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卓爾
青春永遠不是撼動理查德的原因,因為在青春的臉上永遠沒有他想要的戲劇性。青春就像一張白紙,雖然潔凈,卻什么也沒有寫。因此,他喜歡的是毛姆下榻歪斜的嘴巴,伊薩克·迪內(nèi)森年華不再的臂膀,那些經(jīng)歷了人世幻變的臉孔,已經(jīng)從白紙一張轉變?yōu)闇婧IL锏臅涗浟嗽?jīng)所經(jīng)歷的愛情、憂郁、戰(zhàn)爭和哀傷?!澳抢镉腥绱酥嗟臇|西需要去閱讀?!崩聿榈绿嵝炎x者,這些人會為某一種事或物著迷,忘卻所有,把靈魂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件事上。愁苦,焦灼,喜悅,經(jīng)歷過巨大或卑微的日常生活后的人,只需靜靜坐在那里,一張沉默糾結的臉已有許多故事要訴說。
那種忘記他人,忘記自我、忘記世界,只將眼神緊緊盯在為之著迷的事物上的人,他們看起來猶如塵世間的圣人。這就是理查德更醉心于拍攝肖像而非時尚人像的原因,時尚攝影永遠與青春有關,那里的故事總是才剛剛開始,沒有灼燒的傷疤,沒有愛欲的親吻,沒有深沉的目光,有時候不得不說,那些華麗的衣服顯得比穿著者更為說服力。作為一種樂在其中的謀生手段,理查德要在時尚攝影的工作中,努力地去挖掘人物的靈魂特性,使其能在一張平面維度的畫面中呼之欲出,讓人們能夠與靈魂面對面,而非與一件衣服面對面。對于肖像人物中靈魂浮出紙面的極強表現(xiàn)力,也許也得歸功于他曾作為一個證件照攝影師的功勞,在拍攝過上千人的肖像之后,理查德終于從蕓蕓眾生的臉孔中看到了一部啟示錄。
也許正是對于時尚攝影的離心態(tài)度,理查德用了一種調(diào)皮乖張的態(tài)度去拍攝,他大逆不道地脫掉模特的高跟鞋,趾高氣揚地讓白手套滾一邊去,讓一群瘋狂的女孩在沙灘上玩跳青蛙游戲。這個美式Teen-age vogue常會出現(xiàn)的場景退回到上個世紀中期來說,顯然是公然挑戰(zhàn)那個保守年代的尊貴品位。嚴肅的客戶被這幅赤腳女孩的畫面震驚了,稿件被時尚編輯攔下不許出版,但當時《Harpers Bazaar》的藝術總監(jiān)Alexey Brodovitch,這個與理查德同樣有著傳奇頭腦的人,將這些時裝照扔進了印刷廠。那一刻,也許理查德沒有意識到,一個新的時尚攝影時代于無形中誕生了。
那種與傳統(tǒng)形象完全顛覆的造型出場,迎接來了一個革新的時代?!拔议_始從事攝影的時候,年輕的攝影師完全無法用自由的方式去創(chuàng)作。每個人都覺得又累又沮喪,戰(zhàn)爭剛結束,Dior把裙子拉長,而突然問,一種幽默感跳了出來,一切都變得很風趣一對于時尚攝影師來說,從此以后,可以拍攝那種自由自在而大膽的作品,那真是一個令人歡呼的時刻?!蔽覀兊酶兄x他,是這個不斷與“不準”抗爭的人為我們爭取來了這個時代的開端。
上世紀50年代,理查德在巴黎工作的期間,逐漸將講究靜止的室內(nèi)攝影變成一門講究動態(tài)的戶外藝術,在攝影場景中加入電影戲劇般的敘事風格,把穿的極為優(yōu)雅高貴的貴婦扔到一群粗壯的街頭馬戲團中,或者是一身華麗紅衣的灰姑娘,拿著拖把在沼澤地般污穢的房間里做清潔,此外還有理查德鐘愛的題材“死亡”。穿著金燦燦猶如雕塑品的女模特和骷髏先生一起合影留念,而快門線正出其不意地握在一副骷髏手中。陽光燦爛的女孩趴在灰色的墓碑群中沖著你快樂地大笑??粗鴷r髦女郎照鏡子照出的是一副骷髏時你會覺得很恐怖,看著純真少女在墓地若無其事的歡樂,又會讓我們明白人生不過就是在一場暴雨將至前放聲大笑。理查德的作品大多直白淺顯,意義明確,從不晦澀,他并不想拋出難題去難倒誰。
“我的照片不會深入,事實上,它們不深入任何東西。它們只是對于表面的解讀。我對表面。有著強烈的信仰。一個好的作品充滿了線索,但是,當我被對面的那張臉孔吸引之時,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迷惑。那種產(chǎn)生吸引的東西是什么?是我所發(fā)現(xiàn)的那種美,還是隱藏于下面別的東西?還是對象他自身所認為的美的角度?這樣的拍攝,常常成為一場這三種迷惑的競爭。”直接地去表達最初所遇見的畫面,沒有疑惑,也無選擇,不設置最終的迷,只是將那種存在于“表面”的美呈現(xiàn)出來。有許多本身便具備深厚講述性的臉,確實早已將所有的內(nèi)在意義呈現(xiàn)在“表面”了。
當然時尚攝影本身就從未背負過沉重的使命,時尚攝影只是為了歡樂而生,理查德時不時地要拿那些看起來放蕩不羈的“丑東西”來對時尚戲謔一下,正因為他的重心也從未放在時尚攝影上(盡管他留下了海量的時尚攝影作品)。作為一個男人,他更關心政治、人文題材的領域。
就像他所喜歡拍攝的那些“為某些事忘記一切”的人物一樣,最終理查德也成為這樣一個人。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工作狂,唯有此才能解釋他花了大半個世紀的生命用作拍攝。他不喜歡周末,不喜歡悠閑,不喜歡停下來。一個工作狂可以被任何事情任何人背叛,但是決不能容忍被工作背叛,確實沒有,在他精力充沛的一生中,理查德利用了一個天才所有需要發(fā)揮的天賦,并將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并且贏得了世界給的最高分。因此蘇珊·桑塔格稱其為“上世紀職業(yè)攝影的典范”,于是他成為了全世界功成名就的工作狂典范之一,創(chuàng)造數(shù)量驚人的海量作品,且品質超群,為世人所歡迎。捧紅諸多模特成為一代名模,Naomi Campbell,Cindy Crawford,Jean Shrimpton,Lauren Hutton,Twiggy……當然,不正是因為有理查德這樣并不故作矜持而少產(chǎn)的大師存在,我們才能如此豐滿得獲得對于時代的精確而美妙的記錄嗎?
“死也要死在工作臺上”,這顯然是對一個工作狂的至高褒獎,而他,果然也做到了。2004年10月的一天,在為《紐約客》雜志拍攝照片時,70歲高齡的他突發(fā)腦溢血去世。那是攝影界十分悲哀的一天,因為那一年,許多攝影大師相繼離我們遠去。
表面的美,內(nèi)在的美,和想象的美。理查德選擇了一個第一個骰子。他不制造迷茫,他制造迷幻,引發(fā)眼淚和激動需要高頻率的感動才能實現(xiàn)嗎?對于理查德來說,那不一定。眾多時尚攝影師做著的工作大多具有共同的一種意義,用高超的技術。繁復的手段,拉上一群嘰嘰喳喳濃妝艷抹的模特,最終獻上一個簡潔明了的世界觀。美,那會令人留下眼淚的美那會令人發(fā)笑的幽默的美,永遠都非常簡單,它就在表面,在浩瀚無垠的世界中,它就站在鏡頭的最前面,美不需要被挖掘——美,它就在表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