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根的漂浮——知青作家的文化心理

馬玲麗

知青無疑是歷史上極具悲劇性的一代人,“人生的開端正處于人性丑惡的大展覽時期——要知識沒知識,要理想沒理想,要真善美,給你的恰恰是假丑惡”[1],在歷史巨大的悖論性處境中,這代人不僅僅是“文革”中的受害者,也曾是“文革”前期紅衛(wèi)兵運動的主體、下鄉(xiāng)潮中田間辛勤耕作的勞動者,以及跨越60年代政治潮、70年代革命潮、80年代文化潮、90年代經(jīng)濟潮等多重時代生活主題?？部?、多變的生活經(jīng)歷和人生體驗,結織成為知青代獨特的文化心理。

青春無悔——難以忘卻的記憶

閱讀知青小說,我們會處處發(fā)現(xiàn)知青群落文化心理的獨特性。比如,過多關注自身——青春的耽擱,生活的艱辛,命運的坎坷,他們很少注意到在同一時期,很多人遭受的不幸比他們還要悲慘,“文革”對“右派”作家人格尊嚴的摧殘,幾乎是毀滅性的,甚至,許多不幸還和知青直接關聯(lián),但在他們筆下難覓蹤跡。大批的知青來到農(nóng)村,分占農(nóng)民的房子和口糧,幾年后又蜂擁離去,給農(nóng)村帶來的影響和沖擊是巨大的,而知青作家對知青運動的另一方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視而不見,更少想到,自己急切逃離這片貧瘠的土地時,農(nóng)民祖祖輩輩在此受貧、飲苦是否就理所當然。新時期初期的知青小說也出現(xiàn)過對庸常、無聊知青的批判,如《孽障們的歌》、《隱形伴侶》、《上下都很平坦》,掀去理想的面紗,批判知青道德的卑劣、人性的猥瑣、價值的虛無,卻始終無法形成創(chuàng)作氣候。與此同時,也明顯看出知青作家對這些負質(zhì)因素表現(xiàn)出驚人的同情和諒解,喬榆用諷刺的筆墨刻畫出知青孽障群像,卻又不無辛酸而自豪地在題記中寫道:“知青中的孽障……不朽,他們也從媽媽身上背了一份苦難走,沒有讓別人代背”。 1998年,全國再次掀起紀念知青運動三十周年的熱潮,“青春無悔、劫后輝煌”的紀念主題,仍是時隔30年之后許多人留戀、自豪的心態(tài)寫照。90年代以來面對來自社會越來越高的要求紅衛(wèi)兵懺悔的呼聲,很多知青作家不以為然,梁曉聲就非常坦率地說,“我們大多數(shù)人本性一點都不兇惡,……我們這一代人無法拒絕當年每一個中國人都無法拒絕的事?！覀円膊豢赡艽嫒袊藨曰凇盵2]。作為“文革”組成部分的知青運動史,有礙于青年學生的成長,有害于國家人才培養(yǎng)的延續(xù),有損于個體人生道路的自主選擇,本應深入批判,嚴肅反思,但在知青作家筆下,幾乎成了知青一代的輝煌史。以致一位知青學者不無悲哀地說“知青作家始終沒有像西方現(xiàn)代青年厭惡戰(zhàn)爭那樣去厭惡這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沒有對它的反動本質(zhì)給予充分揭示,實在是令人失望的”[3]。知青種種不為自身群體外所理解的心態(tài)、觀念,執(zhí)拗、偏執(zhí)之深,以至于需要外來者“祛魅”,青年作家李洱、劉醒龍就在這些方面努力過。

可見,知青代作家的文化心理是非常復雜和獨特的,自戀、自豪、自哀、自尊、自卑、自憐等情感因子都可以在知青小說中覓到蹤跡,有學者曾將知青文化概括為理想主義、虛無主義、世俗主義[4],不同的、甚至是相互抵觸的命名,折射出了知青文化含混、龐雜的特征,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追問,它們是如何產(chǎn)生并和諧地共存于同一群體中?在繁復無序的文化表象背后,是否隱含著更為深層的集體文化無意識?本文試從一代人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出發(fā),試探討這代人獨特的文化心理內(nèi)核,以期穿透知青文化動雜的表象,深化對知青文學的認識。

從紅衛(wèi)兵到知青——隱蔽話語的背后

在很大程度上,“知青”和“紅衛(wèi)兵”指涉的是同一個群體,但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是,“文革”后知青作家極力隱匿紅衛(wèi)兵(革命)身份,“……當我們整代人回憶我們差不多共同經(jīng)歷時,我們幾乎一致地,心照不宣地,諱莫如深地避開這一點——32年前,在我們還不是知青的兩年前,我們很多人的另一種經(jīng)歷另一種身份是紅衛(wèi)兵”[5]?！拔母铩焙?紅衛(wèi)兵昔日的“革命光榮”消失殆盡,而與批斗、打砸、造反相關,成為人人詬病的“狼崽子”,而“知青”與下放、勞動相聯(lián),更顯溫和的“平民”色彩,兩種不同的政治身份,包涵著截然不同的情感和褒貶,據(jù)此,有學者敏銳地指出回避心理背后的隱情:“正是因為這一‘胎記可能代表深深的歷史罪衍,承認了它,便意味著要有對此罪衍的承擔以及新的歷史時期所要求的懺悔”[6]。

這種隱匿心理,還與知青深層的心理結構、認識意識相關。十七年專制意識的灌輸,持續(xù)不斷的政治運動,與共和國一起成長的一代人,被成功地改造成時代觀念的載體,形成具有鮮明“愛”、“恨”情感的“階級人”。“愛”的對象如“人民”、“社會主義”、“黨”等,都是無具體內(nèi)涵的名詞,而“恨”往往是“愛”的表達,是指向人的,無意識的一句話、一個行為,都可能改變階級屬性,變成專政對象。“恨”也往往是人人自危年代里自我保護的策略,通過“恨”他人的行為,來表明自己“愛”的決心和立場。這種階級情感造就了革命年代極為罕見的人際、人倫關系。由于“愛”的對象都是抽象空洞的所指,最終所有“愛”不得不落實在“愛”領袖上。“文革”時期,把主席的像章別在赤裸的胸前,在當時并非聳人聽聞的個別現(xiàn)象,大多數(shù)人不是出于被逼迫的無奈,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虔誠。

“文革”后,紅衛(wèi)兵(知青)發(fā)表的回憶性文章中,幾乎異口同聲地把自己在“文革”中的表現(xiàn)歸因“革命理想主義”,正是基于自身深層的心理認知結構。一般意義上,革命必須排斥個人私欲,克服人性弱點,向著一個大同的帶有“終極意味”的戰(zhàn)斗目標奮進。因而紅衛(wèi)兵的“革命”行為同樣充滿了為“信仰”獻祭的“神圣”和“崇高”,這種思維認知在新時期初的知青小說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朵伝ǖ钠缏贰?、《血色黃昏》、《金牧場》等作品都直接描寫了紅衛(wèi)兵武斗場面,主人公無一例外經(jīng)歷了人性情感和革命“理性”的劇烈交鋒,最后“革命”的信仰戰(zhàn)勝人性的良知,而主人公無一例外把這種勝利當作革命意志的堅定來譽揚。從廣場上的狂歡者到田間辛勤的勞作者,轉變不是突如其來的,不過是同種心態(tài)的不同表達方式,紅衛(wèi)兵也好,知青也好,這代人諸多非理性行為(指與自由、理性和批判精神背離)背后,有一個強大的信念“革命理想”做支撐。因此,從本質(zhì)上說,紅衛(wèi)兵和知青不過是同一歷史主體在不同歷史階段的不同稱呼、不同身份,兩者之間的精神脈絡——“革命理想”卻是相繼相承的。無疑,這是紅衛(wèi)兵和知青血緣關系的紐帶。

因此,當這種“神圣”遭到愚弄而幻滅時,他們不僅認為不需要懺悔——“畢竟,你是拋棄了自己的一切在為理想而戰(zhàn)斗,雖然它并不正確”,反而產(chǎn)生出堂·吉訶德式的悲壯——“我們的一切苦難,幾乎都產(chǎn)生于利他的意愿的理想。我們的一切憧憬,都與渺小的猥瑣的人生目的無關”[7]。由此演化而來的,在很多知青的認識中,兇惡的紅衛(wèi)兵只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不過是政治狂瀾中“真誠革命”的青少年男女,并且革命目標雖錯,但理想?yún)s可嘉,追求理想的精神可泣?！澳阋膊皇羌t衛(wèi)兵中最兇惡的;而且理想雖不正確,為之奮斗的精神依然可嘉——這是紅衛(wèi)兵文學懺悔(或者拒絕懺悔——筆者注)的兩個最重要的精神支柱”[8]?？梢?“理想性”成為掩蓋或者說連接紅衛(wèi)兵與知青之間巨大歷史黑洞的填充物,是隱蔽話語的初衷,兩種身份之間巨大的靈魂空白,因其對“理想性”認同而構成和諧。

知青一代對“理想性”的認同,使他們自覺疏離、淡化產(chǎn)生這種“理想”的時代背景和政治氛圍,更不愿深入厘清它的具體內(nèi)涵,他們無意追究那場運動本身,也沒有意愿展開自我反省,知青作家在對往昔歲月的回顧重審中,談及一代人的“革命”行為時,往往強調(diào)的是“理想性”這層抽象的精神品性,而不是價值意向,他們不愿正視,所謂的“理想”,不過是從畸形政治文化中煽動出來的一種畸形的政治狂熱,是虛妄的精神所在,他們將自身生命意義之根建立在“理想性”的空殼之上,始終在弘揚“悲壯青春”的高亢旋律,而規(guī)避了對自身紅衛(wèi)兵經(jīng)歷的“抉心自食”,這樣,他們精心建造的“悲壯青春”的精神之碑,不但無法拯救失落的靈魂,反倒將他們陷入更深更虛無的精神深淵。

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城市流放者的鄉(xiāng)村戀歌

知青一代出生在城市,父母兄弟姐妹等血親關系都在城市,在城市度過了兒童和少年時代,接受啟蒙教育,城市是他們的第一故鄉(xiāng)和根之所在。都市生活體驗和政治文化的教育,形成新中國第一代兒女的人生理想,即作為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的宏大構想。由于心智的稚嫩,思想的單薄,“在信仰與精神早已被一種絕對原則所包辦所代替”[9]的時代生活背景中,他們很難對負面生活體驗作獨立思考,也就不可能對自己革命理想產(chǎn)生懷疑。下鄉(xiāng)之后平淡、漫長的鄉(xiāng)間生活,日復一日的勞苦耕作,讓他們更清楚地看到了農(nóng)村的局限,倍感壓抑、苦悶和絕望。王安憶回憶插隊時的感受說:“那艱苦,那寂寞,尤其是想家,真是逼得人走投無路……始終不能適應農(nóng)村,不能和農(nóng)村水乳交融,心境總是很壓抑?！盵10]這實際上也是知青共同的心聲,把鄉(xiāng)村當作暫時客居之地,渴望回到熟悉的城市、回到原有生活軌道是知青普遍的愿望。脫離農(nóng)村苦海,疲憊不堪地返回城市以后,城市并沒有張開熱情的懷抱迎接他們,還沒來得及放下行囊,工作、住房、婚姻等基本問題蜂擁而至地擺到了面前,而農(nóng)村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們的思想、觀念、生活習慣已經(jīng)與城市有了很大隔膜。他們一直認為自己是城市之子,但城市早已把他們當成異鄉(xiāng)之民。

不管鄉(xiāng)下經(jīng)歷多么令人絕望,知青用青春和艱辛積淀而來的苦澀歲月,卻內(nèi)化成支配他們終身的文化心理情結。鄉(xiāng)村遠離政治中心,極左政策影響相對較弱,風景優(yōu)美,古老平靜,民風淳樸,對知青心理、情感產(chǎn)生了極深的影響。史鐵生從破老漢之類的農(nóng)民日常生活場景中,看到了鄉(xiāng)村人特有的善良,樸實,感動于他們面對生存苦難的從容和淡定;張承志在蒙古民歌《鋼嘎·哈拉》古老、悠長的韻律中,找到了理解牧民文化的鑰匙,開啟他追尋理想人生的不歸之旅;很多知青還把昔日的插隊地當成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鄭義說:“在山西,我卻找到了故鄉(xiāng)感……那里的土地,那里的山水和那里有生有死,至今仍在不斷繁衍著的人們,使你感覺到一種非常真切的深深的生命依托?！盵11]這種迥異于城市的生命體驗,滋潤著長期被政治束縛而心靈干涸的知青,并沉潛到精神意識層面,構成他們文化意識有機組成部分,“足以構成(對其人其文學的)規(guī)定性的東西”[12]。

知青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生存方式的交錯體驗中,收獲了多重文化體系。他們一方面沐浴過城市文化的現(xiàn)代性光輝,有自覺抵制鄉(xiāng)村文化的落后和愚昧的一面;另一方面,對鄉(xiāng)村文化中傳統(tǒng)人性美、道德善的傳承,又與城市文明的世俗功利性形成對峙關系。既向往城市文明的進步性,又厭惡其物質(zhì)性;既反感鄉(xiāng)村文化的落后性,又留戀其傳統(tǒng)美德。這種矛盾和困惑在張承志80年代的作品中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在小說《黑駿馬》以及諸多其他文本中,我們常?？梢钥吹洁l(xiāng)村文化與城市文化的對詰,“‘你不屬于這里(鄉(xiāng)村)”(額吉語),而對“我”而言,“他們(鄉(xiāng)村文化心理)的一切我都無法理喻”,可是“我”也不屬于城市,那里令“我”窒息。返城之后,庸俗瑣屑的日常生活,卑微惡俗的人際關系,加劇了知青文化雙棲心態(tài)的矛盾彰顯,從《本次列車終點站》、《南方的岸》、《綠夜》到《歸去來》,知青作家群體陷入城市文化的難以自適感是非常自覺、明晰的,這種因文化困惑而起的行為,源自內(nèi)心深處尋找精神家園不可遏制的沖動。但是,作為城市的編外民和鄉(xiāng)村的流放者,知青鄉(xiāng)村戀歌實質(zhì)上只是“葉公好龍”式的權宜,《南方的岸》中易杰與暮珍在對現(xiàn)實的絕望中重返海南,其行為太過浪漫,小說不得不在他們起程時嘎然而止,作者顯然無法面對返回又能怎樣的疑問;《綠夜》中那盞“像翡翠的夜明珠”給予了心靈“新奇的旋律”的馬燈,因涵義模糊不清,更顯得是作者勉力為之;《歸去來》中的黃治先更是一旦進入馬眼鏡的角色,便倉惶逃脫,深懷恐懼地拒絕了歷史的重演。最為典型的是80年代中期興起“尋根”文學思潮,這場以知青作家為理論倡導者,并且主要代表作家作品幾乎都是知青作家的文學事件,可以看作是知青作家企圖沖破雙棲文化困境、尋找精神之根的一次集體努力,這次理論宣言與創(chuàng)作實踐相逆反的文學運動“不但未能給知青作家們提供走出困境、解決困境的方法與途徑,相反,它對知青作家們的文化內(nèi)傷作了一次徹底的大暴露”[13],“回歸鄉(xiāng)村”注定是一趟令人絕望的旅行,是出發(fā)了便沒有歸期的精神流浪之旅。[14]

應該說,城鄉(xiāng)文化的對立與撕裂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屢見不鮮,但沈從文、廢名等作家焦躁的心態(tài)能在鄉(xiāng)村自然生命之流的安撫下歸于寧靜,而知青作家卻在兩種文化的夾縫中游離,無從取舍與抉擇。知青雖然接受了兩類文化的滋養(yǎng),但是“由于歷史的原因,他們的城市教育相當淺薄和外在,他們的城市之‘根并不深厚”,另一方面“由于時代原因以及生活和文化的隔閡,他們也沒有真正走入鄉(xiāng)村生活,沒有真正走入鄉(xiāng)村文化深處”[15]。知青雙棲文化處境只能是“在”而“不屬于”,即無法歸屬于兩者中的任何一方,是兩種文化的邊緣人、漂泊者。

結語

知青作家群體因共同創(chuàng)傷體驗——雙重政治身份和雙棲文化身份的撕裂和游離,形成群體獨有的情感特征和精神心理——既無法以決絕的姿態(tài)告別過去,又難以忍受現(xiàn)實生活的平庸;在現(xiàn)狀的失望中,對青春歲月激憤與悲哀,留戀與懺悔共存,顯示出“無根”為基本特征的文化心理。這種文化心理的悖論和困境是相當明顯的,一方面,它在自身的范圍里,有自身文化心理、價值標準的獨特性,因親歷經(jīng)驗具有不可復制性,非同群體人不能理解,某些具有普遍性的準則套在他們身上顯得不盡情理,甚至是無效的,知青作家一旦涉及知青題材,他們的思想深度就明顯降低,與這種群體文化心理不無關系。另一方面,盡管群體文化心理內(nèi)部能保持統(tǒng)一性、延續(xù)性,但單個群體也不能脫離整個社會而存在,它必然受到社會普遍適應性思想文化觀念的衡量、挑戰(zhàn)、評價。知青文化背腹受敵,面臨來自自我審視和外界責難的兩重困窘,如90年代以來遭到了雙重強烈質(zhì)疑“悲壯青春”話語。這樣一來,知青小說敘事缺乏價值的確定性,無可避免存在“評價難題”[16]。認識到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寫出了知青悲壯青春宏大敘事和驚心動魄的憤怒的,同出是一個梁曉聲;不難理解,張承志不顧讀者的責難、厭棄而一意孤行乃至偏執(zhí)地自我重復的寫作姿態(tài);不難理解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苦難的、悲壯的、荒誕的、常態(tài)的寫作圖景源自同一青春記憶。新時期以來一部知青思想文化史,處于不斷地建構和消解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中,知青們精心建構的“英雄話語”、“理想話語”、“回歸話語”,徒具堅硬的外表,實則虛弱不堪一擊,折射出動蕩、雜亂的文化品格。

浩劫過后,當他們的前輩“劉心武、張潔、李國文等許多作家終于開始用被‘砸爛的價值殘片拼湊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烏托邦的時候,唯有這一代人,這在浩劫中長大成人、度過春春期的一代人‘無家可歸,他們沒有另一樣歷史,他們原來不是,現(xiàn)在仍不是任何人。他們被裸露在一片荒野,一片意識形態(tài)的空白,那里,‘主體的歷史、話語的歷史、文化之根、情感的家園一同消失于視野之外”[17]。

知青一代“無根”的精神狀態(tài),不僅意味著缺乏穩(wěn)定的價值信仰,更是“意識形態(tài)處境的隱喻”[18],即經(jīng)歷了原有價值體系坍塌和現(xiàn)代文明擠壓,在對傳統(tǒng)和現(xiàn)在“一無所信”的雙重信仰危機下,開始以廢墟為起點的重新尋找、建立信仰的過程。知青作家“無根”的文化心理,深刻地體現(xiàn)在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把“文革”后二十年的知青小說納入一個共同的考察視野,能清楚地看到一條以“尋找”為價值內(nèi)核的情感心靈弧線:歷經(jīng)從宏大的集體傷痕敘事、悲壯青春敘事到飄零的個體記憶,從昂揚的自我肯定到尖銳的自我否定,從外在的情緒宣泄到嚴肅的自我審視的動態(tài)律動,細致地記錄了這代人和時代一起走過的獨特的情感歷程和尋找價值意義的艱難之路,形象地反映出文學與人、文學與社會、文學和歷史之間的生動而又復雜的互動同構關系。

[1][3]王安憶、陳思和.兩個69屆初中生的即興對話[J].上海文學,1988,(3).P75、P76

[2][5]者永平.那個年代中的我們[M]. 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1998.P627、P626

[4]樊星.當代文學新視野演講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P59

[6]何言宏.中國書寫——當代知識分子寫作與現(xiàn)代性問題[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P103

[7]郭小東.中國知青部落·自序[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1.P2

[8]許子東.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解讀50篇文革小說[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P161

[9]金大陸編.苦難與風流——老三屆人的道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P3

[10]王雪瑛、王安憶.農(nóng)村:影響了我的審美方式——王安憶談知青文學[N],解放日報,1998-9-2.

[11]鄭義、李銳等.地方色彩與現(xiàn)代意識——山西作家七人談[J].文學自由談,1988,(1).P14

[12][16]趙園.地之子[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P195、P242

[13][15]賀仲明.“歸去來”的困惑與彷徨[J].文學評論.1999,(6).P120、P121

[14]從這個意義上,張承志和他筆下人物的一次次遠行頗具象征意味。

[17][18]孟悅.歷史與敘述[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p98-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