱和陰暗的平房里。甚至有一天,她興致來了,還建議一家人在一起照個相,由許懷萍去借個相機來(她總能借到許多時髦的新鮮東西),她買了膠卷,在小屋前讓大家擺了姿勢拍攝。最后,她讓許懷萍和童大新合個影,“哥哥輔導你好幾天了,你也不跟他合個影?”她親自拿著相機指揮著,許懷萍滿不在乎地當著她媽的面,挽著童大新的手,倒把童大新弄得滿臉通紅。張繼紅笑瞇瞇地按下了快門,“還真像親兄妹?!彼f。
又過了幾天,許懷萍故伎重演,又站起來表示要去上廁所,童大新再也忍不住了,“不行!你這樣根本達不到復習效果!”他甚至站起來,張開兩手,做出要攔住她的樣子。
許懷萍看他這樣,格格地笑起來,笑得彎下了腰,她看著童大新,從包里拿出BP機來看了看時間,又放了進去,“哥,你傻不傻,你還真以為能幫我考上茶廠?”
童大新說:“只要有希望,你就好好復習爭取一下嘛,假如考到了呢……”
“茶廠根本就沒有招工的計劃!”
“那為什么……”
“哥,你不懂我媽的意思?!痹S懷萍頓了頓,“我媽是想把我嫁給你呢,要我天天跟你在一起,所謂復習是假的!”
童大新兩手忘了放下去,還是伸張著,像等著天上掉個什么東西下來。許懷萍輕輕地把他的手拉下來,“哥,你說我能真的天天跟你在一起?那樣,說不定我真的會愛上你呢,我知道你早有了女朋友,到時候你說怎么辦?”她拍拍童大新肩膀,偏過身又一陣風樣地走了。
剩下童大新呆呆地立在桌旁,他感覺自己變得比一張紙還輕,一陣風,像剛才的一陣許懷萍那樣的風就能把他吹走,他一點重量也沒有了。
七
童大新推出自行車,飛快地往趙美云所在的小學校蹬去,自行車輪磨擦著路面,沙沙沙地響,幾乎要把路面磨擦出火花。他不太明白,為什么好幾個星期去趙美云那兒都沒見著她的人,她也沒給他來一封信。他心里有一個不好的預感。
童大新到學校時,趙美云的同事告訴他,趙美云下午回縣城的家了。童大新抹抹汗,掉轉(zhuǎn)車頭就往縣水泥廠工人宿舍趙美云家去。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秋天的蚊蠅成團成團地在眼前纏繞成一個窩狀,撲打著他的臉。他半閉著眼,抿著嘴,咬著牙,奮力地蹬著車。
他知道趙美云家,可是還沒真正走進她家過,他們的事都還沒讓雙方家庭知道。童大新站在趙美云家樓下時,望見五樓她家的窗戶里亮著燈光,他想喊趙美云的名字,可周圍人來人往,他有點喊不出口。他焦躁地在樓下轉(zhuǎn)著,看到一條狗伸著長舌頭,也在那里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不時裝腔作勢汪汪汪地吠幾聲,童大新看著它猛地想到了一個辦法。他鼓足了勇氣,用手攏在嘴上,對著樓上喊:“童大新!童大新!下來,有人找你!”他知道,趙美云一定會聽到的,聽到后也一定會下來的。
可是他喊了十幾遍,也不見有人下來。倒是一個老頭走過來,問他:“你喊誰呢?你燒香燒錯了廟門吧,我們這樓上哪有姓童的?”
童大新只好在暗影中推出自行車,怏怏地往回走。走到一個路燈下,燈光拉長了他的身影。后面卻跟上來一個人,“童大新!”她喊道。
趙美云跟了上來,看著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言不發(fā)。
童大新迎了上去,“美云,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p>
趙美云慘淡地一笑,她搖搖頭,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到前面,是一封信,她遞到童大新的手上,“你不要再來找我了?!彼f著,端著肩膀跑了回去,燈光下的身影由長變短,又慢慢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看不見了。
童大新就著路燈,打開信封,只有一張照片,照片上,兩間平房的廊前晾曬著衣物,衣物前,許懷萍正拉著他的手,偎依著他,甜甜地親密地笑著。誰見了都會說這是一對情侶。
童大新此前還沒見過這張照片,他把照片一撕兩半,又撕開,再撕,再撕,撕成了指甲蓋大小的紙片,向上空一扔,紙片們紛紛飄落,像一場大雪。
童大新在這一場大雪中往縣茶廠那個方向狠命騎去。他想起中文課上老師講的《林沖雪夜奔梁山》,那個倒霉的林沖,在風雪夜里,槍挑酒葫蘆,一心如火,走出火光熊熊的山神廟。
轉(zhuǎn)過街角,穿過門樓,拐進那一排平房,童大新氣喘吁吁地下了車,直奔向屋里。
屋里燈光暗淡,張繼紅一個人吃力地鍘著豬菜,而窗外,兩只豬明顯餓得不耐煩了,銳聲嘶叫著,前腳扒拉著豬圈門,弄出吱吱的聲音。這可是很少出現(xiàn)的情況,因為只要張繼紅在家,人可以推遲吃飯,卻絕不能耽誤了豬的伙食,她的理論是:“豬餓一餐,白吃三天。人餓一餐,無事丁點?!彼贿呭庁i菜,一邊在嘴里喃喃罵著,頭發(fā)從額頭垂了下來,也顧不得去捋捋。她聽見聲響,站了起來,“大新,我等你好久了。我跟你說個事。”
童大新本來是準備了一肚子的火氣要向她噴發(fā)的,可是,一站在她面前,一看到她的臉和額頭上堆積著的汗,他就不知道怎么將火力發(fā)射出來了,沒有力氣扣動扳機。他木木地看著她。
張繼紅丟下豬菜和豬們的抗議,擦擦手,拉著童大新的手說:“大新,我下午跟廠里的領導吵了一架,你知道不,廠里要搞改制,我真不知道這世道是怎么了,我聽說他們的改制方案中竟然要把我搞下崗!他們這樣是看我不順眼!想害我,沒門!”她說著,忽然向四周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嘴幾乎是湊到童大新的耳朵上,“我要告他們,他們做那樣違法的事以為我不知道啊,大新,你幫我寫一封人民來信,我把他們違法的事告訴你?!?/p>
張繼紅草草地把豬食喂了,顧不得燒飯,就坐在桌子前向童大新介紹茶廠領導的罪行。童大新餓得肚子里一陣陣響,響聲回腸蕩氣,張繼紅卻說得異常堅定,她說一條,童大新就記一條,罪名很多,廠長的兒子參軍走了后門啦,兒子參軍了,侄子也在同一年參軍了,一家一年走兩個,這還了得?副廠長生活腐敗,連喝的開水都要由工人打好了送到辦公室,他是多大的官,就用起了勤務員?廠里新建的生產(chǎn)大樓,肯定有建筑問題,不到兩年,墻壁上就脫落得一塊一塊的……寫了滿滿的三張紙,落款時,童大新問署不署真名,張繼紅連連擺手說:“怎么能署真名呢?我們要講究戰(zhàn)斗的方法方式嘛?!彼肓艘幌胝f:“就署‘一名普通工人?!?/p>
張繼紅拿出三個早就準備好的空白信封,一一讓童大新寫上地址,分別寄到縣紀委、信訪辦以及茶廠的主管局輕工業(yè)局。她這時才想起還沒吃飯,急急地去灶下燒飯去了,童大新等不及了,他說他不吃晚飯了,他到學校有事。張繼紅忙說:“那好,你順便把信寄了,晚上塞到郵筒里,沒人注意?!?/p>
童大新跑到街上買了幾個包子吃了,懷里揣著那幾封信,慢吞吞地往郵局走。他走著走著,腦子里又出現(xiàn)了趙美云那幽怨的眼神,他停下步子,迅速地回到學校,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三張他們學校的信封來,一一重又寫上地址,將先前的信封換了。他們學校只有十幾個教師,這十幾個教師也只有他童大新與茶廠有瓜葛。
把三封信塞到郵筒里時,童大新聽到它們在空空的郵筒里響了三下,像三塊石頭丟進平靜的池塘,水面泛起一圈圈細浪。
茶廠作為縣里改制的重點單位,動靜不小,童大新每天都能從張繼紅的嘴里聽到不少新情況,看來,她的匿名信并沒有起到什么效果,相反,她的處境似乎越來越不好。她每天都在家里表達著不滿,除了把“姓許的”掛在嘴邊咀嚼口香糖一樣嚼著,又冒出了“姓王的”、“姓方的”、“姓宋的”等等,她用牙齒咬著他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誰要讓我下了崗,我就讓他上不了班!”從她的眼神里,童大新看出來,她對下崗還是充滿了恐慌的,盡管她一再聲明:“離了廠子我就活不下去?我種菜、養(yǎng)豬也能養(yǎng)活我自己,我就是不能讓人家這么不明不白地拋棄了我,像扔掉一塊破抹布一樣,我堂堂的國家干部就成了一塊破抹布?”
童大新越來越不想再在那兩間平房里住下去了,那屋頂好像越來越矮,磚墻也像一天天在萎縮,時時刻刻都處在一場垮塌的前夕,家具、墻壁、地面都散發(fā)出一種朽枯、潮濕、霉變的氣味。他受不了那屋里的氣氛,常常吃了飯就到校,中午就趴在辦公桌上瞇一下打個盹。
這天中午,他剛剛在辦公桌上睡著了,夢見他和趙美云又回到原來讀書的校園,他們在一起吃螺螄,趙美云忽然張牙舞爪地用牙簽向他眼睛戳來,他一驚,就醒了。許懷萍正拍著他的肩膀,焦急地說:“哥,不好了,我媽媽到秋萍念書的職高去了。學校打電話來,說秋萍離開學校她那個干娘家出走不見了,好像情況不妙,我媽急得哭著去了!”
童大新愣了一下,隨即,他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他問:“怎么會呢?會出什么問題呢?”
許懷萍說:“可能是秋萍在那里不習慣吧,你知道她從小那樣嬌氣,一到新學校人家可不管你吃不吃豬油,誰會像在家一樣把你當個人物呢?她可能是適應不了?!?/p>
童大新冷笑說:“你媽不是很有能耐么,還有你媽辦不成的事?”
許懷萍忽然“嗷”地一聲撲上來,抓住童大新衣服袖子直搖,“童大新,你還是個男子漢么,虧你說得出來,人家都這樣了,你還小肚雞腸,你要吵架,你要不滿,你要記恨,也要看看什么時候吧,她畢竟是我媽啊!”
童大新拉開她的手,轉(zhuǎn)過身,騎上自行車就要走。他剛要蹬車,后面許懷萍砰地一下關上門,沖到了自行車后座上,“都什么時候了,我媽還要我在家喂豬,去他的豬爺爺吧,我跟你一道去?!?/p>
去往職高學校的班車早就開走了,童大新只好騎著自行車載著許懷萍,他躬著身,風鼓蕩著襯衫,像一個斜過來撐開的大蘑菇,抵在許懷萍臉上。月亮升上了天空,月光從林陰道上的樹葉里篩下來,把他們兩人篩成了黑白網(wǎng)眼。
“你說,要是秋萍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媽會不會瘋?”
“不知道?!?/p>
“秋萍不會真的死了吧,要不,我媽也該回來了啊!”
“不知道?!?/p>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等他們到達職高學校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張繼紅坐在校門口的花壇邊,背倚著花壇里的冬青樹,兩眼無神地望著門外。一隊隊外出尋找的人不斷從門外走來,卻都報告沒有發(fā)現(xiàn)張秋萍的身影,她出走已經(jīng)十八小時了??匆娡笮潞驮S懷萍,她哽咽著說:“十八個小時了,估計餓也餓死了!餓也餓死了…… ”她沒忍住,終于在他倆面前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時,一個中年人跑了過來,“找到了!找到了!”
張繼紅仿佛全身突然通了電一樣,猛地一振,往起一跳:“在哪里?在哪里?”等她看清眼前的男人后,她又一扭身,“你騙我,我知道你騙我,姓許的,你已經(jīng)騙我許多次了,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
童大新知道這男人就是張繼紅的前夫、許懷萍的爸爸了,這個被張繼紅從相貌到靈魂一再貶損、詛咒的男人,至少外表上看并沒有那么不堪,反而顯得文質(zhì)彬彬的,他嘆息著說:“我為什么要騙你,等會兒你見著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了?!?/p>
張繼紅這時顯然是希望“姓許的”說的都是真的,可她又不敢真的相信,她站起來一邊向外張望,一邊在嘴里說:“假的,假的,你們都在騙我,你們總是在騙我!”
可是,不一會兒,一群人,大概是張秋萍的同學擁著張秋萍真的從大門口走了過來。張繼紅嘴里吼了一聲,猛撲了上去,抱著張秋萍,這里摸摸,那里捏捏,一句話也不說,好像是在確認是不是張秋萍本人。等確認是了,她臉色突然一變,露出氣憤、埋怨甚至委屈,她高舉起巴掌,迎面向張秋萍摔去,“你這個害人精!你怎么不去死呢?你死了老娘日子還好過些!”她一邊打一邊嗚嗚著。
旁邊的人趕快上前把她們拉開了,張繼紅顧自傷心地哭著,童大新從沒有見過她哭得那么兇狠,撕心裂肺一般,她又罵起“姓許的”來。而張秋萍卻無動于衷,她淡漠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像看一部乏味的電視劇,邊看邊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童大新發(fā)現(xiàn),“姓許的”沒動,他抱著胳膊遠遠地看著張繼紅,眼光里有點哭笑不得有點無可奈何又有點痛苦憂傷。童大新不由得往他身邊移了幾步,朝他點點頭?!靶赵S的”也點點頭,剛才許懷萍已經(jīng)為他們倆互相做了介紹?!靶赵S的”搖搖頭輕聲對他說:“我已經(jīng)習慣了,我也不想辯解了。”
童大新的好奇心上來了,他問道:“你知道她為什么那么害怕螺螄嗎?”
他沉默了一會,又搖搖頭,用那種經(jīng)過本地方言改組的上海普通話說道:“怎么說呢,你知道的吧,我是上海下放知青,我下放到她那個生產(chǎn)隊不久,因為表現(xiàn)突出,就當上了大隊支書。我們上海人喜歡吃螺螄,她知道了,就天天摸螺螄,燒好了端給我吃,她燒的螺螄味道真是太好了,你拒絕不了。她想和我結婚,我不太愿意,可她天天送螺螄,連大冬天她也下河去摸螺螄,最后,我只好投降,她就這樣和我結婚了,人家叫她田螺姑娘。結婚時我已經(jīng)是公社副書記了,她后來也就從大隊到公社,當上了干部,可是她又和公社的書記……我一氣之下就離開了那個公社,到一個工廠里當了工人。我臨走的晚上,燒了一碗螺螄送到她的面前,她當場就發(fā)抖著,將那一碗螺螄潑到了地上。后來……后來我們就離婚了?!?/p>
八
那天晚上,童大新的父親也趕到了職高,他請了一部小貨車來,把他們載回了縣城。張繼紅、張秋萍母女倆和父親坐在駕駛室里,童大新扛著自行車和許懷萍一起上了車廂。鬧騰了一個晚上,他們疲憊不堪,等到了縣城,聽見城郊結合部菜農(nóng)家養(yǎng)的公雞已經(jīng)在打鳴了。
到了家后,張秋萍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她一上車就睡著了,而現(xiàn)在她在凌晨時分蘇醒,在清晨的淡淡的星光下,她也像遠處的公雞一樣,引吭大叫,“哦——哦——”張繼紅一把抱住她,“怎么了,秋萍,你哪里不舒服了?”
張秋萍兩眼癡呆呆的,只顧嘿嘿地笑,“媽媽,他們說我是神經(jīng)病,我是神經(jīng)病么?”
張繼紅的臉色突地大變,“秋萍!秋萍!”她搖晃著她,像要把她從一個夢境里搖醒。
張秋萍任由她媽媽搖晃著,笑聲轉(zhuǎn)為罵聲,“什么東西!我看著就不順眼,不是為了團結,為了進步,為了把事情弄好,向不正確的意見斗爭和爭論,而是個人攻擊,鬧意氣,泄私憤,圖報復……”她的語速越說越快,神態(tài)語氣活像了平時的張繼紅。
張繼紅愣愣地看著女兒,猛地從女兒身上撤下雙手,虛虛地看著屋外高大的法梧樹葉,嘴里自言自語,“被鬼迷了,她是被惡鬼迷了!這可怎么搞啊!”
張秋萍生氣了,“什么,你說什么?你才是鬼,我看你就是鬼!捉鬼啊!捉鬼啊!”她說著兩手揮舞沖向張繼紅,在她母親身上又掐又打。
童大新和父親趕緊上前拉開她們,死死地壓住張秋萍的兩手兩腳。
童大新看看父親,又看看許懷萍,他們都不知所措。許懷萍試探著走上前,抱著張秋萍,拍著她的肩膀說:“秋萍,秋萍,你沒睡醒吧,現(xiàn)在到家了,到家了!”
父親把張繼紅拉到一邊說,“老張,要不,我們把她送到羅城第四醫(yī)院去看看?”
羅城第四醫(yī)院是這里的精神病院。張繼紅很堅定地搖搖頭,“她不是精神病,我有辦法,管他什么鬼我都有辦法!”
張繼紅認為,事情壞就壞在學校里那個王翠花,那么一個老姑娘,屋子里陰氣重啊,惹鬼上身啊。此后的一周里,張繼紅不停地從外面弄來很多黃裱紙,上面畫著一張張道士符,貼在屋里的門楣上、家具上、墻壁上,又帶來一包包香灰,沖了水讓張秋萍喝下去,還專門從一家寺院里請來一面照妖鏡,懸掛在屋門正當頭。還有一天,她不知從鄉(xiāng)間哪戶人家里要來了一張巨幅毛主席像,貼在了張秋萍房間正中,并在畫像下擺上供桌,供上水果、糕點,香爐里燃上檀香,每天早中晚,張繼紅都要面對畫像,“毛主席,求您老人家保佑我家秋萍,我是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聽黨的話,跟毛主席走,我一直都是這樣做,您一定要保佑我家秋萍喲?!?/p>
張秋萍的病情似乎也真好了些,她不再歇斯底里,只是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盯著眼前的任意一個東西死看,一看就是半天,眼珠子都不動一下。只要她不再鬧,張繼紅心里就寬慰了些??墒沁^了大約半個月,在一屋子香煙繚繞、符咒四飄中,張秋萍的病情突然又嚴重了。她一大清早就鼓出雙眼,罵天罵地罵人,依然帶著她母親的腔調(diào)和說話風格,夾雜著毛主席語錄,罵得酣暢淋漓,額頭冒出一顆顆汗珠。
張秋萍一罵,張繼紅就啞了一樣,說不出話來,等張秋萍歇了,她才緩過氣,開始了思考。她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認為秋萍的病不是一般的鬼惹的,而是有目的的惡鬼要抓住她女兒不放,這個鬼是哪一個呢?她把斗爭的矛頭指向了童大新已過世的母親。
那天,吃過早飯,張繼紅把她的新發(fā)現(xiàn)告訴了童大新,聽說自己母親成了害人的惡鬼,童大新氣得嘴唇發(fā)抖,他想說什么,可是他自小就是個好學生,半天想不出一句罵人的話來,臉色漲得通紅。張繼紅卻繼續(xù)說:“求求你,去到你母親墳上燒幾刀香紙,我都給她買好了,香紙、紙錢,我買了幾十億,夠她花的,你讓她放過我秋萍,我年年給她燒錢用!”童大新拔腿就走。張繼紅騰地跳起來,攔住了他,拉住他的衣服,砰地一下跪在他面前,“你去燒香,你去燒香么!”
童大新擦著淚水,拎起張繼紅為他準備好的塑料袋,里面擺放好了香紙、檀香、冥幣等,往車站去,等候去往鎮(zhèn)上老家的班車。在車站上站了一會兒,童大新的心里充滿了屈辱,他跺一跺腳,把那一塑料袋東西扔進了垃圾桶,轉(zhuǎn)身回到學校辦公室去。
挨到天黑,童大新回家時,卻看見張繼紅忽然用黃裱紙剪了許許多多的小人樣,用砍柴的刀一下下剁著,她一邊剁一邊哭罵,“我跟老童可是經(jīng)過明媒正娶的,是婦聯(lián)的張主任介紹做媒的,我又不是和他鬼搞搞上的,你就是要害人,也不要害我女兒么,你沖著我來就是了,我不怕你,我跟你說!惡鬼!惡鬼!”她看見童大新,更來氣了,她從身后變戲法般變出了一個塑料袋,嘩嘩地扒拉出里面的東西,正是他早上扔了的袋子,“求你辦這點事都不行啊,你和你媽媽一樣地惡喲!你不去燒香,莫怪我不客氣,我不怕她,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爭,我不怕斗爭!”她說著,手上更加重了力量,剁得小紙人紙屑四飛。
童大新感到一股熱浪騰地從腳板底上升起,把臉燒紅了。他站在房間門口,黃昏幽暗的光線里,他看見灶臺下火光飄忽,張繼紅的身影被低矮的火光投射在墻壁上,隨著她一起一伏的刀起刀落,身影也忽高忽低忽胖忽瘦,變幻不定。童大新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捏緊了拳頭準備沖過去。
忽然,在屋外喂豬的許懷萍尖叫著,“媽媽,媽媽,豬跑了,豬跑了!”
張繼紅暫停了手上的砍殺,慌慌張張地跑到屋后豬圈,一看,豬圈門被打開了,兩位豬爺爺跑得不見蹤影,她大叫起來,“懷萍!懷萍!你這個死丫頭!讓你喂豬,你喂個什么!豬都餓得造反了,跑了!”
許懷萍什么話也不說,她拉起童大新往外跑,“哥,哥,你幫我去找找!”她說著,在童大新的手心里用力地按了一下。童大新這才知道,是許懷萍故意放跑了豬,不讓她媽再罵下去。他就盲目地跟在許懷萍的身后跑著。
他聽見身后張繼紅嘶啞的喊聲,像有一把鈍刀在喉嚨里割肉似的,她使勁地搖晃著豬圈門,搖得吱咯吱咯地響,“怎么什么事都跟我作對呢?怎么什么事都跟我作對呢?豬啊,我對你那么好,你也要跑?畜牲就是畜牲啊!”
童大新覺得怎么聽,她好像都是在說他呢。他忽然也喊一聲,“跑吧,跑吧!”他說著,就跑起來。
天上露出了一片白,云朵也飄上了天空,童大新揉揉眼睛,腦子里木木的,他卻跑得飛快,身后好像是許懷萍在喊等等她,他沒有理會,他只顧往前跑,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跑,他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跑出了茶廠,在大門口,他看到有一張血紅的大紅紙,寫著“縣茶廠改制首批下崗人員名單”,那字墨汁淋漓,像一只只黑豬,有一群早起的工人正擠在門口看著、大聲議論著。童大新掃了一眼,隱約中好像看見了“張繼紅”三個大字。他沒停留,從人群中間穿插了過去,繼續(xù)向前跑,小商店、早點攤、行道樹、賣菜的人、掃街的人,刷刷地從他眼前一閃而過,他的腳好像不是長在他的身上,而是聽了另外一個人的命令,不停地向前跨步,離地,向前,跨步,離地,再向前。
童大新直到跑到了火車站,才頓住了腳,他愣愣地站在候車室里,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跑到這里來的。這時,他聽見火車站里的播音響起,“有去往深圳的旅客請抓緊時間檢票上車,T34次列車馬上經(jīng)過本站,臨時??咳昼??!彼诖?里面有昨天剛發(fā)的本月工資。
“我要一張票”,他沖到售票窗口喊道。
九
現(xiàn)在是2009年的夏天。從東莞東開出的這列火車,停在了這個江南小縣城時,已經(jīng)是深夜一點了。
童大新拖著拉桿箱下了車后,四顧茫然,自從離開縣城后,他就一直沒有回來過,這次他出差,火車剛好經(jīng)過縣城,但他上車前并沒有準備在縣城下車,就像多年前臨時爬上了火車一樣,車經(jīng)小城時,他忽然臨時決定下車。
火車站前拆除了以前的老房子,建成了一個較大的廣場,童大新從網(wǎng)上零星得知,如今,這個小城已真正成了上海人休閑度假的后花園,各項服務基礎設施比過去大大改善了。這個廣場大概也就是改善的一個證明,雖然是深夜,卻燈火通明,一個個紅色的塑料大傘張開著,傘底下是一張張塑料桌子、椅子,旁邊是一個個液化氣灶呼呼地吐著火焰,灶臺上,掂鍋炒勺相撞發(fā)出當啷當啷的聲音,一群群人在桌上喧嘩、吃喝,空氣中彌漫著煙火、菜肴、啤酒的氣味。種種雜陳的氣味中,童大新忽然聞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他淡下步子,定睛一看,是一盤盤螺螄,黑黝黝的螺螄,盤旋著向上的小小螺螄,殼上附著花椒、桂皮、辣椒、蒜子、姜末、八角汁水的螺螄。再一看桌前享受著的人,他們左手捏螺螄右手持牙簽,剔去螺螄的薄薄的小蓋,然后嘬起嘴對準螺螄的頭部深吮一口,像一個深吻,咂著嘴,再挑出細小的柔軟的螺肉伸進口中舌頭之上,再佐以夜色下泛著泡沫的金黃色的啤酒,整個過程優(yōu)雅而又似一場午夜的狂歡。
童大新停下來,他看了看,選中了一個攤位,對低著頭切菜的攤主說:“來一盤炒螺螄,一瓶冰啤酒?!?/p>
攤主口里應著:“好的,馬上好!”隨后,她抬起頭,遞過一份早就燒好的螺螄。
童大新接過螺螄,也抬頭看她。
他們倆人同時愣住了。
童大新絕對沒有想到,攤主竟然是張繼紅,那個見到螺螄就嘔吐不止的人。他愕然地看著她,他看見自己托著炒螺螄的手,莫名其妙地抖動起來,那盤螺螄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