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溪
不是愛風(fēng)塵,似被前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
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
莫問奴歸處。
——嚴(yán)蕊·《卜算子》
一直以為,風(fēng)流名士與煙花女子大抵是最有淵源的兩類人,他們有纏綿悱惻的蕩氣回腸,更有悲愁怨憤的愛恨情仇。她們滿面淚痕地吟著:“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被蛟S也只換得他們不屑的一句:“行云飛絮共輕狂?!币彩?,一個高貴,一個卑微,多少薄情薄幸、逢場作戲,總叫人對才子佳人的往事不知是慨嘆還是憐憫。
所以,那淪陷風(fēng)塵的女人們該慶幸,還有“千古同聞俠骨香”的嚴(yán)蕊給她們掙得一份顏面,她傲然地守著尊嚴(yán)和正義,這份吐氣揚眉的高貴不知為那些理學(xué)名士賺得多少世人的罵名。
美麗女子,大都被稱作花瓶,但臺州營妓嚴(yán)蕊不是?!吧囯p絕”對于她,并不是一個貼切的形容。因為讀過她詩詞的人都知道,她若是個男子,便定會是個名聞天下的才子。那時,總有一些少年子弟長途跋涉,不遠(yuǎn)千里,只為見她一面。有時,雖只能匆匆一顧,但他們依然滿足地感嘆:“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嬋娟誤解人。”
對于這些人,嚴(yán)蕊大都是不屑一顧的。她想,他們何曾是真的讀懂了她的詩詞,頂多不過是覬覦著她的美貌,逍遙著字里行間的鶯鶯燕燕。所以,她曾一度絕望,那些留戀于煙花之地的人里面,沒有一個是她的知己。
所幸,她遇見了唐仲友。
那時,他是臺州太守,也是少年高才,風(fēng)流文采。她記得他們初次相見,那是一個良辰佳節(jié),官府的賓客席上高朋滿座。那時,她從從容容地對著他手里的紅白桃花應(yīng)成一闋《如夢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fēng)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對著滿座的贊嘆,她只看到了他眼里的驚喜,因為在她看來,只有那含著一聲嘆息的驚喜才是最真實無比的。她當(dāng)然知道這感慨的意味,如她這般冰雪聰明卻淪陷風(fēng)塵,難道不該嘆息?
自那以后,每逢官府宴客,她便被邀去侑酒填詞。人人都知道太守恃才傲物,,卻每每對她的詞贊不絕口。拋卻尊卑,她的確可以將他看作知己,因為只有他知道她歡笑背后有多少對世事的無可奈何。不過,一個是當(dāng)朝官員,一個是青樓女子,到底還是有著咫尺天涯的距離。所以,他們一直維持著這恰到好處的隔閡,不曾逾越一絲一毫。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種小心翼翼的矜持也會招致“莫須有”的罪名。
南宋淳熙九年(1182年),永康學(xué)派的唐仲友因反對朱熹的理學(xué),被這位理學(xué)大師連上六疏彈劾。其中第三、第四狀便論及他與嚴(yán)蕊的風(fēng)化之罪,嚴(yán)蕊當(dāng)即被捕。
身陷囹圄,嚴(yán)蕊并沒有絲毫的恐慌,對著供狀,她從容地寫下了:“賤質(zhì)何妨輕一死,豈承浪語污君子?!彼膭C然,是朱熹不曾想到的。在他看來,女人不過是男權(quán)世界的附庸,婦人當(dāng)以無非無儀為善。而眼前的這個青樓女子,竟敢這樣傲然地面對他的指責(zé)、無畏他的權(quán)威,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的。于是,他命人對她棍棒相加,嚴(yán)刑拷打。他以為,用男人都受不了的皮肉之苦對付這個靠顏面生存的女人,不怕她不屈服。
可是,朱熹還是錯了,他低估了一個風(fēng)塵女子的氣節(jié)。受盡折磨的嚴(yán)蕊,竟還是從從容容的一句話:“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無奈中,朱熹只得草草定了“蠱惑上官”的罪名,將她鞭笞一頓,發(fā)送至紹興。
紹興獄中,她的境遇并無絲毫好轉(zhuǎn),那里的官員依舊對她嚴(yán)刑相逼。他們似乎想用這樣極端的方法弄清楚,一向被他們看作行云飛絮般輕浮的青樓女子,如何能這般重情重義、英勇無畏。
幾番磨難,終于等到了朱熹改調(diào)別處。繼任官員是岳飛的三子岳霖,他久聞嚴(yán)蕊之名,也想看看這個琴心劍膽的重義女子。見到她后,他終于嘆服了,朝堂之上的這個女子形容憔悴、滿身傷痕,卻依舊從容不迫、不卑不亢。看著她清澈的目光,他不禁有些汗顏,甚而愧于去想那些同僚們的恃強(qiáng)凌弱。與她的坦蕩相比,他們真是太卑劣了。
那天,他命她作詞自賦心事,她便作了《卜算子》。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隨口一占的詞竟能在日后流傳千古。她只記得,她說完最后一句時,他沉默了許久。他沒有點頭稱贊,但她知道,他讀懂了她,就像曾經(jīng)的唐仲友一樣。他們?yōu)樗拿利惻c才華而折服,更為她的境遇而悲嘆。悲嘆這無可奈何的今生如若真的是前世的孽緣,那么此生此世又要去哪里尋得一方凈土,找得一處山花爛漫的地方。
嚴(yán)蕊終于被釋放,岳霖還親自取來妓籍,勾除姓名,判予從良。歸家后,有更多的人嘆服她的俠骨柔腸而爭相拜望。有人說,她最終嫁給了宋室子弟。也有人說,她追隨了恩人岳霖??傊磺锌赡艿慕Y(jié)局似乎都是完美的。在那個禁錮的年代,人們心中的圓滿大抵如此。只是,我總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找尋到了字詞間所向往的自由?那“若得山花插滿頭”里的無拘無束,究竟是我們能夠企及的境界,還是一個永遠(yuǎn)都可望而不可即的世外桃源?
編輯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