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樟松
“一代詞宗”夏承燾先生(1900—1986),高如西湖保俶塔,是被我國當代學子騷人“仰首流連俯首拜”的人物。我年未弱冠,就渴望游學夏門,苦無途徑。記得1964年初春,有一位同學帶我到先生家里去取先生墨寶,有此機遇,喜不自勝。憾此行未值,只見到師母和半屋子泥塑的戲劇臉譜而已。為此,我嘗以機運不乘深憾之。
1973年初夏,方令孺先生主動提出要我向先生學《楚辭》和詞學。有一天,我侍方先生到黃龍洞散步,剛巧先生坐在那里,方先生與先生寒暄后,就把我介紹給先生。方先生背了我的幾首詩給先生聽,先生聽后勉勵云:“有希望。”之后,方先生懇請先生費神授我《楚辭》和詞學,先生歡笑,點頭應(yīng)允。此次先生談屑時間雖短,但給我的印象卻非常深刻。先生雖處于逆境,又喪妻不久,可他待人笑容可掬,親切慈祥,仍不失大家風度。他的美髯和額上的道道皺紋,顯示出沉著和智慧的驕傲。
先生授我《楚辭》,先授《九歌》,次之《九章》,次之《天問》,次之《離騷》。我和先生面對面地坐著,先生先把是日所授部分《楚辭》搖著頭領(lǐng)唱一遍,我跟著唱,唱畢,先生再解題釋句。像這樣地學,隔幾天學一次,學了幾個月才學完??上菚r錄音機尚未流行,沒有把先生帶著濃厚方言色彩的悅耳動聽的唱腔錄下來。
此后,我開始向先生學填詞。我首次填詞,不識詞律,試著填了兩首,即《浪淘沙·訪友夜歸》和《卜算子·讀郭樟鋆從淳安到白沙詞》。二詞皆送先生斧正?!独颂陨场吩~云:“歸客辭山陰,夜已三更,披風沐雨過松林。一片茫茫人不見,十里濤聲。高歌徐徐行,群山回音,風光何處不迷人!莫道春光更綺麗,獨愛秋魂?!毕壬娩摴P批改。他把“辭”易作“別”,“高歌徐徐行”易作“高唱且徐行”,“山”易作“壑”,并在“魂”字下批云:“人魂二字出韻。”至于那首《卜算子》,先生則批了“此首難改須再做?!毕壬謺嬲]我:“學詩詞惟一訣門在多讀作品,李杜詩選及唐宋詞選,能背誦三十首左右自然能寫作,此外別無法門?!毕壬环矫嬉叶嘧x多背名作,一方面又要我多思多寫。我凡有新作,都交先生評改。經(jīng)先生熏陶,詩詞格律,漸漸熟悉。初時,先生對習作皆親筆修改,后來只作圈點,批評后要我自己斟酌損益。先生課徒,授以學之之法,不告以得之之妙,引而不發(fā),用心良苦。先生雅性謙克,嘗謂自己無七步之才,往往苦吟有聲,為推敲一字,徹夜不眠。又常常評訾自己“詞學深,詞功淺。”
1973年秋天,先生在生活上發(fā)生重大變化。有一天,我在方令孺先生女兒慶絢家里,和方先生口論《紅樓夢》中到底哪個人物比較可愛的問題。正當議論激烈時,先生攜一女史姍姍而進,我立即把問題求教于先生,先生笑著輕輕地說:“我愛吳聞?!币谎猿鲋?,我和方先生頓然口噤,面面相覷,因為《紅樓夢》中根本沒有“吳聞”這個人物。忽見倚立在先生旁邊的女史臉倏起紅羞,我和方先生恍然大悟,不禁捧腹大笑。先生拉了拉紅著臉的女史,向我們介紹:“她叫吳聞,口天吳,默默無聞的聞”,是先生新婚妻子。是年先生在政治上仍受迫害,且年已七十有四。比先生小17歲的吳聞,愿與先生結(jié)成秦晉之好,以幫助先生度過艱難歲月,先生福分非淺。我和方先生齊向先生祝賀,為先生暮年能擺脫孤獨,能有人談?wù)勚脑挾械礁吲d。
吳聞先生,號無聞,浙江樂清人,是《文匯報》駐京記者,與先生結(jié)婚時已退休。她古典文學基礎(chǔ)深厚,書法神似先生,婚后,凡信件、贈人詩詞、撰文等案頭繁務(wù),大多數(shù)由她代筆。先生嘗對我言,他很早就認識她和她的兄長,彼此非常了解,他們成為伉儷,并非偶然。
吳聞先生對先生關(guān)懷備至。先生自幼喜歡晨讀,聞雞即起。暮年仍手不釋卷。讀書和著作成為他的養(yǎng)生之道。生活儉樸,不追求享受。“文革”前月薪270元夫妻兩人用不完,稿費幾乎全部儲蓄,到1973年歲杪,存款已累積至12萬元。他原打算用節(jié)約之錢自費到日本作學術(shù)交流,“文革”后此計劃成為泡影,存款變?yōu)榘ぁO壬哺静欢糜煤顾畵Q來的錢該如何使用。有的人在背后議論先生“小氣”,他們根本不了解先生。吳聞打破了先生的清苦生活習慣,大量購補品滋補先生,四時水果不斷。先生夫婦日夕談詠,探討翰墨,精研詞學,琴瑟調(diào)和。桑榆晚霞,勝過朝暄。他們在家里談話喜用溫州方言,顯得親切、協(xié)調(diào)。溫州話很難懂,講快時連一個單詞也不易聽懂。我聽不懂,先生往往笑著為我翻譯。先生號“瞿髯”,我曾問過先生“瞿髯”之意義,先生云:“瞿,長著兩只大眼睛的鳥;髯,胡子?!庇幸惶?,先生把美髯刮掉了。我問他:“胡子呢?”先生答:“被風吹走了!”先生風趣如此。先生前妻游氏,沒有生養(yǎng)。游氏樸素如保姆。我嘗問先生:“何以溝通一起生活?”先生答:“她照顧我很周到?!?/p>
先生曾把他的部分得意之作寫在宣紙上賜我,我天天捧讀,如飲甘露,獲益匪淺。記得首次賜我的是《浣溪沙·靈峰曉行》:“過雨春溪萬佩鳴,草蟲能學鼓琴聲。溪頭側(cè)耳有牛聽。隔水數(shù)峰猶在定,過橋孤杖莫相驚。灘風到面小詩成?!蔽覍ο壬疲骸按嗽~是神來之筆?!毕壬谔梢紊?,見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搖動著躺椅,情不自禁地露出興奮之色。先生寫過一千多首詩詞,吳聞先生賜我全讀。先生一聽此言,從躺椅上跳起來,連連搖手說:“不行!不行!”在吳聞先生的堅持下,結(jié)果還是讓我一一捧讀。
先生嚴于律己,虛懷若谷。有一天,先生夫婦到靈隱白樂橋方令孺先生家小坐,隨手帶去由吳聞先生代筆、鈐有先生印的先生大作《水調(diào)歌頭·自吳淞泛海》:“萬象入橫放,一舸獨趨東。眼前濤奔岳走,獨立我為峰。昨夢相逢坡老,伴我送江入海,咳唾滿天風。脫手成佳句,腳底潛蛟龍。瓊儋筆,掃星宿,落心胸。憾事銅琶鐵板,海國笙鐘。坡笑茲游奇絕,百世幾人一遇,此事付諸公。相顧拭吟眼,曉日正曈昽。”是時,我侍坐在側(cè)。方先生閱后覺得“腳底潛蛟龍”之“潛”,不如易作“起”字好,意即腳底蛟龍也起聽奇句。先生不以詞宗自居,回家后讓吳聞先生重寫,把“潛”易作“起”,落款添上“令孺方家兩正”,再送方先生。方先生逝世后,此幅已歸我。我把它放在臥房寫字臺玻璃板下,天天觀看,以策駑鈍。此詞出版時除“潛”易作“起”外,還把“濤奔”易作“濤飛”,“銅琶”易作“銅琵”,“曉日”易作“紅旭”。臺灣著名散文家潘希真,在她的《卅年點滴念師恩》中,提到先生“松間數(shù)語風吹去,明日尋來盡是詩”之佳句。先生賜我此詩時,“盡”已易作“便”。一字之易,詩境迥異??梢娤壬鷮εf作,也在不斷地琢磨提高。
先生嘗問我社會上對他的書法有何評價,我對他說他還不能算作書家,而是文人之字。后來沙孟海先生對我說,文人之字和書家之字很難區(qū)分。沙論甚是。書畫鑒定家黃涌泉主編的《浙江近代書畫選集》,影錄先生《望江南·自題月輪樓七首》行書橫幅,《作者簡介》云:“其書法別有文人情趣?!?/p>
1974年5月,我在方令孺先生家里讀了復旦大學一位教授的《吟草》。先生也收到一份。他嘗問我閱后之感。先生對別人寄給他的作品,不論親疏,都是非常認真地對待的。我親眼看到他對《吟草》不但認真閱讀,而且還與吳聞先生進行討論。先生對弟子,學術(shù)上非常民主。我嘗對先生云:“填詞以李后主為第一高手?!毕壬f他是“亡國哀音”,對我的觀點并未批評,也未把他的觀點強加于我。
是年夏,我如讀小說一樣把《史記》瀏覽一過。先生批評我缺乏讀書方法。他認為不研究先秦,不研究秦漢史,不研究《史記》,不研究與《史記》有重大關(guān)系的內(nèi)容,則只要選讀《本記》和《列傳》即可。指示選擇研究課題要慎重,這好比掘井,勘察準確,掘得愈深,泉水必然愈來愈多,活水不竭??辈觳粶?,好像在巖石上掘井,即使用炸藥炸,也炸不出泉水來。他說讀書法有兩種,一種做卡片,一種作筆記。先生是用筆記法治學的。筆記雖是死的,不能像卡片那樣隨時可以調(diào)整、移動,但可以記得比卡片詳盡。只要分門別類地記,文字簡潔,筆記就很實用。他說在30歲以前要博覽,30歲以后要專。博對專有利,翻過來專得愈深,涉及面必然愈廣,也會博起來。比如研究唐詩,必須閱讀《全唐詩》、兩《唐書》,以及與唐詩發(fā)展有關(guān)的唐代以前的詩,也必須閱讀唐代以后唐詩研究的成果。要特別認真地閱讀書的序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