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吉爾伯特：他的女人，他的詩，他的漫游和隱居

柳向陽

我們不能用通常的眼光看待吉爾伯特。他從小受苦,但成年后對世事漫不經(jīng)心;他憑處女詩集一舉成名,但避名聲如瘟疫,一離詩壇就是十年二十年;他一生中有過許多親密的女人,但大半生都是孤獨一人生活;他在匹茲堡出生長大,但長期在希臘等地漫游,在舊金山等地隱居。更有甚者,剛過完80歲生日他就宣布:“我還不想過平靜的生活?！边@就是吉爾伯特!

2005年,詩人莎拉·費伊(Sarah Fay)對八十歲的吉爾伯特進(jìn)行了長篇訪談,在序言中說:“在杰克·吉爾伯特參加公共朗誦的少數(shù)場合——無論是紐約,匹茲堡,或是舊金山——并不意外的是,聽眾中有男人有女人告訴他:他的詩歌曾經(jīng)怎樣挽救了他們的生活。在這些集會上,或許還能聽到關(guān)于他的野故事:他是個癮君子,他無家可歸,他結(jié)過幾次婚?！辟M伊專門替吉爾伯特做了澄清:“現(xiàn)實生活中,他從未吸毒成癮,他一直貧窮但從未無家可歸,而且,他只結(jié)過一次婚。”

吉爾伯特(Jack Gilbert)1925年生于匹茲堡,十歲喪父,開始與叔叔一起幫別人家熏除害蟲。高中輟學(xué),開始掙錢養(yǎng)家:上門推售“富樂”牌刷子、在鋼廠上班,還繼續(xù)幫別人家熏蟲?！扒杌锫勆弦豢诰湍馨涯阊?幾分鐘你就死了,”他幾十年后感嘆說,“這樣長大真是讓人恐怖?！彼凇毒芙^天堂》一詩中講到匹茲堡河流沿岸的工廠,他曾在那兒工作,“并長成一個年輕人”。后來,由于校方的筆誤,他被錄取到匹茲堡大學(xué),1947年畢業(yè),獲學(xué)士學(xué)位。吉爾伯特在匹茲堡大學(xué)遇到他的同齡人、詩人杰拉德·斯特恩(Gerald Stern),于是開始寫詩。

吉爾伯特離開大學(xué)后就開始了他的浪跡天涯之旅:先到巴黎,順便為美國《先驅(qū)論壇報》工作。2005年詩集《拒絕天堂》中有一首詩《在我身上留下了多少》回顧了這段生活:

我記得荒涼而珍貴的巴黎冬天。

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每個人都又窮又冷。

我饑腸轆轆,走過夜間空蕩蕩的街道

雪花在黑暗中無言地落下,像花瓣

在十九世紀(jì)的末日。

后來他在意大利呆了幾年;在那兒遇到了吉安娜·喬爾美蒂(Gianna Gelmetti),他生命中的第一場偉大愛情。但沒有結(jié)果:對方父母對吉爾伯特能否為女兒提供經(jīng)濟或家庭保障產(chǎn)生了懷疑,勸說他主動放棄。于是吉爾伯特收拾行囊,回到美國——舊金山——他的詩人生涯或者說隱士生活正式開始。多少年以后,吉爾伯特在詩集《大火:詩1982-1992》收錄了一首《起舞的但丁》,獻(xiàn)給吉安娜·喬爾美蒂;這首詩成為他的代表作之一。

五十年代的舊金山,一場反傳統(tǒng)的文化運動正方興未艾。吉爾伯特在舊金山一住就是十年(1956-1967),經(jīng)歷了“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運動。其間參加了杰克·斯帕舍(Jack Spicer, 1925-1965)在舊金山州立學(xué)院舉辦的“詩歌魔術(shù)”車間,還與金斯堡等人做了朋友。據(jù)說,吉爾伯特開始不大喜歡金斯堡的詩,后來有一天金斯堡在吉爾伯特的小屋里大聲朗讀了剛寫完的兩頁詩,吉爾伯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就是《嚎叫》的開頭部分。但我們要記住,吉爾伯特的詩與他的舊金山朋友們的詩不同,正如他提到杰克·斯帕舍時說:“你必須明白杰克和我很不一樣。”

在舊金山,吉爾伯特留下了豐富的浪漫史。首先要提到女詩人勞拉·烏列維奇(Laura Ulewicz, 1930-2007),與他同為“詩歌魔術(shù)”車間成員。吉爾伯特在2005年一次訪談時還講到一位名叫安娜的女友,“之前我們有一段狂野的關(guān)系”,那天晚上去和她說再見,最后一晚了,“她正安靜而悲傷地收拾著房間,而我照顧她的兒子,把他往上扔再接住?！薄断胍粝乱恍〇|西》這首詩記錄了這個鏡頭。當(dāng)然,還必須提到林達(dá)·格雷格(Linda Gregg,1942-),當(dāng)時舊金山州立學(xué)院的學(xué)生、他生命中和詩歌中的第二個重要女人。這里要補充一下:吉爾伯特的許多詩是直接取自生活,這是他和許多現(xiàn)代詩人的區(qū)別。前些年吉爾伯特在一次訪談時說:一個人一生中只能四次陷入愛情;這樣一算,他說,他這一輩子應(yīng)該還有一次!

1962年,37歲的吉爾伯特出版了處女詩集《危險觀察》(Views of Jeopardy),一鳴驚人,轉(zhuǎn)年獲耶魯青年詩人獎,并與羅伯特·弗羅斯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詩集并列獲得普利策獎提名。《紐約時報》稱吉爾伯特“才華不容忽視”,西奧多·羅特克和斯坦利·庫尼茲贊揚他的直接和控制力,斯提芬·斯彭德夸獎他的作品“機智、嚴(yán)肅,富于技巧?！彼恼掌踔辽狭嗣绹摹镑攘Α彪s志和“時尚”雜志。1964年,吉爾伯特又獲得一筆古根海姆獎金。當(dāng)此時,吉爾伯特儼然是勝券在握,前程不可限量;他該怎樣地躊躇滿志呢?——他消失不見了!一去二十年。

原來,他要主動地放棄,正如他說的:“我不為謀生或出名而寫詩。我為自己寫詩?！逼鋵?讀一讀這部詩集中的那首《非難詩歌》,你會明白吉爾伯特從詩歌生涯一開始就具有的主動和自覺——這是他的非比尋常之處。吉爾伯特講過一件事:在舊金山時,斯帕舍和他在一起經(jīng)常下棋,但老是輸,有一天斯帕舍嘀咕好久,最后說吉爾伯特作弊,說得吉爾伯特摸不著頭腦:下棋怎么作弊?總不能把你的棋子給拿掉吧。最后斯帕舍說:你作弊,你在想,你死認(rèn)真。其實,“死認(rèn)真”真正是點到了吉爾伯特的核心!

他去了希臘,和他的伴侶、詩人林達(dá)·格雷格一起,生活在帕羅斯島和圣托里尼島,中間曾到丹麥和英國短住。“杰克想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是清醒的——那些正開花的樹是杏樹——和沿著小路去吃早飯,”格雷格說,“他從來不關(guān)心他是不是很窮,或者是否要睡在公園凳子上?！奔獱柌睾髞砘貞浰麄冊谙ＥD的時光時說:最美好的就是她的金發(fā)和雪白肌膚與碧海的輝映、她準(zhǔn)備午餐時忙碌的身影、兩人在島上伊甸園里的徜徉。但他們的愛正一步步走向盡頭?！妒∨c飛翔》一詩用伊卡洛斯的故事隱喻了他和林達(dá)的戀情。六年的海外生活之后,這對伴侶回到舊金山,勞燕分飛。雖然此后一直保持著很好的朋友關(guān)系,雖然直到2005年吉爾伯特還在說:“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p>

吉爾伯特很快就遇到了在舊金山的日本女孩野上美智子(Michiko Nogami),并和她結(jié)婚;美智子是一個雕刻家,比他年輕二十一歲。他們住在日本。吉爾伯特在日本立教大學(xué)教書,一直到1975年,他被美國國務(wù)院任命為美國文學(xué)主講,與美智子一起開始了一趟十五國旅行。1984年,也就是他的處女詩集出版二十年后,在他的朋友、編輯利什(Gordon Lish)的支持下,吉爾伯特出版了第二本詩集,《獨石》,又一次普利策獎提名,甚至進(jìn)入了終評名單。同年,十一年的婚姻之后,美智子病逝,時年三十六歲。吉爾伯特兩年后出版了獻(xiàn)給她的一本紀(jì)念冊《美智子我愛》(Kochan),收入九首詩作。此后一去十年。

美智子去世后的十年里,吉爾伯特在各地任教,繼續(xù)寫詩,其中許多都是對美智子的懷念;這些詩作收入他的第三本詩集《大火:詩1982-1992》,1994年出版。其中包括了《大火》、《美智子死了》、《在翁布里亞》、《罪》、《被遺忘的內(nèi)心方言》、《起舞的但丁》等名篇。其中《美智子死了》、《起舞的但丁》自不必多說,即是《在翁布里亞》這首詩,一個有些茫然失措而又風(fēng)致楚楚的少女,“不管怎么說她很得體”,也實在讓人動心?！洞蠡稹穫涫芎迷u,獲得雷曼文學(xué)獎。在1996年雷曼基金會舉行的一次朗誦會上,有人問到他的長期消失,他只是簡單地說:他愛上了林達(dá)和美智子。但他沒有告訴別人:他接下來又是十年的消失不見。

十年過去,八十歲的吉爾伯特又浮出水面,出版了他的第四本詩集《拒絕天堂》(2005),獲全國圖書批評獎,并接受了《巴黎斯評論》等刊物的訪談?！敖芸讼褚粭l泥鰍一樣跳起來了。“《紐約客》詩歌編輯愛麗絲·奎因說。杰克這次跳得有多高?我們只要讀一下其中的幾首詩,或者,我們只要讀一讀第一首《簡單的辯護》這三行就知道了:

如果上帝的機車讓我們筋疲力盡,

我們就該感激這結(jié)局的莊嚴(yán)恢宏。

我們必須承認(rèn),無論如何都會有音樂響起。

事實上,吉爾伯特是愈老跳得愈來勁:2006年在英國出版了一本詩選《越界》,又出版了一本詩冊《艱難的天堂:匹茲堡詩章》,2009年還要出版一部詩集《特別之舞》,亞瑪遜網(wǎng)已經(jīng)開始預(yù)訂。

吉爾伯特的詩,主要依靠“具體堅實的細(xì)節(jié)”或“實實在在的名詞”,用筆偏疏偏碎,語言突兀,富于沖擊力。他反對修辭化的詩歌。按他自己的說法,他的詩大多是關(guān)于洞察和認(rèn)識,關(guān)于知道和理解,甚至他的愛情詩也往往是關(guān)于愛情或婚姻的一些洞察。但實際上,他的詩有時也美得讓人揪心,像《愛過之后》,像《在翁布里亞》。幾十年來,吉爾伯特主動選擇了漫游和隱居的生活,但他作為詩人,連同他的詩歌,卻讓許多人著迷。按費伊的說法:“對于吉爾伯特的著迷,說到底,是對他的詩歌魅力的回應(yīng),但也反映出一種完全不考慮其文學(xué)命運和名聲等慣例的人生的神秘之處?！币虼?即使在美國,不僅有人支持他出版詩集,更有人不斷地呼吁“重估”吉爾伯特、“搶救”吉爾伯特。

最后,要提到他的第一本詩集,《危險觀察》,如今已經(jīng)成為愛詩者收藏的珍品:剛剛在亞馬遜看到起價400美元,最高1500美元。多年來,吉爾伯特斷斷續(xù)續(xù)地居住于麻省北漢普頓;舊金山;佛羅里達(dá)。在2005年接受訪談時,他住在北漢普頓:在一個朋友家里租了一個房間,過著一種樸素、孤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