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文
中午下班時,孫學昌突然想起女兒快過生日的事,就改變了在公司就餐的計劃,讓司機直接開到市中銀座去,他要在那里好好為女兒挑選個禮物。因為和第一任妻子的事,也因為和明馨的事,兒子、女兒一直對他深有芥蒂,他就這一對兒女,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他想借此機會做些彌補,先和女兒緩和緩和關系。
市中銀座是本市最大最豪華的超市,里邊全是高檔商品,昂貴得不得了,經(jīng)常出入這里的人,往往有一種優(yōu)越感。那時明馨總愿在這里買東西,又總愿讓他陪著,當他們大包小包走出超市常招來一些嫉羨的目光??扇缃?物是人非,已經(jīng)和明馨分手,要不是給女兒買東西,他很少來這里。孫學昌游移在柜臺前,心中涌起幾分惆悵和感傷。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他身邊一晃而過,他一愣,趕快轉臉去看,竟是明馨,怎么這么巧?他一時很激動。
明馨還是那么年輕、漂亮,那么時髦、愛打扮。孫學昌呆呆地戳在那里,似一截木樁,心卻像長了翅膀,撲棱撲棱直想往外飛。
明馨一定也看見了他,不然,走過去十多米,她不會裝作無意地一回頭。她回頭,讓他逮個正著,就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兩步,喊:“明馨,明馨——”商場里人流如潮,他的聲音發(fā)出來后就被無情地吞沒了,他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
明馨就看了他一眼,再沒回頭,便急匆匆地走了,走得那么快,躲閃似的。難道事過兩三年,她的心還未平息?難道連和自己說一句話的心情都沒有?
他們離婚一年后,他聽說她嫁給了一個畫家,一個學院派畫家,很有些名氣的。她那么漂亮,那么可人,什么樣的不好找呢?
不知他們生活得好不好?她幸福不幸福?雖然在同一個城市,這卻是第一次碰見她,除了得知她已經(jīng)結婚了,他一直沒有她的其他消息。他不便打聽。
兩年多來,他腦海里經(jīng)常閃現(xiàn)的,還是她披著流行的淡黃色披肩的身影,那是她離去的身影,最后的身影。他一向喜歡白色和淡黃色,但她說那件淡黃的披肩于她并不十分好看,她買來,也就披了兩三次,就擱置在一邊。那時候她的很多衣服都這樣,兩三次后就被擱置了,卻不知為什么,她最后走的時候卻披上了它,是有意還是無意?
她走了他才發(fā)現(xiàn),溫暖的家庭像三九寒冬里突然停了暖氣,呆在哪里都寒氣逼人。
自己當初為什么要那樣呢?為什么一下子對她失去了耐心,不能好好珍惜她呢?自己應該以一個長輩的胸襟、大度和包容心去和她相處,畢竟比她大了將近一倍。唉!孫學昌嘆口氣,自嘲地搖搖頭。如今她已是別人的妻子,己再想這些又有什么用?
沒有心情再挑選禮物了,他干脆走出超市。服務生很禮貌地把他送到第一個臺階前,他趁機停下,向四處搜尋。他了解自己的心,可明馨,豈能等著他出來?
空手而歸,臉色又難看,司機驚疑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司機問他去哪里,他想了想,說回家。司機又驚疑地從反光鏡里瞥了他一眼。下午公司里有一攤子事,晚上還有一個客戶要陪,可他都懶得去了。他給當助手的兒子打了電話,交代了一番,之后對司機解釋:得讓年輕人多歷練歷練。
當初他宣布和明馨結婚時,親戚朋友都反對,兒子、女兒都不愿理他,鄉(xiāng)下的老父母還說:“放著好日子不過你就作吧你!”但他還是不顧一切地和第一任妻子離了,和明馨結了。
那個時候,他就是想娶她,一心想娶她,他覺得沒有比自己滿意的婚姻更幸福的了。他實在是一直都想有一個稱心如意的妻子,多少年了,內心深處他一直都在追尋。
他最好的朋友直到最后還勸他好好考慮,讓他理智點。說,年輕漂亮的女人還不好找?天下又不只明馨一個,玩就是了,何必認真!“家里紅旗不倒,外邊彩旗飄飄”才是明智男人的做法。他對朋友的長篇大論只笑不語。他知道他說啥都顯得沒份量,畢竟和明馨的年齡懸殊太大,有悖于傳統(tǒng),別人誤解也是正常的。而事實上他看重的并不是明馨的年輕,通過幾次接觸,他覺得她靈氣、活潑、開朗,他喜歡這種性情的女人,能令自己輕松、愉快,能讓自己燃起對生活的激情。
可是,他選擇的幸?;橐鰪慕Y合到結束也就三年多的光景,也僅僅三年多的光景就分手了。
擁有年輕漂亮的小妻子,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幸福。結婚剛過半年,他就疲憊了,不是身體不行,是一些生活瑣事實在鬧心。他和明馨一塊兒生活,完全是一種全新的東西,他承認,和第一任妻子的二十幾年的生活,已深深影響了他,甚至已成為一種習慣。例如,他以前早晨起來,妻子會把擠好牙膏的牙刷和牙缸擺在那里,之后,會有老雞湯、羊肉湯、魚湯等滋養(yǎng)身體的湯類和點心端上餐桌,每天都不重樣,晚上呢,洗腳水也總是給他兌好……
當然,前妻這樣伺候他,這樣大獻殷勤,并不是基于愛情,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從來就沒有。她是保姆出身,沒什么文化,更沒有一份工作,她也只能在家里帶帶孩子, 做做家務,生活的一切必須靠他掙,她依附于他。另外,他們無法交流無法溝通,他們常常一天都說不了幾句話,性事有時一月都做不了一次。那越來越明顯的裂痕,越來越大的懸殊,使她怕失去他,就常常挖空心思地伺候他、討好他,用屬于她的那種付出來賺得他的好感甚至同情。他常常為此感到悲哀,并不希望明馨也那樣做。所以,和明馨結婚前,他就提前找好了保姆,是他的一個鄉(xiāng)下老表姐,守寡多年,拉扯著孩子苦慣了,他把她從農(nóng)村接出來。她就覺得他解救了她,對他有種感恩的情愫,凡事做起來用心得很,認真得很,根本就不用他和明馨操心。
事實證明明馨也不會操心,更不會像前妻那樣伺候他。非但如此,她還常常翻過來,以撒嬌的形式讓他給她擦腳,給她拿來鞋子,睡前讓他給她撓背,好像他就應該這樣嬌她寵她慣她。
明馨這樣,一次兩次也就完了,他權當逗著她玩兒,覺得她還挺可愛呢。可時間長了,他就有些厭煩,他承認他不是一個愿意寵女人的男人,而女人又往往是不了解男人的,又往往是得寸進尺的,你這次妥協(xié)了,她會有千百次在等著你,而且花樣翻新,讓你應接不暇,稍不如意,就說你對她不好了,甚至說你有外心了,讓人很反感也很無奈。他是一個有事業(yè)的人,他的公司是他多年才打拼出來的,他還想擴大再生產(chǎn),他沒時間也沒心情去慣她,他絕不會玩物喪志。
對明馨的不滿意,遠不是這些。其實,僅這些也好解決了,讓他頭疼的是,他們總不能默契。例如,去參加某種場合,他常常希望她穿得素雅點、大方點、老成點,別那么艷,別那么引人注目,盡量把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縮短點,雖然他看上去并不顯老,雖然他常常得意于自己擁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妻子,他還是強烈地暗暗這樣希望。他知道,這是男人的自私,也是男人的霸道,但換不來明馨的配合,他心里還是悻悻的。明馨是那種不愿考慮別人想法的女人,她總是想怎樣就怎樣。
還有,他希望她不光是小鳥依人,還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他想設家宴的時候,她也能圍上圍裙展示兩手,博得一片贊嘆,滿足他小小的虛榮心。他覺得他的要求不高,明馨只要能做兩個拿手菜就行了,他只想讓她做出一種姿態(tài),顯示一下女主人的能力和風度,他這種身份的人,有時候就想要那種感覺。但她不,她說她不會,她說她在娘家時就從沒做過飯。有一次他輕輕責備了她兩句,她就很有情緒地說:“你找的是一個廚娘,還是一個妻子?”后來見他拉了臉,又說:“我最煩油味了,我若在廚房呆上一會兒,連飯都不能吃了,我胃淺,多包涵?!彪m是半認真半撒嬌的口氣,仍是暗含了不滿,倒好像他太多事了。
他也不希望她動不動就去買衣服。他不是疼錢,他養(yǎng)十個這樣的老婆,天天去買衣服也買得起,他就是不喜歡她把逛商場當成一種愛好,他覺得她可以在其他方面多用點時間,來提高自己的綜合修養(yǎng)。比如,她可以學學音樂,學學書法或繪畫,懂點茶藝什么的。他是一個事業(yè)型的男人,他還希望她能在事業(yè)上幫助他,某些事上他們能商量商量,但她不,她不是一個能幫男人的女人,她不是在外邊能獨當一面的女人。當然,他也并不是要找一個女強人,他只希望她有時候能那樣,在他需要的時候能那樣?,F(xiàn)在想來,他對她的要求實在太多,他要求的其實是一個完美的化身,是幾個女人優(yōu)點的組合,是不具體不切實際的。和她生活的三年多時間,他很累,經(jīng)常在心里責備她,還常常以夸某某的形式暗示給她聽,她好像聽不懂,或裝作聽不懂,總之,她還是她,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一直沒有他所期望的改變。那時他常常想,找一個年輕女人做妻子,他還沒做好充足的準備,或者說,他根本就不知道還要做這些準備。
孫學昌回到家里就后悔了,在這樣一個小天地里,他只能更傷感。家里有幾個房間還是明馨走時的樣子,有一間連梳妝臺的擺放都是老位置。他還記得,他們分手前的那陣子,他常常在梳妝臺上發(fā)現(xiàn)她擦過淚的紙巾。那些日子,她一定想了很多很多,也哭了很多,她一定在等待著他的轉變,等待著他的笑容。他雖然被觸動過,可最終還是狠心地冷落她,覺得自己當初沒看透她,又一次選擇錯了。那個時候,他怎么會那樣想呢?這一切現(xiàn)在看,真是恍若一夢。
孫學昌試著在院子里活動,試著忘掉她。這時小狗白白跑過來,在他兩腿間鉆來鉆去。白白還是他和明馨蜜月時買的,已經(jīng)老了,沒有先前機靈了。
本來,他不喜歡狗啦貓啦的, 可第一次在超市里見到白白,它一身雪亮雪亮的毛,烏黑烏黑的眼睛,期待似的看著他,給人一種俊秀、明朗、深沉而又憂郁的感覺,他不覺心里一動,覺得不要它就對不起它似的,回頭看明馨,她更是喜歡得不得了,他就干脆買了下來。
白白體型很小,繡球似的,但極聰明,通人性,那時喜歡和他們倆親近,而且極公平,絕不偏這個向那個。那時候,每當他們從外邊回來,白白總是迫不及待地奔向他們,纏在他們的裙褲之間,嘴里還發(fā)出哼吱哼吱的聲音,小孩似的,令人疼愛、憐惜。明馨總愿抱起它,用臉頰貼它,有時候也非讓他貼貼不可,還小聲說:“喊爸爸。”他曾趁機湊到明馨的耳邊,說:“咱們生個吧。”結果明馨不同意,說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后來,這也成為他們離異的一個原因,尤其那個男生的出現(xiàn),令他不只一次恨恨地想:她只是愛我的錢,她只是想在我這里享受,她連個孩子都不想和我生……如今看來,他那時確實誤解了她,委屈了她,不然,他們離婚后,她怎么沒和那男生結婚,而是找了個畫家呢?
明馨的孩子氣也太重,尤其有客人的時候,他常煩她表現(xiàn)不得體。記得有—次在花園里散步,那正是初春,她猛丁看到一朵小花,張揚地跑過去,摘下來自己聞聞不算還遞給這個,遞給那個,讓所有的客人都聞了一遍??腿穗m然不停地笑,夸她乖巧、可人,但接下來看他的那種神情分明在嘲笑他挖苦他,讓他很不舒服,后來他甚至把她的這種舉動看作輕浮,接下來有十多天不和她好好親近。而她,卻什么都不知道似的?,F(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他自己太要面子,活給別人看,讓人夸。其實,自己若灑脫一點,就讓她孩子氣好了,就讓她長不大好了,為什么非要拿她和別人比呢?為什么非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呢?她作為自己的開心果,放松些不是更好嗎?自己整天那么累,讓她調節(jié)調節(jié)豈不顯得年輕些?
就這樣,他開始討厭她,對她失去了耐性,有時明明晚上沒應酬,也不愿回家吃飯,非在外邊鬧到很晚。生活好像一下子又回到第一任妻子在的時候。他私下里這樣想:冷冷她,讓她反省反省,讓她孤獨孤獨,就不信改變不了她。但他沒想到會有一個男生突然闖入他們的生活,并導致他們很快離婚。
那是初秋的一天,他從外地回來,下了飛機就回家了。在外一個月,他還真有些想小妻子了。沒想到他進門的時候,她正和一個男生跳舞,在他們家的大客廳里,跳很慢很慢的四步,那正是保姆出去買東西的時間。明馨幾乎是趴在那個男生肩上,眼里好像還有淚,見到他,兩人激靈一下分開了。
他的心都快氣炸了。趴在一個男人肩上流淚,意味著什么?何況那個男生瀟灑又英俊,看上去比他小了一倍,他嫉妒得要命。
明馨那天好像也很害怕,做錯事似的幫他接過箱子,接過外衣,還給他拿了鞋子,那是明馨第一次明顯地討好他。他在心里冷笑,認為那是她心虛。但他裝得很平靜很君子,讓他們繼續(xù)跳,還說:“要不我再邀請幾個朋友來,我們開個小型舞會?”好在那男生表現(xiàn)得很平靜,很正常,很得體,說:“你一路顛簸,累了,我不再打攪?!焙芏Y貌地告辭了??粗猩h去的背影,他想:他們也許沒什么,自己不在的日子,明馨寂寞了,孤獨了,找個朋友說說話,跳跳舞,也是很正常的。至于流淚,說不定是想自己的緣故,自己和她就是在一次舞會上認識的。但那天晚上,他還是不能和她親昵,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心事很密,他很在乎她請來的那個男生,他甚至有點受不了。后來明馨小 心翼翼地撫摸他,在他背上輕輕畫圈圈,給他暗示,給他信號,他還是違心地說自己累了。半夜,他聽到明馨輕輕的啜泣,也還是硬著心腸裝睡,連想安慰她一下的心都沒有。他當時怎么那樣固執(zhí),那樣小心眼?
那以后的相當一段時間,他都對此耿耿于懷。想:他們之間一定有貓膩,他不在家的日子說不定男生已經(jīng)來了多次,有幾次他甚至想問問老表姐。他還想起明馨在他們的初夜沒見紅的事。如果說男生沒出現(xiàn)前,他還能拿書上寫的“沒紅,并不見得不是處女”來安慰自己,但男生的出現(xiàn),一下子就打破了這一點。她的第一次說不定就是給了這男生,他想。雖然那之后明馨找他談過,讓他相信她,說她是清白的,沒做一點對不起他的事,可一想起她趴在男生肩上的情景,他心里就不舒服。他也是有過幾個女人的,怎么忽然那樣計較起明馨來?好像著了魔。
下班后他更不急著回家了,并且比以前氣壯了些,好像自己有了這樣做的充足理由。有一次老表姐對他說:“弟媳婦人不錯,你要對她好點?!彼牪贿M去,還說:“我沒對她怎么樣啊?!边@就是他的狡猾,他的確沒明說過什么,沒責備過她,更沒向她發(fā)過脾氣,他只是冷她。
后來老表姐又說,你不在的時候,弟媳婦一個勁給你織毛衣,她對你好著呢。他不屑一顧,覺得明馨雖然大學畢業(yè),到底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到底見識淺,到底小農(nóng)意識。都什么時代了,誰還穿那土而吧唧的玩意兒?他已經(jīng)不是多少年前的工廠小技術員了,他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到處有應酬,甚至滿世界轉,他怎么能穿得出那種土玩意兒?她竟還織,嘁!
明馨織得很快,不幾天就把毛衣、毛褲、毛背心一件件地放在他看得見的地方,他卻連認真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后來,還嫌礙眼,占地方,趁明馨不在家,統(tǒng)統(tǒng)讓老表姐捎到鄉(xiāng)下去了,連織針都一起包走了。明馨一定是對他徹底絕望了,現(xiàn)在想來,明馨又何嘗不是在以那種方式向他傳達著一種東西?他怎么就那么糊涂呢?真是白活了一把年紀!
明馨毛線織得好,咖啡做得也好。有時候,她拿出那套精細的咖啡用具,一邊聽音樂,一邊高興地磨著老表姐炒的咖啡豆,動作輕柔而優(yōu)美,簡直像舞蹈,他往往看得入迷,也只有這個時候,明馨在他心里是完美的。只是他不習慣喝那東西,最初他買那套器具,也是為了客人,有一種附庸風雅的心理,覺得自己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家庭,應該有那些東西,所以明馨并不能夠常常做……
孫學昌想著這些,似乎又聞見咖啡特殊的香味了,還有明馨那專注而快樂的表情、孩子般的笑意。
孫學昌又忽然想起明馨也曾給白白織過小馬甲,是一件大紅色的,白白穿上很好看很精神。如今他很長時間沒見過白白穿東西了,他想讓它再穿穿。孫學昌立馬向屋里跑去,但找遍了給白白放東西的地方,就是不見那件紅馬甲。他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老表姐,老表姐說:“那還是弟妹在時織的呢,后來洗了幾水,有點發(fā)硬,白白也不愛穿了,我就拆了給鄉(xiāng)下孫女織手套了?!睂O學昌說沒有什么,我只是隨便問問,心里卻悵然許久。
老表姐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說:“趕快再找一個吧,一個人過也不是那么回事?!彼徽Z。老表姐曾多次勸他再找一個,可他再找個什么樣的呢?他覺得自己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了。明馨走后他才明白,明馨的許許多多“不是”,許許多多的“他想改造的地方”,不正是她的優(yōu)點嗎?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初為人婦,沒有一點社會經(jīng)驗,那樣表現(xiàn)應該是合格的,自己為什么非要她在某些場合表現(xiàn)得得體呢?為什么非要她表現(xiàn)得符合自己的身份呢?什么才是得體?什么才是符合他的身份?自己只不過是個公司老板,又不是什么王公大臣,怎么就那么虛榮、那么窮講究呢?
和明馨離婚一年多后,兒子、女兒也曾乘機勸他和自己的母親復婚,甚至跪下來求他,他都憤怒地呵斥了。他知道兒女不理解他,會對他心存怨恨,但他不理會,隨他們怎么去想好了,他是絕不會再和他們的母親復婚的。多少年了,他一直想和她離,他們之間實在沒有共同語言,他們之間實在無法溝通無法交流,他們不是不在一個水平線上的問題,他們之間的差別實在太大了,他們是功成名就的知識分子和家庭婦女之間的差別,是見多識廣和孤陋寡聞之間的差別,是天上和地上的差別。雖然她伺候得他很周全,但他需要的是一個能心靈對話的人,而不是一個保姆一個貼身丫鬟。他覺得,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和明馨結婚時,不少親戚朋友都反對,都在私下里嘲笑他。他和明馨離婚,雖然親戚朋友沒說什么,但從他們的眼光里,他還是看出了他們對他的看法,對他形象的貶低甚至人格的懷疑。
其實,他一直過著寂寞的日子,耳后的白發(fā)一天天在增多。
人往往在失去后才覺得珍貴。男生出現(xiàn)后,明馨常用一種驚懼、憂郁和期待的眼光偷偷打量他,他知道,她在希望他們能和好如初,希望他相信她,希望看到他的微笑。可他老是想著她的缺點,幾年老板當下來,他變得苛刻了,不習慣別人違背他。她雖然單純、孩子氣,畢竟是聰明的、敏感的,她明白,他們之間再拖下去已毫無意義,或許他在等她先開口,他在給她起碼的自尊,離去的自尊。
果然,明馨提出后,他讓她走得很體面。他預先給她找好了住處,給了她不少錢,并讓老表姐幫她收拾東西,讓司機親自送她到新家??瓷先?他做得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但這也恰恰反映了他的虛偽和奸詐,他很清楚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他對明馨也用上了生意場上的那一套。在日復一日的經(jīng)商中,他已經(jīng)大變了,變得自己都認不清自己了。
孫學昌忽然又想起在超市里看到的明馨的身影,雖然只是一眼,她還是明顯比以前沉著了,穩(wěn)重了,自然了,也更具女人韻味了。他怎么就沒給自己機會呢?
本欄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