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
內(nèi)容摘要徽州是個文獻之邦,傳世文獻和民間文書浩繁無數(shù)。在充分重視歷史文獻的同時,亦應開展田野調查,唯有如此,方能更好地理解民間社會的基本面貌。當然,我們也應該認識到,田野調查所獲得的認識需要經(jīng)過嚴格的檢驗和論證。
關 鍵 詞 田野調查 徽州文書 宗族社會 口碑史料
在明清以來的中國社會研究方面,田野調查的方法由來已久。而就徽州研究而言,由于當?shù)氐奈墨I資料極為豐富,此前學界的注意力多放在對文書、文獻的研究上,田野調查雖已出現(xiàn)了一些重要的成果,但尚有極大的開拓空間。
在田野中收集口碑和文獻資料
在徽州研究中,曾有一些學者在立足文獻分析的同時,通過田野調查豐富自己的歷史認識。例如,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葉顯恩先生在研究徽州佃仆制與農(nóng)村社會時,就曾到安徽歙縣、祁門、休寧和績溪等地實地調查。他的《關于徽州祁門查灣和休寧茗洲佃仆制的調查報告》,就是利用實地調查的資料,結合文獻史料撰寫而成。這為他以后出版《明清徽州農(nóng)村社會與佃仆制》,奠定了扎實的基礎。
除了佃仆制度外,棚民也是明清以來徽州社會的一個重要問題。關于棚民,歷史文獻中有不少記載,內(nèi)容也比較豐富,甚至棚民的數(shù)量在某些年份也有明確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因此,以往的不少研究成果,大多是從文獻到文獻的描述性分析。1998年2月至3月間,日本學者澀谷裕子在休寧縣南部的山間地帶,收集到一些珍貴的碑刻資料及口碑資料,對棚民的移住形態(tài)與地域社會的狀況作了細致的調查和分析。② 她的研究,豐富了人們對于清代皖南棚民的認識。
明清時代,徽州是個宗族社會,宗族問題歷來備受關注。與一般純粹依靠文獻研究宗族問題的方法不同,鄭力民先生主要通過田野調查,對徽州社屋的諸多側面加以探討。對社屋的基本形態(tài)(包括祠社關系、社廟結構)、“嬉菩薩”分段解讀以及地方神凸顯的“一體化”觀念,都做了細致的分析。作者綜合口碑資料,對傳統(tǒng)徽州迎神賽會“嬉菩薩”中的“接”、“嬉”、“坐”、“送”四個段落加以分段解讀,展現(xiàn)了人們藉助神事活動,實現(xiàn)世俗生活中族際間溝通、和諧的愿望。③
近年來,法國人類學者勞格文(John Lagerwey)主持的“徽州的宗教、社會與經(jīng)濟”國際合作項目,計劃運用田野調查所獲的口碑和地方文獻,客觀描述1949年以前徽州的傳統(tǒng)經(jīng)濟、民俗與宗教。根據(jù)他的設計,在對一地作研究時,除了首先了解此處的地理位置、人口、歷史、姓氏以及當?shù)貙︼L水的基本認識之外,還應當對宗族、經(jīng)濟和民俗三個方面作細致入微的考察,希望通過上述幾個方面的客觀描述,為我們提供一個地區(qū)比較完整的社會生活實錄。
在此前幾次聯(lián)合實地調查中,我們曾有不少意外的收獲。譬如,在歙縣周邦頭,我們找到了目前所知在徽州唯一一座尚有活動的祠堂,找到負責祠堂日常運作的當?shù)卮迕裰芰紭s。周氏對傳統(tǒng)時代當?shù)氐拿袼?、宗教活動極為熟悉,并已應我們的要求將這些撰寫成文。另外,在歙縣鮑家莊,通過訪談,我們也了解到舊時新安江水上運輸中的一些慣例,這些都是文獻記載中所無從得知的。
在田野調查中,我們常??梢钥吹轿墨I中沒有記載,或與文獻記載并不完全一致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譬如,績溪縣伏嶺腳下大障峽谷口的北村,每年大年三十,當?shù)爻绦?0歲男丁做壽,抬社豬敬祖先。據(jù)耕田農(nóng)夫《四十大壽》一文描述:“盛典的重頭戲,是社豬,最能體現(xiàn)典禮的氣派風度。幾百斤的大肥豬宰殺后,保持完整,搭起架子,將豬固定在架子上,豬頭戴宮花,插帽翅,系圍脖,嘴里含著黃色的大明珠,身上披紅緞……鑼鼓咚咚鏘,鞭炮啪啪響,喇叭嗚里嗚里呀,整個村莊在鞭炮的硝煙和鼓樂的歡快聲中,迎來了北村最為壯觀的一天。五家的社豬都抬來了,一字排開;五家的菜肴都上齊了,擺滿了五張八仙桌。祠堂里三層外三層都是人,擠得個水泄不通。祠堂張燈結彩,正中掛起了祖宗的容像,兩邊的對聯(lián)是:‘節(jié)屆中春時交五戊,村前擊鼓陌上吹簫?!保?]此一風俗頗為獨特,亦有淵源。據(jù)說,北村程氏于明初永樂時來自歙縣北鄉(xiāng)富堨,始遷祖程文貴深感世俗所謂40歲走下坡路的偏見誤導子孫,故立下家規(guī):男丁40歲要舉行社祭,“感天地之造化,祈神明之庇佑,思先祖之恩德,立后人之楷?!保来嘌?,遂在北村形成獨特的風俗。
其實,從上文引用的對聯(lián)“節(jié)屆中春時交五戊”來看,因為立春后的第五個戊日為春社日,故此風俗應源自徽州春社日的祭社。這從另一對聯(lián)“祭社祈年四季風調雨順,迎神迓福千秋國泰民安”亦可得到應證。清乾隆時歙縣人吳梅顛《徽城竹枝詞》寫有:“村村賽社為春祈,四五百斤豬透肥。擺祭般般相賭賽,鄉(xiāng)人好勝世間稀?!眳鞘厦枋龅氖庆h境內(nèi)的賽社習俗。乾隆時代佚名抄本《歙西竹枝詞》亦有:“春祈秋報事如何,稠墅由來富者多。百十肥豬同日宰,輪流齊獻社公婆。”稠墅也在歙縣西鄉(xiāng)??兿h圖書館收藏的《績溪縣城市坊村經(jīng)理風俗》一書,描述當?shù)氐臍q時節(jié)俗,第30課有:“戊日祀社,春祈秋報,歲凡二舉,里自為域,獻豣醉酒,□(缺字)遺古風,社神為男女二像,龐眉皓首,呼為社公社母。”其后注曰:“豣,音堅,大豕也?!?大豕,也正是四五百斤的社豬。上述都是狀摹社日時的景象。
從現(xiàn)場的情況來看,“節(jié)屆中春時交五戊,村前擊鼓陌上吹簫”對聯(lián)中央的圖像,應是社公、社母的畫像(即《歙西竹枝詞》中的“社公婆”),而非上揭文章中所說的“祖宗的容像”。因此,北村的抬社豬,實為社祭的一種變異。因社祭須由成熟的男丁主持,而除夕亦有祭祀社稷的習俗,遂演變成為一種除夕的祝壽慶典。這從現(xiàn)存的對聯(lián)、祭文中,亦可看出其中演變的軌跡。譬如,晚清民國績溪雜抄抄本中,有《祀年祭社稷文》2份,《祭社公祝文》1份。這些文字既可用于元宵,又可用于春社日、秋社日,祝文基本內(nèi)容不變,只是稍加變通數(shù)字。另外,根據(jù)筆者在績溪的調查,當?shù)啬凶右簧腥笫?,即一是娶老婆,二是蓋房子,三是砌生宮?!吧鷮m”即人在生前即修好的墓穴。據(jù)說,一個成功的男子,40歲左右就應修好生宮,建好墓,刻好碑。這說明40歲是當?shù)啬卸〉囊粋€重要的年齡斷限(所謂男子40歲以后走下坡路的俗見,亦緣于此)。北村抬社豬祝壽以40歲為標準,顯然亦與此有關??梢?,田野調查是了解民俗流變的方法,而這反過來又可成為我們理解歷史文獻的重要途徑。至此,將徽州文書、竹枝詞、《浮生六記》等歷史文獻與活生生的民俗相結合,便可清晰地看出地方文化演變的軌跡。
上述的幾項成果,都是通過走進“現(xiàn)場”,收集口碑史料,結合歷史文獻所作的研究。另外,如何以文本(徽州文書)為基本線索,展開實地調查,可能是今后需要進一步展開的一項研究。
將文獻放回到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中
以往有學者稱,徽州文書與甲骨文、漢晉簡帛、敦煌文書、大內(nèi)檔案(明清宮廷檔案)一起,合稱為20世紀“中國歷史文化的五大發(fā)現(xiàn)”。揆諸史實,在上述的五大發(fā)現(xiàn)中,其他四種發(fā)現(xiàn),或是離當代歷史久遠(如甲骨文、漢晉簡帛、敦煌文書),或是與民間社會相距甚遙(如大內(nèi)檔案),唯有徽州文書在時代上綿延至晚近,而且直接來源于民間社會生活,因此,可以也應當放回到民間社會中去考察?;罩菸臅倪@一特點,為在田野中解讀歷史,提供了可能。不過,由于現(xiàn)存的徽州文書絕大部分是通過市場買賣輾轉收集而來,故有不少資料難以理清其間的脈絡,特別是一些散契,因與其產(chǎn)生的社會環(huán)境缺乏對應關系,而大大降低了利用價值。不過,也應當看到,仍有不少文書可以重新放回到當?shù)氐纳鐣h(huán)境中加以考察。譬如,近10多年來筆者收集到的10000余件(冊)民間文獻,以及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編輯出版的《徽州文書》中收錄的文書,其中有不少記載有明確的來源地。這些文書均可放回到當?shù)氐纳鐣h(huán)境中去理解。
2001年,筆者在上海收集到一冊來自江西婺源(原屬徽州)的文書,內(nèi)容是1949—1950年鄉(xiāng)村少年的日記。以此為線索,筆者前往日記反映的地點——婺源縣古坦鄉(xiāng)水嵐村,在村口竟然巧遇日記的作者——現(xiàn)年70多歲的老農(nóng)詹慶良,通過兩次實地走訪和座談,收集到主人公以及當?shù)厣鐣囊恍┪臅妨?,后來寫成《水嵐村紀事:1949年》一書。該書透過對詹慶良日記的整理和解讀,記敘了“站在歷史和地理邊緣”的一個山村少年的經(jīng)歷,以此折射出1949年解放前后的風云變幻和徽州地域文化的傳承與嬗變,出版后在學界內(nèi)外產(chǎn)生一定的反響。該書的出版,為學界提供了一些新發(fā)現(xiàn)的民間文獻,具有比較重要的學術意義。另外,在該書出版前后,香港鳳凰衛(wèi)視、上海電視臺紀實頻道、安徽電視臺等,都為此拍攝過紀錄片或電視片,主人公的命運遭際,據(jù)說曾感動過不少人。
2002年,筆者意外發(fā)現(xiàn)《我之小史》抄稿本2種,這是目前所知唯一一部由徽商創(chuàng)作的章回體自傳。該書的內(nèi)容從清光緒九年(1883年)迄至民國十四年(1925年),逐年記錄了一個家庭的社會生活。類似于此長達40余年、多達20萬字的連續(xù)記錄,在徽州文獻中尚屬首次發(fā)現(xiàn)。該書的發(fā)現(xiàn),是近年來民間文獻收集中最為重要的一次收獲。此后,通過對小說持有者——《我之小史》作者嫡孫的采訪,以及對江西省婺源縣東北鄉(xiāng)廬坑村的多次實地調查,收集到與此相關的大批文書(日記、文集、啟蒙讀物、宗教科儀等),最終整理出版了《我之小史》。在實地調查中,筆者了解到,時至今日,廬坑當?shù)刈逍辗植嫉母窬植⑽窗l(fā)生太大的變化。因此,在《我之小史》出版之前,詹氏后人就反復要求刪去書中涉及大小姓紛爭的部分,對與清代世仆以及“開豁賤民”過程有關的字眼(如“跳梁”、“脫殼鱉”等)均應予以刪除,以免引起現(xiàn)實生活中新的矛盾。《我之小史》第一版出版后,謹小慎微的詹姓后人再次要求刪去其中的一些文字,并與我反復講到其中的緣故:直到20年前,當?shù)孛癖娺€因大小姓祖墳的問題,引發(fā)了贛、皖二省族姓較大規(guī)模的磨擦和沖突。
這些事件,正說明了佃仆制度的影響之深——由于明清以來徽州是個宗族社會,有限的資源空間常常引發(fā)激烈的生存競爭,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族姓之間的恩怨糾葛不斷。雖然早已時移勢異,但直到今天,族姓聚居的格局并未完全被打破,數(shù)百年傳統(tǒng)的深刻影響也遠沒有驟然消解。上述的這些影響,沒有任何文獻可以反映,唯有通過田野調查方能得以證實。
2008年,筆者在歙縣南鄉(xiāng)收集到一批文書,共計抄本63冊,散件8張。從文書內(nèi)容來看,該書可以明確歸屬于歙縣的何家塢,為方姓家族的一批文書。何家塢,位于今安徽歙縣蘇村鄉(xiāng),是個極為偏僻的皖南山村。筆者對這批文書作了簡單的歸類,共分家庭宗族類(鬮書、家譜)、經(jīng)濟類(田產(chǎn)稅賦文書、契約合同等日用類書、會書)、訴訟類、婚姻類(撒帳歌、婚姻禮單)、喪葬祭祀類、信仰類(科儀、命相文書)、游藝類和教育類(啟蒙讀物、其他),共計8類。對于這批文書(特別是其中的家庭宗族類文書、經(jīng)濟類文書),我們完全可以結合徽州(特別是歙縣南鄉(xiāng))現(xiàn)存的大批文書,做歷史文獻學及經(jīng)濟史的分析。但與此同時,也應當看到,以往學界處理的徽州文書種類仍然相當有限,特別是對于后5類文書,如何處理和研究,我們?nèi)匀蝗狈?jīng)驗。
譬如,在婚姻類文書中,僅撒帳書就有十數(shù)種。撒帳是中國民間重要的一種婚姻習俗:洞房花燭之夜,夫婦二人就床對坐,由贊相禮儀者及嘉賓以金錢彩果撒擲,稱作撒帳。近世徽州啟蒙讀物在描摹當?shù)鼗樗讜r這樣描寫:“接親到,開轎門,參拜天地,吵新人,吃喜酒,撒帳賀房?!比鰩r所唱之歌稱為“撒帳歌”(或曰“撒帳詩”),而民間有關撒帳歌的抄本,就叫做“撒帳書”(或“帳書”)。在徽州,撒帳書的遺存極為繁多,目前已發(fā)現(xiàn)就達數(shù)十種之多。但一個家族文書中一下子出現(xiàn)十數(shù)種撒帳書,則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么,一個家族何以會有這么多的撒帳書?這與活躍在民間為人料理婚喪紅白喜事的“先生”(有的地方稱禮生)是否有關?這個家族是否在當?shù)刂饕獜氖麓祟惵殬I(yè)?目前都還沒有答案。因為文本本身并沒有提供相關的線索,而這些,唯有通過實地走訪的田野調查,方能得到解讀。在研究之前,我們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假設,但最終能夠證實或證偽的,便是田野調查。另外,其他文本中的一些內(nèi)容,也只在通過實地調查方能真正讀懂。譬如,科書《目下土地灶司祝文》中有“大民國江南徽州府歙縣南鄉(xiāng)長樂里齊武大社橫山路新興社何家塢白蓮社管居住信士方ΔΔ”的字樣。從時間上看,由政區(qū)沿革的書寫方式分析,“大民國江南徽州府”說明民間的此類祭祀活動由來已久,該書記錄的儀式和過程,可以上溯到清代甚至明代,因為祝文中的“大民國”,明顯只是將“大明”或“大清”稍加改動而已。但套語中的“歙縣南鄉(xiāng)長樂里”之下還有“齊武大社”、“新興社”、“白蓮社”,這幾個“社”之間的相互關系究竟如何,從宗教科儀文本本身卻無從得知。而這實際上與民間基層社會的宗教信仰、村落結合、社區(qū)關系等密切相關,其中必定包含著豐富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這些也只有通過田野調查方能得以充分的挖掘和展示。
幸運的是,這批文書不僅可以明確地點,而且其中的絕大部分均為晚清至民國時期的文書(少量涉及清前期),部分內(nèi)容則可能一直沿用到當代。譬如,民國抄本《謹疏(付聯(lián)據(jù)約雜詩)對》末有“春聯(lián):江山千古秀,人民萬代?!薄ⅰ吧n松千年翠,祖國萬年春”。這些文字的墨跡及字體,均與該書的前面部分完全不同。從“人民”、“祖國”之類的用詞來看,此書直到1949年以后仍在使用。另外,民國科書《目下土地灶司祝文》,最后有“公元一九ΔΔ年Δ月良日之吉叩敬”字樣,這說明該書在解放后也仍在使用。所有這些都說明,以實地調查的方式去理解這批文本反映的民眾生活,具有相當?shù)目刹僮餍浴?/p>
近年來,各地陸續(xù)發(fā)現(xiàn)、出版了一些文書。譬如,此前在東南某地發(fā)現(xiàn)的一批文書,有學者片面強調它是比徽州文書分布更為集中、更有典型性的民間文書,藉以凸顯該地文書發(fā)現(xiàn)之重要性。但據(jù)筆者對這批文書的觀察和了解,應當指出:徽州是個十戶九商、社會流動性極大的區(qū)域社會,此一特點決定了其經(jīng)濟形態(tài)和社會文化的豐富性,這不是一些商品經(jīng)濟落后的孤村僻壤所能比擬的。平心而論,新史料的發(fā)現(xiàn),有其學術價值,毋需刻意高評或低估。但迄今所見,可以說沒有一個區(qū)域的文書有徽州文書那樣數(shù)量龐大、類型多樣、內(nèi)涵豐富。由于徽州文書的涉及面極廣,幾乎涉及明清以來社會生活的諸多側面,因此,田野調查大有用武之地,這將促成對徽州文書更大程度的利用。譬如,徽州文書中有大批的宗教科儀和民間小曲等,僅筆者手頭就有數(shù)百冊之多。對于這批民間文獻,其中的不少內(nèi)容,我們甚至難以讀懂,只能大致知道它的用途而難言其詳。這是因為宗教科儀、民間小曲,目前我們所見到的只是抄本上的文字,而在傳統(tǒng)時代,儀式、音樂都是活生生的流動的過程,這需要人們?nèi)ケ硌?,去即興發(fā)揮,單單只是文本,我們只能看到一板一眼的操作程序,而在文字之外生動的人物活動和社會關系則被完全過濾掉了,因此,藉由這些文本,我們難以了解傳統(tǒng)社會鄉(xiāng)村生活的實態(tài)。
在這方面,歷史學之外其他領域的研究者所做的田野調查似乎已先行一步。譬如,音樂研究者齊琨,在《村落儀式和象征中的音樂——以徽州黟縣古筑村和祁門縣彭龍村為例》④ 一文中,以“民族音樂學的田野工作方式”,于1999年7月至2000年8月間,走訪了徽州三縣中的21個村落,考察了當?shù)氐亩Y俗音樂。在黟縣古筑村,他通過采訪獲得的口碑資料,還原了1946年古筑村最后一次祭神、祭祖儀式的過程以及其中的用樂情況。在《論儀式音樂的程式——以徽州禮俗儀式音樂為例》一文中,齊琨通過綜述18位當?shù)貥啡说脑L談后,指出:“時至今日,徽州各縣禮俗儀式及音樂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然而,一些祠堂保存較完好的村落,仍在祠堂中舉行婚喪禮俗并延請樂手吹打奏樂助興,演奏的樂曲基本為傳統(tǒng)的部分曲目,亦存在良莠不齊的現(xiàn)象,但多數(shù)技藝高超的民間藝人,仍會恪守傳承自上一代樂人的奏樂程式。”[2]在這篇文章中,我們看到了大量的民間小曲曲目,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民間用樂的基本情況。結合這些田野調查,此前所見到的那些宗教科儀、民間小曲,便還原成許多活生生的社會生活畫面。
與儀式相關的是民間宗教的研究,例如,現(xiàn)存有關齊云山道教方面的資料相當之多,僅筆者收集到的就有不少,如徽州至九華山、齊云山的路程,朝山進香時的善男信女所記錄的賬簿,朝山進香時攜帶的實物(如香袋等),在齊云山上住宿時與道士簽訂的契約,各類與朝山進香有關的宗教科儀,還有九華山的木刻版畫等。這些資料,都是研究傳統(tǒng)時代徽州民間朝山進香習俗以及民間宗教的重要史料。除此之外,在我們的田野調查中,許多村民都詳細描述了朝山進香的組織、過程以及相關的習俗。而在對齊云山、九華山的實地考察中,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少自古迄今朝山進香的痕跡。譬如,道教名山齊云山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雖然受到嚴重的破壞,但仍保留下一些宗教建筑,而山上一些新立的碑銘,則證實了朝山進香之俗仍在民間長期延續(xù)。這些都說明,有關朝山進香與民間宗教、民眾生活等方面的研究,可以以徽州文書為基本線索,結合實地調查加以綜合性研究。
余 論
徽州是個文獻之邦,傳世文獻和民間文書浩繁無數(shù)。在充分重視歷史文獻的同時,亦應開展田野調查,唯有如此,方能更好地理解民間社會的基本面貌。當然,我們也應該認識到,田野調查所獲的認識需要經(jīng)過嚴格的檢驗和論證。
上個世紀80年代以后,徽州的農(nóng)村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徽州又是一個經(jīng)濟欠發(fā)達的地區(qū),歷史時期徽州的繁榮,與在外務工經(jīng)商的徽州人密切相關,而如今,外部資金的挹注早已不復存在,這與經(jīng)濟發(fā)達、海外資金源源不斷的福建、廣東等沿海地區(qū)所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在福建、廣東,迄至今日,新舊祠堂、寺廟林立,不少地方的迎神賽會亦極為活躍,地方文化脈絡綿延,與傳統(tǒng)時代并沒有太多的中斷。相比之下,從總體上看,徽州文化缺乏活力,基本上是一種逝去的文化,雖具審美價值,卻難以看到復興的可能。這使得文書文獻上反映出來的一些社會文化現(xiàn)象,有不少難以在現(xiàn)實中保存。另外,隨著時間的流逝,老人的故去,以及農(nóng)村社會進城務工者的大批離土離鄉(xiāng),田野調查面臨的困難以及緊迫性均日漸增加。誠如此前一位長期在中國調查的日本學者曾經(jīng)感嘆的那樣,現(xiàn)在他在江南農(nóng)村能夠找到的“老人”,比他的年紀還輕。的確,今年已是2009年,離1949年已有整整60年,對于1949年以前有所了解的人,年齡至少也要75歲左右,垂垂老矣,思路清晰而且尚能講述者真是少而又少。另外,也并不是調查對象所說的話都是有用的資料,必須認真分析研究后加以取舍。
注釋:
①本文據(jù)2009年3月5日在日本國文學研究資料館檔案研究系的演講稿修改而成。
② 參見澀谷裕子.清代徽州休寧縣にぉける棚民像.山本英史編.傳統(tǒng)中國の地域像.慶應義塾大學出版會,2000.
③參見鄭力民.徽州社屋的諸側面——以歙南孝女會田野個案為例.寺廟與民間文化研討會論文集(下冊).臺灣漢學研究中心,1995.
④參見香港中文大學音樂系、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會合編.中國音樂研究在新世紀的定位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下冊).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2.
參考文獻:
[1]耕田農(nóng)夫. 四十大壽.“故園徽州”網(wǎng),http://bbs.huizhou99.com..
[2]齊琨. 論儀式音樂的程式——以徽州禮俗儀式音樂為例. 藝苑,2006(2).
編輯葉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