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克昌
一
小時候,我在國軍的部隊當營長。有一天皮筋突然對我說,參加我,給你當團長。我有些奇怪,皮筋也是國軍的人。皮筋說,我不和國軍玩了。軍師旅團營,團長比營長大??晌也幌肴テそ畹牟筷牐也幌矚g皮筋。在國軍的部隊里,皮筋當副司令,他喜歡槍斃人。每次玩打仗,他都要把手曲成手槍狀頂住我的腦門,槍斃我一回,有時兩回。皮筋想了想又說,你還可以招兵,你找來的人歸你管,讓他們當你的連長,當營長也可以。這就和在國軍的部隊不同了啊。在國軍的部隊,誰當什么只有國軍說了才算。我就去了皮筋的部隊。到皮筋部隊的第一天,我還沒來得及招兵買馬,吃晚飯的時候就聽到皮筋喊,吃了飯去大場打仗。因為剛剛當上團長,我忙把碗里的飯扒進嘴里,追著皮筋到了大場。一到大場,我們就看到了國軍和國軍的部隊。皮筋對國軍喊,我們和你們打仗。
國軍聽到皮筋這樣說,有些驚訝,說,皮筋,你們不和我們玩了?皮筋不答國軍的話,只問國軍,打不打,我們和你們打。國軍掃了一眼皮筋的部隊,說,還是一起玩吧。皮筋說不,我們和你們打。國軍想了想說,你們人少,我分點人給你。皮筋說,我不要你的人。國軍有些為難,說,你的人少,又小,我們不和你們打。
國軍不和我們打,我們就打不起來,我們只有幾個人。還有,要玩打仗,我們的人確實太小了,像彎的弟弟小五,褲帶跑掉了,褲子掉下一半,一直用手拉著,鼻涕流到嘴邊,騰不出手來擦,吸得呼吐呼吐響。
彎從國軍的身后走出來,揚手就給小五一大個巴頭,說,你找死,還不快點滾回去。小五縮下脖子,猶豫著要不要滾。如果不滾,哥哥的巴掌就會雨點般落下來。但小五有點舍不得滾,彎從來不帶他玩,而現(xiàn)在,皮筋讓他當了連長。
皮筋突然沖上去,猛地推了彎一把,彎沒有防備,差點就被推倒。彎沒有還手,彎看著國軍,看國軍怎么辦。國軍沒有怎么辦。皮筋不和國軍玩了,而小五現(xiàn)在是皮筋的人,彎先動手打小五,皮筋就可以推彎。皮筋不和國軍玩,是因為皮筋提出要玩政委。國軍問皮筋,司令和政委哪個大?皮筋說打仗的時候司令大,不打仗的時候政委大。國軍沒有說話。彎倒說話了,彎說,我們不玩政委。彎不喜歡當官,他自愿當國軍的通信員,因此總是在國軍的身后。彎一說話,別的人都跟著彎叫起來,我們不玩政委,我們不玩政委。國軍還是不說話,國軍不說話等于說了不玩政委。皮筋于是成立自己的部隊。
皮筋推了彎,國軍沒有說怎么辦,彎不敢還手也不敢再打小五,他退回到國軍的身后,狠狠瞪著自己的弟弟。小五抱著頭,但哥哥的巴掌沒有像往常那樣雨點般地落下來,他慢慢抬起頭來,看見已經(jīng)站回到國軍身后的哥哥正向自己齜牙咧嘴。他這下明白過來,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當了皮筋的連長,哥哥的巴掌就不能隨便落在自己頭上。這太好玩了,他一邊吸著鼻涕,一邊向彎做起了鬼臉。小五這么一鬧,大場上的火藥味反而散去了些,我們都笑,就連國軍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但是,皮筋沒有笑。皮筋一直繃著臉,國軍也就沒有能笑出來。
國軍不是怕皮筋,在大場上,國軍誰也不怕。但是國軍的父親說過,你不要去惹皮筋。國軍怕父親,老街上的孩子都怕父親。說起來有點奇怪,我們的父親很少管我們,就算是我們做錯了什么,我的意思是錯到要挨打,父親通常是不出手的。打我們的是我們的母親,用一截專門的竹竿,家家門后都豎著這樣一截竹竿。有時,母親手上忙著,會叫你去把竹竿拿來遞到她的手上。啪,啪啪,一下或者幾下,打完了,再讓你把竹竿放回去。但如果母親手里就有能打人的東西,比如掃帚把子或者火鉗,母親會免勞你的大駕?;疸Q打在小腿骨上疼到要命,你不想哭但眼淚還是會流下來。你必須在火鉗掃橫過來的時候及時轉身,讓火鉗打在腿肚上而不是窮骨頭上。母親并不在意打在哪里,她們只是完成打的動作。打過了,轉身去做該做的事情。但老街上的孩子還是怕父親,為什么怕,我想不出理由。國軍也如此。
國軍的父親在鎮(zhèn)上的搬運社上班。國軍的父親當搬運工是在礦務局來了以后,鎮(zhèn)上好幾個孩子的父親都當了搬運工。和很多人的想象不一樣,他們并不是那種高大壯實的男人,他們都很瘦小,而且黑。我們的父母說他們是筋骨人。他們像是被油炸過了,像小賣鋪里的麻花,你沒有吃在嘴里,只是用眼睛看到,你就能感覺牙齒咬上去的堅硬。礦務局來了以后,修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公路,從這座山轉啊轉啊轉到另一座山。我們在去礦務局的路上經(jīng)常能遇到這些父親們。他們并不沿著公路走,總是穿過公路,走上對面的小路。在他們穿過公路的時候,拉礦石的大卡車鳴著喇叭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揚起的灰土把他們完全遮掉了。但在下一個彎道,他們又出現(xiàn)了,還是穿過公路,走上對面的小路。小路很窄,相遇的時候,我們會提前找一個能閃避的地方,讓他們過去。小路也很陡,上坡的時候,他們的身體深深地彎下去,躬成一張緊繃繃的弓。身子繃得緊了,油就從他們身體里浸出來,一些滴到土里,一些滲進背架和皮條。他們的背架和皮條都被浸得烏黑發(fā)亮,成了他們身體的一部分。
在礦務局彎彎曲曲的公路上,我們還會遇到搬運社的馬車。在搬運社趕馬車是很體面的事情,因此,老街上的孩子對馬車夫有一種很奇怪的叫法,馬大爺。遇到了,如果馬車空著,又且是下坡,我們就會一擁而上,追逐奔跑的馬車,口里叫著馬大爺。馬大爺站在駕桿上,威風凜凜,打出一連串的響鞭,故意把馬車趕得飛快。眼看我們追不上了,就又慢下來,回頭罵道,小狗養(yǎng)的,不坐大爺?shù)鸟R車了?于是我們又跑,追上了就往馬車上爬。有人在爬馬車的時候掉下來,灰頭土臉不要緊,要是把衣服褲子掛破了,回家還有一頓好打。但我們樂此不疲,掉下來了,追上去又爬。
也有馬大爺不高興的時候,會把鞭梢卷到我們的身上,不讓我們爬。我們對國軍說,你爹要是當上大爺就好了。我們說這種話并不是討好國軍。國軍的父親是個好脾氣的大人,他一定會讓馬車慢下來。國軍最喜歡聽到這樣的話了,看著公路上走遠的馬車,國軍用手一指,我爹要是當上大爺,就趕那一輛。搬運社有三輛馬車,一輛黃馬駕轅,兩輛白馬駕轅。我們問國軍,是黃馬那輛嗎。國軍說是,又說,黃馬不叫黃馬,叫黃驃馬。黃驃馬帶了個兒,很漂亮。長大了,肯定是駕轅馬。國軍興高采烈,說著就要帶我們去拔青草喂小黃馬。但是皮筋說話了,皮筋把說給國軍的話說給我們,小黃馬就是長大了,國軍的爹也當不上馬大爺。我們不喜歡皮筋掃國軍的興,就給國軍幫腔說,說不定就當上了呢。皮筋挑起嘴角,不消我說,你們讓國軍說呀,讓國軍去問他爹呀。國軍看著遠處,裝作沒聽見,但神色黯然下來,也不再帶我們去給小黃馬喂草。我們在國軍眼里看到了遠去的馬車,馬車去得遠了,揚起的灰塵讓我們分不出哪一輛是黃驃馬駕轅。
二
國軍用不著去問父親能不能當上馬大爺,皮筋說的話總是很準。國軍的父親只是搬運社的一個普通搬運工。但國軍的父親也有自豪的地方,和礦務局的工人一樣,搬運工們每個月領一次工資,國軍的父親有了當工人的感覺。這種感覺十分美妙。因此他喜歡坐在家門前吃晚飯,飯桌擺在門口,他獨自一個人坐在飯桌前吃。國軍的父親吃飯很慢,主要不是吃得慢,是喝酒喝得慢。他坐在一個有靠背的矮竹椅上,伸開腿,好半天才喝一口酒,吃一點菜。慢慢的,臉色紅潤起來,然后是脖子,最后一直紅到小腿。這種時候,有人從家門前走過,國軍的父親就會大聲招呼,甚至也招呼我們,讓我們嘗他的酒。我們這時候去國軍的家,并不是去找國軍玩,而是母親讓我們去。我們的母親總是認為鎮(zhèn)上小賣鋪的稱不準,稱頭也平,就連鹽受了潮,我們的母親也固執(zhí)地認為是故意的。她們總是請國軍的父親去礦務局商店幫她們帶東西,即便是半斤鹽或者一扇紅糖。國軍的父親幾乎每天都要經(jīng)過礦務局商店,順便就幫著買了。我們不喜歡喝國軍父親的酒,我們喜歡看他的小腿。搬運工都穿一種褲腳很短很寬的褲子,褲腳只到膝蓋,這種褲子穿著涼快而且不會絆腳。國軍的父親小腿肚上鼓著一團一團的筋,像是蚯蚓結成的疙瘩。國軍說過,人的力氣都藏在那一團一團的筋里。因此,國軍經(jīng)常讓我們捋起我們的褲腳,查看我們的力氣是不是長大了一些。很遺憾,在成長過程中,我們的小腿始終滑溜溜的,沒有那樣鼓起的筋。不過,國軍總是鼓勵我們,他用手使勁卡住我們的小腿,從上往下捋,然后告訴我們,比上一次長了一點力氣了。最后,國軍捋起他的褲角,慢慢用力,我們看到國軍小腿上肌肉開始堅硬,筋也慢慢鼓起一些。雖然遠不能與他父親相比,但也足令我們羨慕。國軍一家七口,國軍的父親就靠藏在腿肚包里的力氣養(yǎng)活。國軍是老大,父親到搬運社上班后,國軍經(jīng)常去搬運社當臨工,他的父親專門為他做了一個背架。隨著小腿肚包漸漸鼓起,國軍的力氣越來越大,我們要兩個人才能抬得起他的背架。但國軍說不算什么,這些東西還不到他父親的背上的一半重。
國軍的父親坐在家門口吃飯的時候,國軍的母親帶著兒女們站在門背后吃。國軍和他的姐妹盛了飯后,交給母親,由母親端出來給他們搛菜。國軍和他的姐妹吃飯都很快,這樣,吃飯的時候國軍的母親也忙忙碌碌。但更多的時候,你會覺得她是一個慌慌張張的女人,她走路和搛菜的動作飛快,像神話里的巫婆,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飛來飛去。她飛過來,國軍的父親眼前一花,她已經(jīng)站在桌子邊上了,再一花,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國軍的父親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叫住她。國軍的父親叫她只是鼻子里嗯一聲,國軍的母親就站住了。國軍的父親不看她,往她手里的飯碗里搛菜。國軍的父親特別高興的時候,會叫出國軍。國軍從屋里出來,自己拿個凳子在父親對面坐下。這時不用國軍的父親說話,母親會在他面前放個杯子,然后倒上一小點酒。這種情況通常發(fā)生在國軍的父親領回工資的那天。
國軍的父親領回來的工資里,總有一張上面會有一些紅色的印油,這些印油都很新鮮。這讓國軍的母親感到困惑。國軍卻知道那些印油是怎么來的。有幾次,國軍的母親等米下鍋,她打發(fā)國軍去搬運社,她知道國軍的父親領工資的日子。
搬運社在一個很大的院子里,進了大門后,正面是一排老房子,房子前面有幾級石階,院子的其他三面是破損的土墻。有了馬車后,為了方便馬車進出,原來的院門被拆了,換成欄桿,又在大門的一側蓋了幾間馬廄。院子大,土墻又很低矮,因此院子里總是撒滿陽光。陽光一照進大院便揚起滿院子的灰塵,陽光和大院一般陳舊。馬車都出去了,院子里只有一匹小馬駒子,就是那匹黃驃馬生的。小馬駒子裹著一身的黃毛,搬運工都叫她黃毛丫頭。國軍喜歡黃毛丫頭,去搬運社總會在路邊扯些嫩草拿在手上。
國軍走進院子的時候,黃毛丫頭剛剛撒了一泡尿。陳舊的陽光的味道和新鮮的馬尿味混合在一起,溫暖而濕潤。這種味道總是讓人想打噴嚏,國軍每次走進院子都是這種感覺。國軍走到小馬駒子身邊,把米袋子搭在小馬背上,拍著它的臉喂它吃草。搬運工們坐在老房子前的石級上,靠著墻瞇著眼睛,等女會計叫自己的名字。發(fā)工資的時候,要叫到名字的人才能走進女會計的辦公室。
搬運工們看見國軍,叫他看天上有什么?國軍知道讓他抬頭看天的意思,但他還是抬起頭來往天上看。天上什么也沒有,一輪白光光的太陽,晃得國軍睜不開眼睛,低下頭來,國軍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有搬運工笑起來,說,國軍,你怎么這么笨呢?又不是第一次了。國軍說,就想打個噴嚏。
搬運工們知道國軍這時候來搬運社的意思。他們對國軍的父親說,還是你家的日子過得精細些。國軍的父親說,還精細呢!這個月再多一天,就得餓一天的飯。有搬運工說,能過到今天不錯了啊。我是等不得米下鍋了,上星期就借了。國軍的父親說,我可不敢借錢。借來了就用了,要還就還不出來了。說借錢的那個搬運工說,不借不行啊,過不到領工資這天。國軍的父親說,月頭借,月尾還,不是一樣的么?那個搬運工說,說是這樣說,就是轉不過來。這時女會計叫國軍父親的名字了。國軍的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在他名字前面還有別人,女會計平??偸琼樦砀裆系拿趾叭?。
國軍的父親數(shù)完錢,在一張表格上按了手印,抽出一張干凈一些的鈔票擦手上的印油。這一點和別的搬運工不一樣,他們總是把捺過手印的拇指在桌子邊上擦,就像平常在墻角上擦鼻涕。女會計厭惡搬運工們在墻角上擦鼻涕,更厭惡他們在桌子角邊上擦印油,這些印油常常弄臟她的衣服。因此,她對國軍的父親有稍微的好感。女會計辦公室的窗子對著大院,能看到國軍走進大院,只要看見國軍,她就會先叫國軍父親的名字。國軍的父親數(shù)錢的時候,女會計一直看著窗外,看國軍喂那匹小馬駒子。在國軍的父親轉身要走的時候,女會計突然說,你兒子長得壯實,就像那匹小馬。國軍的父親站住了,但不知道怎樣接話。女會計抬眼看著國軍的父親,問,你知道你兒子幫你掙了多少錢?國軍的父親搖搖頭,目光有些慌亂。
女會計很少抬頭看人,就是在發(fā)工資的時候也如此。她只看他們的手,數(shù)錢和在表格上按手印。領工資的日子陽光燦爛,每個進來的搬運工們都面帶笑容,這種笑容里有帶著院子里陽光的味道也有討好的味道。每一分錢都是自己用汗水換來的,但是很奇怪,人們在從別人手里接過錢的時候,總會有一種受惠的感覺。不過,女會計對他們的笑臉總是視而不見。她是鎮(zhèn)上派來的,是搬運社唯一不受社長指派的人。她很少和搬運工們說話,在搬運工的眼里,她總是埋頭打她的算盤。
國軍的父親不敢看女會計,目光一旦沒了去處,手也就沒有放處。國軍的父親就局促起來。幸好,女會計又把頭埋下去了,打了幾下算盤,告訴國軍的父親,光這個月,他幫你掙了三塊三角六分錢。
國軍的父親腦子里迅速轉了一遍,覺得不對,國軍沒有掙這么多的錢。國軍的父親張口想說什么,女會計搖了搖手說,他做的活,我當臨工算,只是合在一起發(fā)給你。女會計的聲音很小,國軍的父親明白女會計這句話的意思。搬運社雖然拿計件工資,但搬運工都是固定的,遇到急活,就要雇臨時工。雇臨工做同樣的活要比正式工的錢多,現(xiàn)做現(xiàn)算,做完了就發(fā)錢。國軍不能算臨工,搬運工的家屬做的活都只能記在搬運工的賬上。按臨時工給國軍算錢,這就意味他們父子真正受到了女會計的恩惠。國軍的父親很不安,想說句感謝的話,但女會計的樣子,分明不讓他說這樣的話。國軍的父親就很尷尬。女會計看出來了,扭頭看著窗外,說,你兒子喜歡馬,每次來都要扯把草來。國軍的父親說,是的是的,男孩子都喜歡馬。女會計說,我兒子就不是很喜歡。國軍的父親說,不一樣不一樣。女會計說,有什么不一樣的,在一個學校上學,在一起玩。說到孩子,這就有點拉家常的意思了。這在女會計更是從來沒有的事。國軍的父親始終很緊張,始終不敢看女會計一眼,始終手沒有放處,只是用鈔票一遍一遍的擦手上的印油。國軍的父親自然沒有看到,女會計撕下了一張過期的日歷,猶豫了一下,又揉成一團,扔在墻角。然后叫了下一個人的名字。
國軍的父親走出女會計辦公室時,還在不斷地用鈔票擦手。他拿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給了國軍。國軍把鈔票折了一下夾進了購糧本,從小馬背上取下米袋往外走。走出大院,國軍的父親追出來,叫住國軍,把手上的那張鈔票遞給國軍,說,這是給你的,不要和你媽說。國軍有些驚訝,不知道父親為什么給他錢。父親突然冒出一句話來,你和皮筋要好好玩。國軍的父親大概也知道皮筋不是個能好好玩的角色,又說了一句,反正你不要惹他。
那是一張一元錢的鈔票。就因為這一元錢,國軍知道了鈔票上印油的來歷。國軍用手抹了一下,印油還沒干。國軍想起父親擦著手出來的樣子,覺得父親很了不起,居然用鈔票擦手。但國軍還是不知道父親為什么給他錢,整整一元。就是過年,母親也不過給了兩角的壓歲錢。父親倒是說了叫他不要惹皮筋,不惹就不惹,鎮(zhèn)上沒有哪個孩子敢不聽父親的話。這根本不值得給錢。
也就是這個原因,國軍不想和皮筋的人打仗,轉身帶著他的人要走。國軍這樣想,是皮筋不和他玩,不能算惹皮筋。
三
但女會計的兒子不這樣認為,國軍不玩政委,又不和他的部隊打仗,就是瞧不起他。
國軍不可以瞧不起他。皮筋去搬運社大院,搬運工們看見他都要做出笑臉,和他說上幾句話。說得最多的,是夸他學習好,長大了,也要當搬運社會計的。這樣的話皮筋聽來很不以為然,他才不想當搬運社的會計。不過,皮筋也不生氣,搬運工畢竟是在奉承他。就是國軍的父親,也同樣的笑臉說同樣的話。但是國軍卻把個背脊給他,把他和他的人晾在了大場的一邊。皮筋有些惱羞成怒,他從脖子上取下彈弓,裝了一顆子彈,瞄準了國軍的后腦勺。我們都被皮筋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瞪大了眼睛盯著國軍的后腦勺。
皮筋是神槍手,他能打下跳子。
跳子是一種很小的鳥,小到只是一團毛,幾乎沒有肉。我們打不下跳子還不在于跳子的小。跳子總是在樹叢中跳來跳去,沒有站定的時候。在密密麻麻的樹葉中就只是一個影影綽綽的影子,你可能會把某一片被風吹動的樹葉當成是它。跳子知道我們用彈弓在瞄它也不飛遠,上上下下,忽左忽右,一邊啾啾地叫。跳子把我們惹惱了,子彈紛紛射向樹叢,打得樹葉翻飛。彈雨之后,樹葉落定,跳子鉆了出來,仍然在樹叢中跳躍不止。但皮筋在就不一樣了。皮筋張著弓瞄著樹叢,引而不發(fā)。跳子不知道是皮筋在瞄它,仍然滿不在乎,在那些細小的樹枝上跳躍,從一支樹枝落向另一支樹枝。只是一瞬間的停頓,就在它身子一矮,就要躍起的時候,皮筋射出子彈。樹叢中騰起一團鳥毛,就像跳子的身子突然自己爆炸開來,炸過之后,輕飄飄往下落。跳子的身子實在太小了,被擊中后已然肢體破碎,成了一個血肉模糊的毛團。用今天的目光來看,是一種觸目驚心的殘忍。
皮筋能打下跳子,還在于他的彈弓好。彈弓是我們最重要的裝備,為做一把好的彈弓,我們不惜花費很多時間找尋做彈弓用的樹杈和橡皮條。老街周圍到處瘋長著無人修剪的女真,女真枝葉對生,容易找到適合做彈弓的樹杈。但好的橡皮條不太好找。好的橡皮條既要有彈性和韌性,又不能太硬,拉長要好,拉開來就很適手。自行車的內胎剪出來的橡皮條是最好的,馬車和推車的內胎就太硬了,雖然彈性強,但拉長不好,拉的時候手會抖。自行車內胎是紅色的,其他為黑色。因此,我們用紅皮和黑皮區(qū)分。
我們的彈弓都是黑皮的,鎮(zhèn)上只有皮筋有紅皮的彈弓。我們不知道他從哪里找到的紅皮,鎮(zhèn)上沒有自行車,在有了礦務局之前,我們甚至沒有見過自行車。
皮筋拉開彈弓,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讓我們莫名興奮。我們就要看到的不是跳子,而是國軍的后腦勺中彈的精彩瞬間。我們不知道皮筋是用什么子彈。我們經(jīng)常玩的子彈有兩種,一種泥彈,一種瓷彈。泥彈是用窯泥搓的,像搓湯圓一樣,然后曬干。瓷彈并不是真正的瓷彈,只不過是把曬干的泥彈放在灶膛里過過火。過火過得好的,和石頭差不多硬。我們猜想皮筋裝的是泥彈,即便如此,在大場上和國軍干仗,就已經(jīng)不是一件小事情。國軍走得有些遠了,國軍的后腦勺漸漸模糊,我們開始懷疑。我們不是懷疑皮筋能不能射中國軍的后腦勺,我們懷疑皮筋敢不敢射。打起架來,皮筋根本不是國軍的對手。大場上沒有人打得過國軍。對付皮筋,國軍甚至用不著動手,只一腳,就能踢皮筋一大個跟斗。
我們曾經(jīng)親眼見到過國軍一腳踢翻一條大狗。那是一條瘋狗,那條瘋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跑到老街上來,聽說已經(jīng)咬傷過好幾個人。為此,鎮(zhèn)上專門組織了一個打狗隊,它卻神出鬼沒,打狗隊一直找不到它的蹤影。那天卻是在大場上,不知道它從哪里竄出來了,東一頭西一頭亂跑亂追。我們四散奔逃,大場上一片驚惶。瘋狗瘋跑了一陣,掉頭朝彎直沖過去。
彎在我們中長得最高,卻跑得最慢,看著瘋狗向自己跑來,彎的腿被嚇軟了,越發(fā)跑不快。國軍向彎跑去,國軍一邊跑一邊喊彎。彎看見國軍向自己跑來,這才鼓起勇氣朝著國軍跑去。就在瘋狗追上彎并低著頭去咬彎的小腿的時候,國軍也正好趕到。國軍兩手空空,只能在奔跑中抬腳踢了過去。國軍一腳踢中了狗的肚子,狗叫了一聲,在地上打了個滾。那是我見過的最精彩的場面,一個少年英雄的形象就這樣永遠印在我的腦子里。但是皮筋說,國軍所以能踢翻那條狗,是在他抬腳的時候皮筋正好射出了一顆瓷彈,皮筋說他打中了狗的眼睛。以皮筋能打下跳子的手法,射中狗的眼睛也不是沒有可能。但當時大家都驚恐萬分,只顧躲開瘋狗追逐,沒有人注意皮筋,當然也沒有人看到皮筋射狗。大家所看到的就只是國軍從瘋狗的側面沖上去,猛然一腳。瘋狗被踢中了,在地上打一個滾,夾著尾巴跑了。
大人們都嘖嘖稱贊,說國軍救了彎的一條小命。而彎的母親卻說,國軍是救了彎的兩條小命,一條是陽間的命,一條是陰間的命。彎的母親說,人若被瘋狗咬著了,死之前會變成瘋狗一般,見人咬人,見狗咬狗。到了陰間,也是人不人狗不狗。陰間的事我們不感興趣,我們在為彎保住小命而慶幸的同時稍感遺憾,我們一直沒能看到變成瘋狗的人,不然,人追著狗咬肯定比狗追著人咬好看。
與國軍受到的稱贊相比,皮筋顯然是被冷落了。沒有人說皮筋吹牛,但也沒有人承認皮筋射中了狗的眼睛。瘋狗后來下落不明,鎮(zhèn)上的打狗隊也一直沒打到它,因此不能證明皮筋說的話。這讓皮筋一直憤憤不平。
看著國軍越走越遠,皮筋把彈弓也拉得更長,始終瞄著國軍的后腦勺,就在我們認為皮筋不敢射的時候,嗚的一聲,皮筋竟然射了。我們凡胎肉眼,看不見子彈在空中劃出的弧線,但我們卻能聽見子彈破空的聲音,不由得也一起叫出聲來。不過,我們沒有看見泥彈在國軍的后腦勺爆碎的精彩,卻看見一只黑色的大鳥被擊中后飛了起來,打著旋飄落在地。我們再發(fā)一聲喊,朝著鳥落下的地方跑去。
國軍和他的人都回過頭來看著我們。最先回頭的是彎,像黑鳥一樣飛起來的是彎的帽子。
彎這些天戴一頂形狀怪怪的六角帽,帽子的頂上有一個絨球。那頂帽子根本不合彎戴。形狀怪不說,帽子太大,或者說彎的腦袋太小,這樣,帽子總是處在要掉下來的狀態(tài)。但是彎就是不肯把帽子脫了,即使在戰(zhàn)斗最激烈的時候,他首先顧及的是不讓帽子掉下來??墒乾F(xiàn)在,彎的腦瓜完整地暴露在我們眼前。那是一顆難看的腦瓜,像一枚兩頭尖尖的棗核。但它的難看還不在于像一枚棗核,而在于頭發(fā)一片一片掉了,露出一塊一塊白森森的頭皮。我們在驚異之余轉而大笑,有人說那叫鬼剃頭。彎的弟弟小五看見了哥哥的鬼剃頭,忘了自己已經(jīng)是皮筋的人,跑過去把彎的帽子撿回來遞給彎。彎沒有接,他看著皮筋,要哭的樣子。皮筋卻在笑,很得意他的手段。那天國軍說不玩政委,彎第一個從國軍的身后伸出頭大聲說:我們不玩政委,我們不玩政委。彎居然敢對皮筋大聲喊叫,皮筋早想讓他吃點苦頭。
國軍看著彎斑駁的腦殼仍然光著,從小五手里接過帽子,給彎戴上。彎似乎才從驚愕中明白剛才發(fā)生的事,抱著頭,蹲在地下哭了起來。國軍真的生氣了,怒氣沖沖走到皮筋面前。國軍生氣的樣子讓皮筋緊張。皮筋緊張的原因在于他還沒想好,國軍要是動手揍他,他要不要還手?如果還手,他根本就不是國軍的對手,國軍一腳就能像踢瘋狗一樣把他踢翻。不還手,國軍還會腳下留情,頂多賞他兩拳頭。但不還手就不叫打架而叫挨揍,事是自己挑起來的,挑起事來卻連手也不敢還,皮筋同樣丟不起這樣大的臉。在皮筋還沒有想好要不要還手的時候,國軍一把搶過皮筋的彈弓。皮筋看了看國軍手上的彈弓,把頭扭到一邊,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國軍走到彎的面前,把彈弓放在彎的手上。這就是說,彎可以隨意處置這把彈弓。皮筋要找麻煩的話,他只能找國軍的麻煩。
那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彈弓,弓架黑紅發(fā)亮,烤的時候一邊烤一邊刷油才能烤出這種成色。弓把上纏了一圈一圈的紅毛線,雖然已經(jīng)被握得有些黑了,但它仍然是一種奢華的象征。那樣的毛線,在我們姐妹的文具盒里也算是珍貴的藏品。更重要的是,彈弓上的皮筋不僅是紅皮,而且呈半透明狀,沒有一點沙眼,這是我們見過的最好的皮子。現(xiàn)在,這把最好的彈弓在彎的手上了,我們甚至都有些羨慕彎的鬼剃頭了,若非如此,這把彈弓就到不了彎的手里。我們看著彎,不知道他會怎么辦?彎可以有很多選擇,把弓架掰了,用鉛筆刀割斷橡皮??赡菢泳吞上Я税?,那樣的紅皮,除了皮筋,我們根本不可能找得到。彎還可以選擇占有那把彈弓,只要國軍不叫他還給皮筋,他就可以不還。皮筋要想要回來,他只能去找國軍。但是,彎的舉動讓我們大失所望,他看著手上的彈弓,打了個哆嗦,像是看到一條蛇,忽地把它扔出去了。在我們失望之余,彎的弟弟小五跑了過去,他完全忘了自己是皮筋的人,他先在彈弓上踩了兩腳,大概覺得很不過癮,又或者正好感覺褲子往下掉,靈機一動,順手掏出小雞雞,挺著小肚子,洋洋灑灑對著彈弓撒起尿來。我們都好笑,又覺得可惜,再好的橡皮,被水浸過后都會起沙眼,更何況是尿。皮筋臉上勃然變色。國軍沒有出手揍他,而只是搶走他的彈弓,這是皮筋可以接受的。他已經(jīng)不打算要回這把彈弓了,他要做一把更好的,這樣他可以對大家說,那把彈弓他早就不想要了。假如以后國軍把彈弓再還給他,他就當著國軍的面接過來扔得遠遠的??墒?,小五居然對著他的彈弓撒尿,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小五算是小孩子,他不能對小五動手。但皮筋就是皮筋,他走到小五跟前,彎下腰對著小五的耳朵說了一句悄悄話。小五挺著肚子晃著小雞雞正撒得痛快,聽了皮筋的話,像是受到驚嚇,猛地把尿忍住了。他抬頭看著皮筋,像是不太相信皮筋對他說的話。皮筋笑了笑,點點頭。于是,小五彎腰撿起尿淋淋的彈弓,在胳肢窩下把自己撒的尿擦干。
我們都看著皮筋,他對小五說了什么?
四
現(xiàn)在,那把被沖過尿的彈弓掛在小五的脖子上。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小五和皮筋一樣有著玩彈弓的天分,雖然還不能打下跳子,但打碎放在土墻上的墨水瓶,打下屋脊上的麻雀,于小五而言只是揚手的事。這使得皮筋對小五另眼相看,他讓小五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指東打西。情形有些類似彎跟著國軍。小五有些神氣活現(xiàn)起來,皮筋不在的時候,他就自己帶上一撥小毛孩子,發(fā)號施令,打打殺殺。小五的所作所為很讓彎生氣,尤其令彎不能容忍的是,小五竟然給那些毛孩子封官,動不動就是營連一級。
彎會在小五得意的時候悄悄出現(xiàn)在小五的身后,惡狠狠就是一個大巴頭。彎在皮筋面前很窩囊,但教訓小五他有足夠的權威。小五常常在吃了哥哥巴頭后縮著脖子,等著挨更多的巴頭。
但這種情形在小五掛上皮筋的彈弓后發(fā)生了變化。在一次吃了巴頭后小五沒有縮脖子,他昂著頭說,你又打我?彎撇了撇嘴,一副就要打你的模樣。小五說,你憑什么打我?彎有些奇怪,打你還要憑什么才能打?都懶得回答,又揚起了手臂。小五不等巴掌落下,從彎揚著的手下跑到一邊。彎一愣,說,你過不過來?小五說,我不過來。彎哼了一聲,你不過來我過來。邊說邊朝小五走去。小五看到哥哥氣勢洶洶的樣子,摘下彈弓,對著彎瞄了瞄。小五并沒有裝子彈,他只不過想擋一擋哥哥的腳步,然后轉身繼續(xù)逃跑。小五沒想到,彎不僅站住了,而且露出驚慌的神色。彎說,你敢?小五說,你看我敢不敢?彎遲疑了一下,又慢慢朝小五走去,他想要走得近些,然后猛沖過去,搶下小五的彈弓。小五看出哥哥的企圖,他一邊往后退一邊裝上了子彈,你再走我就射啦。小五說著,瞇起一只眼睛。彎看到小五瞇起的那只眼睛,竟然站住了,他吃過這把彈弓的苦頭。彎這時沒有戴帽子,他剃了一個光頭,前面說過,那是一枚棗核一樣兩頭尖尖的腦殼。彎覺得小五瞄準的是棗核的上端。彎這一站下就壞了,小五看出了哥哥心里的害怕。但彎還想掙扎,他惡狠狠地說,再不把彈弓放下,別怪老子不客氣。小五說,你以后不可以再打我。彎說,打了你又怎么樣?小五沒說話,他眼睛四處看,看到了一只貓在房頂慢悠悠地走,小五把子彈射了出去?!班亍钡囊宦晲烅懀侵回垜K叫一聲翻過房頂。彎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小五又說了一遍,你以后不準再打我巴頭。說完,把彈弓掛在脖子上,帶著那幫小毛孩子從彎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走遠,宣告了彎的徹底完蛋。
彎其實不是彎的名字而是彎的形狀。彎長得太高了,他比我們高出整整一個腦袋。這令彎很痛苦,他不愿意長這么高,因此,他總是縮著脖子躬著腰。時間久了,他就成了彎。彎比我們高那么多當然比我們大。但是大幾歲誰也說不清楚。我們的年齡都有些混亂,很多人說不清自己到底有幾歲。這不能怪我們,因為我們的父母也說不清。他們帶我們去學校報名時也是隨便說個歲數(shù),大的說小一點,小的說大一點。但這也不能怪他們,他們操心的事情實在夠多了。家家都有那么多的孩子,要讓他們吃飯,要讓他們穿衣,要讓他們上學,還要讓他們記住每一個孩子有多大就太過分了。彎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很正常,何況彎并不想知道他到底幾歲。彎是留級生,而且留了好幾級,一直從我們哥哥姐姐的班留下來。
彎留到我們班的時候剛好我們新來了語文老師,新來的語文老師對著花名冊讀出“張滿收”這個名字時,我們都有些發(fā)懵,誰是張滿收?順著老師的目光我們轉回頭去,看到最后一排角落里就座的彎,全班同學都大笑起來。這回輪到老師發(fā)懵了,笑什么?一個滿收有什么好笑?你們的名字就好聽得很嗎?還不都是些雞鴨豬狗?彎沒等老師說坐下就坐下去了,他覺得他已經(jīng)站了很久。起來起來起來,老師說,我還沒有叫你坐下呢。彎掙扎著站了起來,也不能叫站,他的膝蓋彎著,腰蝦著,脖子勾著,只算半站。站直了站直了,老師說。彎掙出一截。老師雖然還是不滿意,但那天他沒有太為難彎,他急于知道為什么同學們會大笑。他們笑什么?老師問彎,因為只有彎沒笑。彎搖搖頭。你們笑什么?老師問我們。沒有同學說得出我們笑什么。一個很熟悉的同學,名字卻讓大家陌生而已。一個同學說,老師,你叫他彎吧。你叫他彎我們就不笑了。彎?老師看了看半站著的彎,自己笑了。
盡管如此,新來的語文老師還是繼續(xù)把彎叫成“張滿收”。老師固執(zhí)地以為,只要叫得時間長了,張滿收就能取代彎。表面上看,老師是對的,笑過幾次,大家果然就不笑了。老師有些自得,覺得是他把尊嚴還給了彎。但于彎而言,每一次老師叫了他的名字,他都在蒙受老師賜予他的苦難。
我要請一位同學,用自己的話講一遍,少年閏土怎樣刺猹,猹又是怎樣從少年閏土的胯下逃走的。語文老師是我們學校唯一戴眼鏡的老師,他的目光透過玻璃在教室里照射。
張滿收同學。
苦難再一次降臨,彎害冷似的打了一個哆嗦,驚恐地看著老師,希望自己聽錯了。
站起來站起來。
彎期期艾艾地站起來,低頭看著課桌,一言不發(fā)。他不知道老師叫他起來干什么,少年閏土是誰?猹又是誰?為什么猹要鉆閏土的胯,閏土怎么不鉆猹的胯?彎的心思都用在逃避老師的點名上了,根本沒聽老師講些什么,他拼命縮著身子,躲閃老師的目光。由于光線的作用,我們有時看不見老師的眼睛,代替老師目光的是兩塊閃閃發(fā)光的鏡片,有時候,又變成一圈一圈的波紋,你不知道你是否落入了老師的捕捉。在這樣的情況下,彎想躲過老師追逐就變得很困難,這使彎始終陷入了極度的驚恐之中。他唯一的辦法是縮小自己,讓前面的同學擋住老師追捕的目光。這很難做到,彎實在長得太高了。無論他怎樣縮,他都高出一截,戳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因此,每當老師的目光從教室里掃過,都讓他一陣驚恐。他最害怕的就是老師的提問。
猹,猹……
猹是怎么逃走的?老師提示彎,還在講臺上扭了扭自己的身體。新來的語文老師講課時經(jīng)常手舞足蹈,以豐富同學們的想象力。
不過,彎沒有去看老師,無論是坐還是站,他從來不看老師。猹……打不過閏土,彎繼續(xù)著他的想法,他就跑。嗯,老師點點頭。彎受到鼓勵,說得流暢起來,閏土不讓他跑,要他鉆胯,他只好鉆閏土的胯。
一片歡騰,有同學故意笑出很尖銳的怪聲。老師皺起了眉頭,目光掃射,教室很快安靜下來。
答得不完全,老師說,只說對了一個方面。猹打不過閏土,為什么打不過?閏土手里拿著鋼叉,鋼叉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老師走下講臺,一直走到彎到身邊。猹當然害怕,閏土走近猹,把鋼叉向猹刺去,猹身子一扭。為什么要扭呢,因為閏土是從它身后輕輕走過去的,它如果往前跑,閏土還能追它,它扭過身子,反從閏土的胯下鉆過去,閏土措手不及。
我們聽得津津有味,想像那猹是一種什么樣的動物,像狗還是像狼?老師講得興起,一會模仿閏土手持鋼叉,一會又模仿猹扭轉身子。老師講著,看了一眼彎,發(fā)現(xiàn)彎始終低著頭,似乎并沒有聽他講課。老師有些不高興了,他叫彎,抬起頭來,看著我。彎把頭低得更深,看著課桌,不看老師。老師便伸出一只手托起彎的下巴,彎很固執(zhí),猛地一下又把頭低下。這就有點反抗——至少是抵抗的味道了。老師心里生氣,也來了勁,他加上另一只去扳彎的腦袋。彎奮力反抗,拼命低著他高貴的頭。但他抵擋不住老師的兩只手,頭被抬起來,隨即,我們聽到老師噢地叫了一聲,手疾速地縮了回來。坐在前排的同學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卻聽到坐在后排的同學叫道,彎咬老師了。老師背對講臺,使得好多同學都沒能看見這精彩的一幕,但彎居然張口咬老師足以讓我們興奮,我們快樂地像狗一樣嗷嗷亂叫,彎咬老師了,彎咬老師了。因為老師的手縮了回去,彎得以再把頭深深地埋在胸前。最可笑是我們的老師,剛才還學著少年閏土手舉鋼叉,一副少年英雄的模樣,這下被彎咬得糊里糊涂,好像彎就是一頭猹,這頭猹身子一扭,卻沒從他的胯下鉆過去,而是張嘴咬了他一口,這是老師備課的時候所沒有想到的,因此,我們的老師有些發(fā)懵,怔怔地看著彎。在我們越來越起勁的哄鬧聲中,突然爆出了一聲大哭,我們一下子安靜下來。是彎哭了。
你你你,你哭什么哭?
我們的老師對彎爆發(fā)出來的哭聲不能理解,他看看彎,又看看我們。
是你咬了我,你你你,你還哭。
可是,咬了老師的彎哭聲越來越大,到了后來,幾乎是號啕。這使得我們的老師完全不知所措。
彎少年時代的失敗近乎完美,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上面有個哥哥,也可以欺負他。而彎本身就是家里的老大。彎的弟妹們也從來不把彎當作靠山,也可能出于這個原因,他們自己表現(xiàn)得很勇敢。比如小五,敢于在皮筋的彈弓上撒尿。彎雖然失敗,但彎很少哭,打不過別人,他就不打。別人欺負他,他就躲開。在教室里如此放聲大哭,是第一次。
彎的哭聲不可收拾,終于驚動了校長。校長走進教室的時候,彎并沒有看見,直到校長走到面前,彎的哭聲才戛然而止。
怎么了?
他咬我。我們的老師說完這句話,看看彎,又看看我們,眼里竟然是一種求救的目光。于是我們大聲嚷嚷,證明確實是彎咬了老師。
校長把臉沉下來了,你咬了老師你還哭?你還好意思哭?你還有臉哭?要哭你就回家。你現(xiàn)在就回家。
校長的話里其實還包含了別的意思。校長認得彎,彎不是很搗蛋的那種學生,甚至可以算做很聽話的學生,他不遲到,不曠課,不爬圍墻,也沒有打碎過教室的瓦片。但一次又一次的留級也讓校長對他殊無好感。于是學校做出讓彎停學的決定。這是校長的意思,他留了好幾級了,再讀幾年,按他的成績也還是留級。不要指望他能畢業(yè),他的成績是一年比一年差。一個永遠畢不了業(yè)的學生,再讀下去有什么意思?
開學的時候,彎的母親帶著彎來到了學校,找到校長辦公的地方,彎的母親讓彎站在門口,她攏了攏頭發(fā),大大方方走進了校長的辦公室。學校讓彎停學是一個例外。老街上的孩子常常讀不到畢業(yè)就被家里喊走了。那是一些孩子太多的家庭,他們把大一些的孩子從學校喊回去,送鎮(zhèn)上辦的磚廠、沙廠做臨時工,再把小一些的孩子送到學校。因此,校長經(jīng)常為勸說家長讓孩子讀到畢業(yè)而費口舌,而不是把學生趕出校門。校長沒看到站在門外的彎,不等彎的母親說話,搶先開了口。
我知道你們的困難,但再怎么困難也得讓孩子把書讀下去。孩子去做工是能掙點錢,能幫助解決一下眼前的困難。但不能只看眼前啊,孩子讀書是一輩子的事啊。讀完小學升中學,讀完中學還可以考大學,考上大學就成了寶貝,畢業(yè)了就是棟梁之才,國家之棟梁。什么叫棟梁,校長用手指著房頂,那就是棟,那就是梁。什么叫國家之棟梁?就比如……國家是所大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而他們,就是這所大房子的棟,這所大房子的梁。
我們校長是何等樣人,他這一開口,彎的母親就沒有了說話的機會。但彎的母親似乎很喜歡聽我們校長說話,她始終笑瞇瞇地看著校長,像個聽話的學生,一副專心聽課的樣子。
大學是百里挑一,很多人讀不了大學。但多讀書,總是好的。讀不了大學,可以讀中專,讀技校,還可以去當工人。你看看礦務局的那些工人,領工資,穿工作服,蹬大皮鞋,吃購糧本,他們是國家的正式工人,和做臨時工是不一樣的。當工人是要學技術的,學技術就要先讀書,我說的對……不對?
校長突然把話停住了,他看到了在門口縮頭縮腦的彎。校長皺著眉頭看了看彎的母親,這個狡猾的女人。對這個狡猾的女人他應該說,彎已經(jīng)留了好幾級了,再讀下去,還是留級,留級留級再留級,就是畢不了業(yè)。既然畢不了業(yè),再讀下去有什么意思。既然沒有意思,那就回家。別家這么大的孩子早幾年就當臨時工去了,你也讓他去啊,沒有什么前途,掙幾個錢也是好的啊。但是,校長不能這么對家長說話。但得說這么個意思,怎么把話轉到這個意思上來呢。
他是你的孩子?是呢。你的孩子好,好。你想讓他接著讀書?是呢。讓孩子讀書,很好,很好很好。這孩子,很好,很好。你叫他進來吧。彎的母親叫了一聲,彎低著頭進了校長辦公室,縮在母親身后。但不管怎么縮,彎還是高出母親一截。
校長接著說,你看,他長這么高了,像個大人了。你看,和他一起讀書的同學都畢業(yè)了??墒撬兀髂昕隙ㄊ钱叢涣藰I(yè)的,后年也畢不了。他讀書好像很吃力,老師們說,他不調皮,上課也守紀律,好像在專心聽講。可是,老師們說,他其實并沒有聽講。因為老師提問的時候,他什么也不知道,老師講什么不知道,老師講到哪里他也不知道。這個……我不是說他智力有什么問題。也可能他在想別的什么事情,可是他想什么呢?他不說,老師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校長覺得終于把話轉到正題上了,他看著彎的母親,等彎的母親把話接下去。校長的意思,你看,他上課不聽講,老師和我不知道他上課想什么,你是他的母親,你應該知道。如果你也不知道,那我們現(xiàn)在來問一問他。校長肯定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像彎這樣的學生不可能在想什么,他的腦子里不是腦子,很可能是豆腐渣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不然的話,不會一次又一次的留級。一個一腦子豆腐渣的孩子,我們讓他讀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不錯了,再讀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沒用,你就乖乖把他領回去吧。校長習慣地仰了仰身子,順手抹了一把頭發(fā)。
可以肯定地說,校長是鎮(zhèn)上最有身份的人之一。最能體現(xiàn)校長身份的當然是校長的腦袋。校長的腦袋里肯定不是裝的豆腐渣,更重要的是,他是我們鎮(zhèn)上唯一留分頭的人,而且還抹發(fā)油,讓每一棵頭發(fā)都一絲不茍。彎的母親看見校長抹頭,也在自己耳邊摟了摟。這樣,校長就看到了彎的母親光光亮亮的頭。他感覺手指有些黏糊糊的,膩乎乎的,好像剛才不是在抹自己的頭。有了這樣的感覺后,校長的眼光趕忙從彎的母親頭上移開了。但他仍然覺得手指還是黏黏的,膩膩的。
彎的母親這天早上是梳妝過的,我所說的梳妝是指在洗過頭后又抹了香油。抹過香油的頭同樣是光光的,亮亮的,整整齊齊的,一絲不茍的。
彎的母親是很會梳妝的。彎的母親以前開馬店。
馬店的生意據(jù)說很好,現(xiàn)在的搬運社大院以前是他們家關馬的后院。那時候,隨著趕馬人的一聲呼哨,幾十匹馬的馬隊出現(xiàn)在鎮(zhèn)子的一頭。然后馬隊穿過鎮(zhèn)上,馬蹄敲擊著老街上的青石板發(fā)出嗒嗒的響聲。趕馬人頭上盤著七尺青布的盤頭,腳上是千層底的貢布面子鞋。馬隊穿過鎮(zhèn)子,來到彎的家門口,馬進后院,人走前門。彎的母親聽到趕馬人的呼哨,已經(jīng)早早站在門外了。彎的母親是鎮(zhèn)上的美人,她的頭發(fā)總是緊繃繃貼著頭皮,衣裳也總是干凈光鮮。她手里拿一塊帕子,為趕馬人拍打身上的灰塵,帕子在彎的母親手里揮動,有一些輕佻的意味,但那輕佻自有其輕佻的優(yōu)美。帕子抽打到鞋上,卻不沾地,三抽兩打,黑色的貢布面子就出來了。彎的父親卻從馬夫頭手里接過韁繩,把馬隊帶進后院。平常的日子里,他總是在院子里在鍘草,有馬幫住下,他晚上就住在后院看馬喂馬。
彎的父親是一個跛子,但大人們都不叫他跛子,叫他絲瓜瓤子。彎的父親成為瓤子據(jù)說是被馬踢一腳,正好踢在彎的父親胯間,把蛋蛋踢化了。這是一個重要的經(jīng)驗,因此我們從來不站在馬屁股后面。
彎的父親是在扯馬尾巴的時候被踢的。彎的父親喜歡拉二胡,他的二胡拉得很好。但他的二胡舊了,弓弦有一些馬尾斷了,拉的時候那些斷了的馬尾飄來飄去。彎的父親想要修一修弓弦。他看中的是一匹非常漂亮的白馬,馬尾巴長長的拖在身后。彎的父親嫌馬廄里黑了,便把馬牽到院子,一手拍了拍馬臉,另一手把一大把蠶豆喂進馬嘴,然后對那匹馬說了要幾根尾巴上的毛。漂亮的白馬把蠶豆吃到嘴里后,舔了舔彎的父親的手,這讓彎的父親認為白馬聽懂了他的話并同意給他拔尾巴上的毛。這樣,彎的父親毫不防備。他抓起馬尾巴很認真地挑選,捋出相同長短的幾根。但他動手扯馬尾的時候,白馬還是踢了他一腳。白馬踢得太狠了,幾乎把他踢出了院子。彎的父親連哼都沒哼出來一聲,就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這些事情,其實也就是十幾年前的事。但在老輩人講給我們聽的時候,我們覺得有一百年那么遠。
五
礦務局修通公路以后,再沒有馬幫往鎮(zhèn)上過,馬店開不下去了,彎的母親把馬店改成一個小客棧。小客棧生意并不好,到鎮(zhèn)上趕街的人越來越少,人們都喜歡到礦務局的新街上做買賣。礦務局的街面寬闊,商店也大。盡管生意不好,彎的母親依然經(jīng)常洗頭梳頭,依然穿干凈光鮮的衣裳。依然是我們老街上的美人。
校長等著彎的母親說話,而彎的母親不說,仍然笑瞇瞇地看著校長,好像她是專門來聽校長說話的。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說話,那情景就有些好玩。校長不自在起來,他很不喜歡彎的母親一直這樣看著他,校長覺得彎的母親這樣看他有辱斯文。于是,校長揮了揮手,校長的意思是,你既然沒有話說,那就把他領回去吧。可是彎的母親似乎誤解了校長的意思,她拿出了幾張紙,遞給校長。校長遲疑著不肯接,彎的母親就把那幾張紙放在校長的面前。校長只好低頭去看,那是幾張獎狀,校長一張一張地看,獎狀都是學校發(fā)的,蓋著學校的章。獎狀上除了彎的名字,還有四個字:熱愛勞動。
校長的眼睛鼓了起來。
作為一校之長,他竟然不知道彎還有如此優(yōu)秀的一面。一個不惹是生非,而又熱愛勞動的同學,學校有什么理由把他逐出校門呢。校長揮手的姿勢沒有改變,性質卻變了,他揮手讓彎的母親回去,把彎留下了。這樣,彎就留到了我們班。彎的母親留下一股混合著香粉味的生香油味心滿意足地走了,但她留下的味道卻讓校長不舒服了很長時間。其實,在彎的母親剛一走出辦公室,校長就后悔了。
現(xiàn)在,這個不惹是生非的同學居然張嘴咬了老師,校長的惱怒也就表現(xiàn)出來了。校長說的是,你咬了老師,你還好意思哭?要哭你回家去哭。校長話里的意思是,你留了一級又一級,你還好意思。你早該回家了你。
我們沒想到的是,彎聽了校長的話,公然抬起頭來,而且反駁校長。
我咬了老師我才哭,要是老師咬了我,我保證不哭。
你你你你這是什么話?老老老老師怎么會咬你?
彎的話實在太可笑了,以至于校長都有些張口結舌。
我們又都笑了起來。但這一次不僅僅是笑彎,更多的是笑我們的校長。一個留分頭的人怎么可以在彎的面前張口結舌。
校長的表現(xiàn)使得彎得寸進尺,他居然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猛然伸到語文老師鼻子底下了。你干什么?語文老師后退了一步。你咬還我。彎的手又往前伸。我不咬。語文老師又后退了一步。在我們的哄笑聲中,剛才還神采飛揚的老師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幾乎就要變成一只猹,扭身逃出教室。
校長很快恢復了他一貫的風雅,他凌空指著彎的手說,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手這么……瘦,一點肉也沒有,盡是骨頭,老師怎么咬還你?就算老師咬你一口,也是老師吃虧。對不對?
難得的是彎看了看自己的手,竟然聽懂了校長的意思。彎的手絕對不只是瘦啊,彎感到很羞愧,把手縮回去了。校長又說,再說,老師怎么會忍心咬你呢?老師是教你知識的人嘛。好啦,現(xiàn)在坐下上課。
校長走了之后,我們又笑起來,這一次,語文老師也笑了。在我們的笑聲里,充滿了對校長的欽佩。
被彎咬過后,語文老師上課再也不點彎的名,甚至不看彎一眼。這讓彎如釋重負,彎的身子像石板縫里的草芽,漸漸伸了出來。我們的語文老師講課很生動,講到精彩處,手舞足蹈,在講臺上跳上跳下,讓我們跟著他成了課文里的一個角色。彎的語文居然好了起來,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讀了彎的一個造句,這是彎除了熱愛勞動之外第一次獲得這樣的榮譽,彎流了不少清鼻涕。我是說彎哭了,彎哭的時候總是鼻涕多眼淚少,這是彎第二次在教室里哭。彎的進步讓算術老師感到驚訝,算術老師虛心向我們的語文老師請教,如何能讓彎的算術也好起來。語文老師說,你得想辦法把課講得好聽。算術老師笑起來,說,也像猴子一樣在講臺上跳來跳去嗎?可我教的是算術啊。語文老師也笑,說,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你讓他咬你的手一口,也許他的算術會好起來。語文老師說這話的時候,故意看了看算術老師的手。算術老師是位女老師,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搖搖頭,不愿意讓彎咬。
六
我們的音樂老師曾經(jīng)跟我們講過算術老師的手,她讓我們注意看算術老師如何寫黑板。我們注意看了,算術老師寫黑板的時候只用兩個手指拿粉筆,其他的手指都打開并且翹起來??墒牵瑒e的女老師也有這樣拿粉筆的。音樂老師搖搖頭,說我們沒看出名堂。音樂老師告訴我們,我們的算術老師才是真正學音樂的,她受過很好的專業(yè)教育,可惜她的嗓子破了,所以教不成音樂。我們以為學音樂和寫黑板沒有一點關系。音樂老師說,怎么沒關系,算術老師的手是彈過鋼琴的。
鋼琴?
音樂老師說,就是鋼琴。算術老師寫完一個算式的時候,有時會把手會高高揚起,但落下去的時候卻只是輕輕一點,是那種點到即止的一點,那就是彈鋼琴的手勢。我們沒有誰見過鋼琴,更沒有見過彈鋼琴。根據(jù)音樂老師的講述我們得知,鋼琴遠在省城才會有。而于我們而言,省城就像一個神話,鋼琴就是這個神話里的紅房子。彈鋼琴的人就是紅房子里的小公主。可是,鋼琴的神話很快就被打破了,遠不像音樂老師說的那么神秘。
打破這個神話的是皮筋。皮筋說音樂老師在吹大牛,鋼琴有什么了不起,礦務局子弟學校就有鋼琴。他們上音樂課的時候,音樂老師一邊彈著鋼琴一邊教他們唱歌。而不是像我們的音樂老師用手打著拍子教我們。皮筋說的是,我們的音樂老師根本不配當音樂老師,她把好多歌都教左了。我們知道皮筋為什么這樣說話,皮筋不喜歡音樂老師。
有一年的六一節(jié),礦務局子弟學校破天荒邀請我們學校舉行一次歌詠比賽,比賽地點在礦務局俱樂部。我們的校長覺得子弟校的校長這是給他面子,欣然同意。他授權音樂老師組建歌詠隊并進行排練。音樂老師很認真,從各個班級挑選出人來。皮筋也被挑選出來了,但是臨近六一,音樂老師又把皮筋剔出去了。音樂老師說皮筋,又左么聲音還大。音樂老師說得應該沒錯,皮筋是聲音大,常常高出我們幾度。擔任指揮的大嘴說了他很多次,他就是不改,還說大嘴拍子打得不對。還有,唱二聲部,該我們小聲啊呀呀而皮筋偏偏大聲啊呀呀。我們知道皮筋是故意的。音樂老師挑選指揮的時候,在皮筋和大嘴兩個人中選擇了大嘴。
讓皮筋解氣的是,那次歌詠比賽,我們出了洋相。音樂老師痛心疾首,她后來一直說,都怪她太粗心了,在比賽前一天踩臺的時候,沒讓工作人員開聚光燈。事實確乎如此,比賽那天在化了妝以后,我們一個個油頭粉面,和平常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我們是第一次站上俱樂部的舞臺,在幕布的掩護下排隊形的時候,充滿豪情和信心。可是,該死的聚光燈突然打開,強烈的燈光讓我們驚慌失措,甚至有人試圖用手去遮擋燈光,我們的失態(tài)惹來了臺下的笑。是子弟校的學生,他們坐一邊我們學校的學生坐一邊。我們開始出汗,涔涔而下的汗水迷蒙了我們的眼睛,把我們臉上的妝沖洗得七零八落。接著,燈光穿透我們的白襯衣,照出我們骯臟的肢體。我們變得膽小如鼠,我們小聲小氣,都指望別人放開歌喉把自己掩藏起來。不難想象,那一個是什么樣的結果。那天我們要感謝大嘴。大嘴始終堅定地揮舞著胳膊,試圖激起我們的斗志。正是由于大嘴的堅定,我們最終把臺下的哄笑聲壓了下去。但后來再看子弟校的演出,我們才明白,那天我們失敗得有多么深刻。
皮筋說音樂老師的時候,大嘴總是挺身而出。大嘴不說老師教左了還是皮筋唱左了,這個問題在大嘴和皮筋中不會有答案。大嘴說的是,子弟學校根本不可能有鋼琴,要是子弟校都有鋼琴,音樂老師不會連鋼琴也沒摸過。皮筋冷冷一笑,問大嘴要不要賭。大嘴沒有說賭還是不賭,大嘴說,皮筋自己才是吹牛大王,早就說了要轉到子弟學校上學,到現(xiàn)在還不是沒轉成。大嘴揭皮筋的這塊傷疤終于惹惱了皮筋。皮筋說,我和你賭鋼琴,用石彈,你贏了你打我三槍,我贏了我只打你一槍。大嘴好漢不吃眼前虧,說,我不和你賭。
大嘴說完想走,皮筋生氣的樣子還是讓他有些害怕,但大嘴害怕皮筋從背后用彈弓打他。那天皮筋打掉彎的帽子,大嘴也在場。大嘴不戴帽子,皮筋要打的話,肯定打中他的后腦勺。大嘴看一眼皮筋的褲包,拿不定主意走還是不走。大嘴是看皮筋裝沒裝著彈弓。升入高年級后,我們都不把彈弓掛在脖子上了,而是把皮子纏在弓架上裝在褲包里。皮筋看出了大嘴的意思,他從褲包里掏出彈弓,一道一道解開,說,你是不是想跑啊,我放你跑。大嘴說,我才不跑。皮筋說,你說了我吹牛,你就要和我賭。大嘴試探著說,反正我不和你賭打彈弓。皮筋問大嘴,你想賭哪樣。大嘴隨口說,就賭這把彈弓。大嘴一邊說,一邊拿出自己的彈弓。大嘴有點賴皮了,大嘴的彈弓是我們當中做得最差的,皮子又死,還剪得歪歪扭扭的,弓架一邊粗一邊細,很難看的一把彈弓。這樣的彈弓白送給皮筋皮筋也不會要。但我們沒想到,皮筋一口就答應了。大嘴當然也沒想到,他想皮筋可能聽錯他的意思,眨著眼睛說,我說是賭彈弓啊,不是賭打啊。皮筋把彈弓又纏起來遞在大嘴手上,說,現(xiàn)在就先拿給你,我們下午就去看。皮筋的鎮(zhèn)定,讓大嘴懊悔不已。大嘴想要反悔,說,下午要上課啊。皮筋堅決地說,子弟校要上課才彈鋼琴。反正要在他們上課的時候去,才聽得到。皮筋轉過頭對我們說,想去的,我都帶你們去。我們都有些拿不準了,子弟校真的有鋼琴?皮筋一邊說,一邊比劃出鋼琴的大小和形狀,長長的,方方的,老師坐在一張板凳上面,兩只手這么彈。皮筋張開十指左左右右動了一氣,模仿彈琴。從皮筋的模仿來看,是有像我們數(shù)學老師寫黑板。我們都興奮起來,這絕對是一個值得逃學的理由。
大嘴有點相信皮筋的話了,但他不希望礦務局子弟校有鋼琴,他更愿意鋼琴是一個永遠的神話,我們和子弟校的學生都只能是神話之外的人。大嘴把皮筋的彈弓還給皮筋,說,你要打就打,反正我不去。大嘴是那種閉上眼睛就黑天的人,皮筋就是真要打他一槍,他說了不去就不會去。但皮筋并不想打他,皮筋只是想證明子弟校就是有鋼琴。皮筋說,你不去就算,想去的人舉手,我們看回來了,就是你輸。皮筋剛才已經(jīng)成功地煽起我們的熱情,我們都把手舉得高高的,叫嚷著下午就去。只有兩個人沒有舉手,一個是大嘴,另一個是彎。彎并不在乎子弟校有沒有鋼琴,彎只是不想我們都跟著皮筋。彎說,去子弟校偷聽人家彈鋼琴,遇到金橋怎么辦?
七
金橋是子弟校的學生,子弟校的學生是我們的死對頭,而金橋就是他們的頭領。我們和子弟校學生的沖突由來已久,但沖突的白熱化起因于一個叫獨眼龍的人。獨眼龍是礦務局俱樂部電影院的把門人,皮筋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說,總有一天,他要打掉獨眼龍的獨眼。
在獨眼龍的獨眼里,老街上的孩子都是些小叫花子。但他不叫我們小叫花,他叫我們小土八路。按說,土八路也不是壞人,問題在于獨眼龍是北方人,平常都說北方話,唯獨叫我們土八路的時候他學我們的口音。獨眼龍這樣一叫,子弟校的學生也跟著叫,學著獨眼龍獨特的腔調。但這不是我們希望皮筋打掉那只獨眼的原因。
我們和子弟校的學生不同,我們穿得破破爛爛,我們的指甲縫里藏污納垢。還有,我們不叫理發(fā)而叫剃頭,我們從來沒有進過礦務局的理發(fā)店,當剃頭匠挑著挑子經(jīng)過門前時母親會叫住他,討價還價后讓我們當街坐在剃頭匠的馬凳上。我們不認為這是我們的錯,我們也不認為這是父母的錯,父母養(yǎng)活我們已經(jīng)盡力。世上總有一些人穿得好一些,而另一些人穿得破一些。我們能這樣想,說明我們心平氣和。但我們都還是孩子,不是總能做到這一點,比如,礦務局俱樂部貼出新的電影預告的時候,我們就不免心癢難熬。我說不清楚,在我們沒有錢的時候想看一場電影算不算非分之想。
看電影是我們的最大享受,我們看電影的方式有幾種。一是看露天電影,地點就在大場。露天電影放的都是老片子,片子本來就花,銀幕又被風吹得動來動去,上面的人也跟著東倒西歪。但那畢竟是不要錢的電影。二是學校組織我們去看學生場。學生場的票價只要五分錢,是平常票價的一半。我們以班集隊,然后按年級高低排序。低年級在前,高年級在后。因為要照顧低年級學生,我們大概要一個小時才能從學校走到俱樂部。不要以為我們嫌路遠,事實上我們手里有電影票的時候,寧愿這條路長些再長些。但這樣的好事每個學期也就一次。除此之外,就得我們自己想辦法了。我們沒有看電影的錢,辦法不容易想得出來。常幾個人湊錢買兩張票,先進去兩個人,再由進去的一人把兩張票拿出來,再進去兩個。自從獨眼龍來把門以后,這個辦法就幾乎不管用了。
獨眼龍是個井下工人,傳說中,他的眼睛是被一枝鉛筆插掉的。他在井下等著上罐籠,聽到上面有人喊叫,他往上看,剛一抬頭,那只鉛筆就正正插進他的眼睛。鉛筆是從一位工程師的襯衣口袋里掉出來的,工程師鞋帶松了,他彎腰系鞋帶,鉛筆就掉出來,往井下落。工程師叫喊的意思是叫他躲開,他沒反應過來,鉛筆直直地插進眼睛。這樣,獨眼龍的瞎眼瞎得與別人不同,黑漆漆的一個窟窿,整張臉就顯得特別猙獰。如果由他守門,再好看的電影我們也不敢混票。在漆黑的電影院里,獨眼龍獨眼如炬,他射你一眼,就知道你沒有票。他像拎小雞一樣把你拎出去,摔在俱樂部門口。獨眼龍的可惡遠不止于此,門口看熱鬧的人多,他就讓我們舉著雙手,背靠墻站著,直到電影放完。獨眼龍越來越熱衷于這種貓玩老鼠的游戲。比如會故意閉上獨眼打瞌睡放我們進去,或者干脆躲起來,讓我們以為不是由他把門,然后在電影放到最精彩的時候進去捕捉我們。他用手電筒照住我們的臉,然后低吼一聲,小土八路,給老子滾出來。獨眼龍用的一支四節(jié)電池的電筒,在黑暗里,光柱就像一把利劍突如其來。我們驚慌失措。我們幾乎都有過這樣的遭遇,對他恨之入骨又無計可施。皮筋好幾次躲在遠處瞄準那只獨眼,他瞄了很久。皮筋瞄準那只獨眼時我們都很興奮,大家屏著氣,等著看那只獨眼爆裂。但皮筋總是慢慢松開繃緊的彈弓,面對我們的失望,皮筋解釋說,他只有一只眼了,他要是有兩只眼,老子就打掉他一只。在飽受獨眼龍欺辱我們的過程中,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他最為致命的弱點,他最恨我們叫他獨眼龍。發(fā)現(xiàn)這個弱點后,皮筋教我們報復獨眼龍的一個方法。幾個人站在遠處,一二三后,同時大叫一聲獨眼龍,然后轉身奔逃。獨眼龍一個人是捉不到我們的,但他有他的辦法。
礦務局子弟校也經(jīng)常有一幫學生混票看電影,他們不是沒錢買電影票,是把錢買了零食,這樣,他們就可以一邊吃東西一邊看電影。獨眼龍知道他們沒票,他不僅不把他們拎出來反而把他們領到?jīng)]賣出票的座位上,這是一個很大的便宜,獨眼龍把他們籠絡住了。而對于金橋,獨眼龍更是獨眼相看,他讓金橋幫著他查票,這等于給了金橋可以堂皇欺辱我們的身份。當電筒光照到我們臉上,他就學著獨眼龍叫道,小土八路,給老子滾出來。和獨眼龍一樣,他很快喜歡上這種游戲,甚至比獨眼龍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金橋的幫助下,獨眼龍捉到我們就變得容易了。他們分頭帶著子弟校的學生對我們進行圍追堵截,我們經(jīng)常有人會落在他們包圍中。我們恨金橋遠勝于恨獨眼龍。就像電影中的鬼子和漢奸,我們恨漢奸勝于恨鬼子。
我們以前喜歡去礦務局俱樂部玩,就算不看電影,我們也去。俱樂部的櫥窗里貼著很多好看的圖片,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會有新的電影海報。俱樂部對面還有一個燈光球場,星期天的晚上,那里燈火通明,總有人打比賽。俱樂部與燈光球場之間是一條馬路,擠滿了賣零食的小販。金橋也經(jīng)常帶著他的人在俱樂部玩,我們只要去了,幾乎都會遇上。如果我們去的人少,他們人多,就有得架打。這樣的架當然我們處于下風,但我們不怕挨打,從小父母就打我們,我們自己也打,父母打起我們來和我們自己打起來都不比子弟校的學生打得輕,所以就算被包圍了,我們也總能殺出一條血路。而在人數(shù)差不多的情況下我們則采取主動,不等他們的救兵來,打了就跑。
經(jīng)過幾次特別激烈的打斗后,我們和他們形成對峙。這種對峙很奇怪,雙方一面尋找打架的理由,一面又盡量不去挑釁。形成這種對峙的原因在于國軍,他叫我們他不在的時候不要打。國軍說,遲早他要和金橋打一架,等他和金橋打過以后再說。想來金橋也是這樣想的,有好幾次,他們人多,金橋沒讓他的人動手。這樣,我們雙方一直期待著國軍和金橋單獨打上一架,但是,這一天遲遲沒有到來。
國軍很少和我們去礦務局俱樂部玩,星期天他要到搬運社打臨工。而平常的日子我們也很少去俱樂部。國軍和金橋遇不在一起。當然,他們也不是沒有打一架的機會。有一次金橋帶著他的人追我們,正好遇到了國軍。那天是星期天,國軍背著東西走在父親身后。國軍看到我們被追,國軍就站住了。國軍的父親也看到了,國軍站下來的時候國軍的父親回頭看了國軍一眼,說,你歇吧,這是最后一趟了。于是,國軍就把背架放下來了。路上沒有歇背架的地方,我們好幾個人七手八腳接國軍背上的背架。背架很重,我們都很難想象國軍已經(jīng)能背這么重的東西。我們把背架靠在路邊,站在國軍的身后。國軍滿頭滿臉的汗,他掀起衣襟擦著臉上的汗,一邊看著金橋和金橋的人。
國軍很累,背架放下來了還在大口大口喘氣。金橋先是看國軍的背架,估量自己能不能背起這么重的東西??磥斫饦蚬懒康慕Y果是自己休想背得動,不說還要爬山,走很遠的路。金橋不再看國軍的背架,看國軍。國軍像國軍的父親一樣被太陽烤得黑黑的,只是國軍顯得更壯實些,他還不是一個真正的搬運工,還沒有像父親一樣被烤成干硬的麻花。大概金橋也聽說了國軍踢翻瘋狗的事,他特別看了國軍的小腿。國軍沒有穿搬運工們穿的寬邊短褲,只是把褲腳卷得很高,露出結實的小腿。
國軍也看金橋,金橋長得也壯實,腿和手臂都很粗,但是國軍注意到了金橋的腰,金橋的腰上長著一圈肥肉。國軍的嘴角就往上挑起來了,那樣子就有些輕視的意思。金橋不知不覺握起拳頭,因此他表情有些緊張,他不再盯著國軍的眼睛,這樣一來,他看國軍的目光就有些游移。這是我們期待已久的場面,我們又緊張又激動,心里都在喊,打吧打吧打吧。我們從國軍臉上的微笑和金橋目光的游移中能看出,國軍勝算在握。國軍先說話了,國軍說,他們又沒有惹你。金橋呼出一口氣,說,他們打路燈。他特地用手指著皮筋,他打。
皮筋感覺出金橋不想和國軍單獨打,說打路燈是在找一個下臺階的借口。打路燈確有其事,沿公路去俱樂部的路上,在公路和水泥路面交接的拐角處,孤零零豎著的一根電桿,掛著一盞路燈。說是路燈,卻好像從來就沒亮過,就連燈泡也早就不在了,只是一個空空的燈罩。路過的時候我們都打,以至于那個燈罩都已經(jīng)不成樣子。但金橋只說皮筋打。
說來也怪,金橋特別喜歡找皮筋的麻煩,只要見到皮筋,就總要找一個打架的借口。皮筋打不過金橋,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因此,皮筋更希望國軍打敗金橋,打得金橋風聲鶴唳。皮筋說,那個路燈早就不亮了,你們照樣打。金橋說,我們打是我們打,我們打我們的,我們又沒到你們的街上打。國軍覺得金橋有金橋的道理,那盞路燈是在礦務局的地盤上,礦務局的地盤當然也就是金橋們的地盤。皮筋卻不以為然,哪樣是你們的?你們不是我們這里的人,就算電桿是你們來了栽的,山上的樹又不是你們栽的,樹上的鳥也不是你們帶來的,你們憑哪樣打樹上的鳥。
皮筋說得理直氣壯,金橋一下子愣住了,他從來不把皮筋放在眼里,想不到這個家伙居然找出這么一個理由。聽著可笑,卻又沒法反駁。道理上站不住腳,這使金橋很為難,他沒有打贏國軍的把握,但也不能就這樣認輸。他硬著頭皮對皮筋說,你要怎么打?因為國軍在,皮筋的腰一下粗了,你說怎么打就怎么打。國軍有些猶疑,雖然皮筋把金橋問住了,但國軍還是覺得皮筋的話沒有道理。山上的樹是天生的,樹上的鳥是自己飛來的。人家怎么就不可以打了?而電桿就不同了,電桿是人家礦務局來了以后栽的,路燈也是人家安的。國軍不是一個惹是生非的孩子,國軍說,我們不打你們的路燈,你們不要再打我們的人。金橋說,他們不打路燈我們就不打。國軍說,我要送貨,你想打架,改天我和你打。金橋忙說,改天就改天。帶著他的人走了。從那以后,我們沒和子弟校的學生打過架。金橋仍然帶著他的人在俱樂部耀武揚威,但如果我們不去惹他們,他們不像以前那樣找我們的麻煩。
八
老實說,我們都不認為我們有去子弟校聽鋼琴的權利。就算按皮筋的說法,天上飛的鳥算我們的,那么,鋼琴是子弟校的,鋼琴的聲音當然屬于子弟校。我們去聽的話只能算偷聽,如果遇到金橋,顯然我們理虧。那天國軍和金橋沒打,但似乎卻定了一條規(guī)矩,井水不犯河水??墒桥艿剿麄兊膶W校偷聽鋼琴,那就是井水犯了河水。沒有國軍,我們都有點心虛。彎對皮筋說,國軍不去,你又打不過金橋。大嘴很快和彎結成同盟,說,國軍不去,你們去到人家學校,肯定要挨打。彎和大嘴這么說,我們就都有些心虛了,好幾個人悄悄把舉起的手放了下來。皮筋瞪了彎一眼,說,好,我叫國軍也去。彎說,國軍又不是你想叫就叫的。皮筋沒理彎,轉而問大嘴,如果國軍去,你去不去?大嘴看了看彎,說,國軍去我就去。
國軍有好些天沒來大場和我們玩了。國軍的父親腳崴了,這些日子里,彎的母親每天晚上都去給國軍的父親醫(yī)腳。彎的母親不是醫(yī)生,她不看病,但她能治傷。平常我們手手腳腳破了,出血了,都是彎的母親給我們治。彎的母親治傷的手段很多,但都很簡單,吐點口水抹點煙灰,甚至從衣袋的縫里掏出些衣襟屎敷上,都能治。但這回國軍父親的腳崴得厲害,彎的母親已經(jīng)治了很多天還不見好。
國軍父親的腳是跟著勘探隊進山摔傷的??碧疥犨M山總要從搬運隊找?guī)讉€好的背夫,國軍的父親是他們認為最好的背夫。國軍的父親做事小心,人又勤快??碧疥犚撤蚋M山,有些很值錢的儀器,說了要做事牢靠的人。皮筋的母親就讓國軍的父親去了。去過一次,勘探隊進山都會指名點姓的要他去。跟勘探隊進山很劃算,背夫和隊員們一起吃飯,飯算白吃。此外還有一些意外的好處,比如破舊的帳篷,通了洞的手套,穿舊了的翻毛皮鞋。這些東西都非常有用,國軍和父母之間的床就是用一塊帳篷布隔開的。白天撩起,晚上睡覺再放下來。國軍的父親還給國軍留下了一雙完好的翻毛皮鞋,僅僅是鞋掌和幫子上咧了一個口,經(jīng)過修補后幾乎完好無損。搬運工平常都穿草鞋,除了給國軍留下這一雙,其他的就用來和農(nóng)民換草鞋。手套有兩種,一種是帆布的,拆洗后用來做鞋底和鞋墊。另一種是線的,線手套是非常好的東西,我們的姐妹可以把那些破得不能再破的手套拆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線紗,最后變成白生生的線團。這些線團的用處不勝枚舉。
由于這許多的好處,搬運工們都喜歡跟勘探隊進山。出發(fā)的時候背著的糧食啊藥品啊油漆啊一天一天的少了,屬于自己的東西則一天一天多起來。有時候會比預定的日子提前一兩天回來,這樣,就還會剩下一些米面,這些米面最終都會給搬運工。但國軍的父親總是背那些寶貴的儀器。國軍的父親很小心,他知道那些東西很值錢。這樣,國軍的父親就比別的搬運工吃虧。勘探隊員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出發(fā)的時候,搬運工們都爭著背好背的東西,尤其那些需要消耗的物品。國軍的父親不爭,勘探隊員們有些喜歡國軍的父親了,他們會把一些準備扔了的東西留在自己的背包里,回來以后再拿給國軍的父親。
國軍的父親就是背著那些寶貴的儀器摔傷的。那是一面碎石山坡,上一個小石坎的時候他的小腿抽筋,他伸手撈了一把,抓住了匍匐在石縫中一篷刺莓,但刺莓不堪重負,被連根拔起,國軍的父親仰面朝天往后摔下去,大家都驚叫起來,國軍的父親這樣摔下去,背上的儀器就完了。就在大家的驚呼聲中,國軍的父親又用腳蹬了一下,他這樣做是為了能借上力側過自己的身子。身子是側過來了,國軍的父親一個肩膀先落地,那些儀器幾乎沒有什么損壞。但蹬出這一腳卻讓他摔得很重,山坡又很陡,國軍的父親梭出很遠。國軍的父親很懊惱,勘探隊員都寬慰他說,多虧了是他,換作別人,半個家當就完了。他們不知道國軍的父親是為自己的腿懊惱,一條腿抽筋是常有的事,他抱怨自己的另一條腿,又沒有抽筋,要使勁的時候卻突然劇烈地疼,這一疼就使不出勁了,不然也不至于就摔下去。
國軍的父親被送回來時有些嚇人,他的一只腳腫著,半邊臉、一只手臂和肩膀被石子劃開了好幾道口子,血和沙土凝固在那些傷口上,有些血肉模糊的樣子。彎的母親很快被請來,在彎的母親清洗那些傷口的時候,國軍的母親和國軍的姐妹都把臉沖著墻嗚嗚的哭,她們被嚇壞了。彎的母親需要幫手,她告訴她們國軍的父親傷得并不重,叫她們不要大驚小怪。她說她見得多了,以前礦務局沒有修公路的時候,年年都有幾個滾巖子的馬夫。曾經(jīng)有個馬夫從半山一直滾到山底,卷在一張氈子里抬了來。打開氈子一看,渾身上下沒有一塊指甲大的好肉,也就個把月時間,就能甩著胳膊回家了。國軍的母親和國軍的姐妹才止住哭聲。
彎的母親沒有用勘探隊員給的那些藥,而沿用她那些說不出名堂的藥水和藥粉。她先用清水洗凈傷口,然后她在清水里加了些黃色的藥水。在用水洗的時候,國軍的父親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彎的母親就說,過會用藥水洗,那藥水辣得厲害,更疼,擋不住疼你就叫。但在用藥水洗的時候,國軍的父親不但沒叫,連嘶嘶的聲音也沒有了。彎的母親小心翼翼,藥水一觸到國軍的父親的傷口就泛起些黃色的泡沫,彎的母親立即用清水沖洗。國軍的父親一聲不吭,倒是彎的母親嘶嘶地吸氣,直到洗完那些傷口。最后,彎的母親用了一些白色藥粉撒在傷口上面,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彎的母親一坐在地上,就開始罵國軍的父親,你又沒死,怎么一副死人樣。讓你疼的時候你就叫,你怎么不叫。國軍的父親說,我怕把你頭叫大了,不敢下手。彎的母親說,你不叫我才頭大呢。疼是不能憋的,你憋著不疼,就該著別人疼了。說著,彎的母親讓國軍的姐姐給她端面鏡子出來,剛才她的發(fā)髻就散了,騰不出手來攏。忙了這一陣,彎的母親臉色紅潤,長發(fā)披散下來,半遮半露,不似挽起來那么顯老,果然是個好看的女人。國軍的姐妹們說,嬸嬸不用挽了,就這樣好看。彎的母親嗔道,呸,人都老了,你們才說我好看。國軍的母親說,你年輕好看的時候,哪里有她們了。彎的母親笑起來,還是把頭發(fā)挽了。
彎的母親說的不錯,國軍父親的傷都在皮肉,果然好得很快,沒幾天就開始愈合,也許不用個把月,國軍的父親就能甩胳膊了。國軍的父親在家養(yǎng)傷的那幾天,勘探隊員來看過他,他們一再說多虧國軍的父親用身體保護了那些儀器。他們還說等國軍的父親傷好了,只要他們外出勘探,還是要國軍的父親和他們一起去。他們把一些手套毛巾給了國軍的母親,那些東西其實都還不到丟的時候。此外,他們還給國軍的父親送來了一只狗腿,勘探隊員在返回的路上總會湊錢在山里買條狗殺了,分了肉回家煮狗肉湯喝。這讓國軍的一家非常感動。在狗肉湯飄出濃郁香味的時候,她們甚至有了一絲因禍得福的想法。
隨著國軍父親的傷日漸好轉,彎的母親反而憂心忡忡起來。她來到國軍的家里,不再關心國軍父親身上的傷口,總是去看國軍父親的小腿。她問了國軍的父親那天摔跤的時候,小腿除了抽筋,是不是還有別的疼,以前有沒有疼過。
國軍的父親回憶那天摔跤的情景,一只腳小腿抽筋了,而另一只腳卻突然疼起來,那腳疼得一點征兆也沒有。國軍的父親說,這腿一直好好的,從來也沒有受過什么傷。彎的母親不語,沒有征兆或者正是一個非常不好的征兆。彎的母親的眼神令國軍父親驚惶不安。這種驚惶很快就有了回應,只要彎的母親憂慮的目光投向他的小腿,他的小腿肚子就會隱隱疼痛起來。那是一種奇怪的疼,那些鼓起的青筋就像些蚯蚓,它們在血管里蠕動,好像要鉆破血管。彎的母親終于說,你的腳得治一治了。彎的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一點底氣,遠不像面對血肉模糊的傷口那樣信心十足。
彎的母親沒有用藥,或者說無藥可用。唯一可用的是酒,她用酒攆國軍父親腳上的疼。她說以前那些馬夫背夫也都是這樣做的。他們小腿上的筋也像國軍的父親這樣纏繞盤結。她說治這種疼不像治傷好得快,因此,她教會國軍怎么用酒來攆。酒盛在一個小碗里,劃火柴把酒點著,酒碗就跳躍起淡藍色的火焰。國軍蘸起酒也蘸起藍色的火焰,在父親的小肚腿上來來回回搓。國軍的父親閉著眼,半是享受半是痛苦。正像彎的母親說的,治這樣的疼不太容易,國軍父親的小腿還是不時疼。伴隨這樣的疼,出現(xiàn)了另一個更不好的征兆,國軍的父親酒量下來了。多年來,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一杯酒,但現(xiàn)在,同樣的一杯酒他已經(jīng)有些喝不下去了,酒味也變得苦了。腳疼的時候,他甚至想要悄悄拿一把刀把腿劃開,把那些扭曲成團的蟲蟲一條一條挑出來碎尸萬段。但當著彎的母親的面,國軍的父親卻做出一副輕快的樣子,對彎的母親治病治傷的方法大加稱贊。一個多月后,國軍的父親堅持去上班了,一大家人要吃飯,但酒量的下降帶來了力氣的下降,國軍的父親不能再比別人多背東西,他只好一點一點減輕重量,以至到了后來,國軍已經(jīng)能背起他背上的背架。
現(xiàn)在,國軍每天放學后都要去幫父親接下一點貨。他先去搬運社大院,皮筋的母親會告訴他在哪兒能找到父親。皮筋的母親照顧國軍的父親,盡可能讓他在附近背一些短程。
盡管有國軍的幫助,但國軍的父親背的東西明顯比別人少了,這使得他在領工資的時候有些羞愧。以前,他總是帶著比別人更燦爛的笑容走進女會計的辦公室。他喜歡看女會計打算盤,喜歡看女會計白皙修長的手指,像精靈一樣和著那些珠子上上下下跳動。他能吃苦,又從不缺工,再加上國軍打幫手,他經(jīng)常能拿搬運工中最高的工資。但現(xiàn)在他笑不起來,他的工資越來越少,他不再看女會計打算盤的手,也不看女會計一眼。低頭數(shù)完錢,往身上一放,低著頭就走。那多年來抽一張鈔票擦印油的灑脫,也不復存在。有一個月,他領到了搬運工中最少的工資,他甚至沒有數(shù)一數(shù)錢就往外走。女會計叫住了他,女會計說,你還沒摁手印呢。在國軍的父親低頭摁手印時候,女會計看著他,似乎有話要說。國軍的父親感覺到了女會計目光的異樣,反倒先說話了,等我的腳好了,我還會拿回最高的工資。女會計沒想到國軍的父親這么說話,怔住了,同時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等到國軍去到大院的時候,她讓國軍捎話,讓他的母親來搬運社大院一趟。
國軍的母親有些惴惴不安,她想不出女會計找她要說什么事。唯一能想到的是,會不會是國軍和女會計的兒子打架了?做母親的知道,國軍是個聽話的孩子,老街上的大人都喜歡國軍。誰家里有事要出門,大人交代孩子,找國軍玩去,放放心心就走,都不消和國軍的母親招呼一聲。女會計的兒子喜歡欺負人,國軍又護伙伴,會不會為這個和女會計的兒子打架?本來,孩子們的事大人是從來不管的,就算打得頭破血流,自己會去找彎的母親討一點陳年煙葉燒的灰糊上,也不愿告到父母哪里。但女會計和老街上的人家不一樣,女會計的兒子也就和老街上的孩子不一樣,喜歡欺負人,卻又偏偏受不得欺負。國軍母親心里不安的是,女會計把國軍的工算成臨工,國軍的父親跟她說過,這樣,你就受著人家的恩惠了啊。國軍的母親想到了門后的竹竿,如果真是為了這事,不管國軍委屈不委屈,都得讓他吃幾竿子,算是個交代。
國軍的母親完全想錯了,皮筋的母親很是客氣,笑著,說有事要請她幫忙呢。國軍的母親心落下來,忙不迭地說,有什么事你說。女會計說,她往火柴廠拿了一些火柴頭來撿,貪心,拿多了,撿不完,請國軍的母親拿去幫她撿,國軍家撿出來的,錢當然也算給國軍的母親。
國軍的母親有些回不過味來了,這怎么是我?guī)湍隳兀@是你幫我啊。撿火柴頭是最劃算的活了,火柴用機器蘸藥,蘸多了蘸少了還有蘸不均勻的都是廢品。這些廢品里有一些是好的,可以用手工撿出來。廠里回收,五毛錢一斤。但廠里不讓自己的工人撿,怕工人偷火柴混著賣給廠里。讓外面的人拿回家撿,但要關系特別好的才能拿得到。撿出好的賣給廠里,不好的還可以留下當點火柴。做下來比糊火柴盒還劃算。見國軍的母親愣著,皮筋的母親又說,你一個人也撿不出多少,叫上女兒們也幫著撿,這活兒也不怎么累人。國軍的母親忙說,哪里就累得著人了,礦務局修公路,大太陽下面,敲一整天的工分石,沒有一個娃娃喊累。皮筋的母親笑笑,接著說,撿出來的火柴,讓國軍放學后就送到這兒來,交去廠里,得我?guī)е?。要能拿得到,順帶再背些回去。國軍的母親不知說什么好,該想到的人家都想到了,就只剩下點頭的份。女會計最后說,就這么說定了,那我先謝謝你了,一會我就叫國軍把料子背回去。
往家走的時候,國軍的母親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人家?guī)土俗约阂患业拇竺?,還把個謝字也搶著說掉了。這是老街上的女人不喜歡和皮筋母親來往的原因吧。像這樣的事,老街上的女人會這樣說,看著你家也著實難,給你找點事做,算是幫你個忙,你可得謝我啊。這邊就一連串說謝。能幫的幫,該謝的謝,大家心里舒服。皮筋母親這般行事,讓人心里欠了又欠。但國軍母親心里還是很高興的,畢竟,國軍父親的工資越來越少,已經(jīng)糊不住那么多吃飯的嘴了,能多掙一分都是好的。
事情做下來,比國軍母親能想到的都要好?;鸩耦^不是常常有得撿,拿不到火柴頭撿的時候,也是女會計幫忙,讓領些料子回去糊火柴盒。國軍姐妹多,女孩子有點事做不容易,就盡量把能做的事做好了?;鸩窈泻盟乃凝R齊,商標也貼得方方正正,還小心著一點也不浪費料子。廠里的人喜歡,加上女會計的關系,活計就長久有得做,日子也就能緊緊湊湊過下去。
九
那天下午的逃學,可以算做一次集體大逃亡。皮筋沒有吹牛,子弟校是有一架鋼琴,子弟校的老師教學生唱歌的時候就是用鋼琴伴奏。
在我們逃學聽鋼琴的第二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了,快要下課的時候,校長突然沖進了我們的教室,也不管上課的老師,直接沖上了講臺。
你們,你們,你們……
我們的校長一改往日的溫文爾雅,沖上講臺,雙手握拳,重重地敲擊講臺。我們不敢看校長,都把頭低著。校長又沖下講臺,在我們中間走來走去,走一陣,又猛地沖上講臺。大吼一聲,把頭抬起來,看著我。我們只好把頭抬起來,我們抬起來頭來之后,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嚴重。
校長的頭發(fā)亂了,正中央直直地翹著一撮,像是被人揪了一把。校長這個樣子就不像校長了,像我們的語文老師。語文老師的頭發(fā)常常是亂的,我們盯著他的亂發(fā),看他在講臺上上躥下跳。盯上一陣,語文老師感覺到了,他問我們,我的頭發(fā)又亂了?我們就喊,亂了亂了,翹起來了。語文老師用手把亂發(fā)壓下去,手一拿開,又翹起來。我們就更笑,語文老師也笑,說,亂了就亂了,反正我又不當校長??粗iL亂了的頭發(fā),我們都很害怕,有人回頭去看國軍,也有人去看皮筋。校長走到國軍的面前,讓國軍站起來,大聲喝問,你們去人家學校去干什么?國軍不說話。校長又讓皮筋站起來,問同樣的話,皮筋也不說話。校長說,兩個都不說話?不說話我就沒辦法了?是不是?我開除你們兩個。大嘴站起來了,大嘴說,我們去聽鋼琴。大嘴的聲音小,校長沒聽清楚,他走到大嘴面前,問大嘴,你剛才說去干什么了?大嘴又說一遍,我們去聽鋼琴。
什么?聽鋼琴?
是。
子弟校有鋼琴?
是。
你是聽到了還是見到了?
我們都聽到了,我還見到了。大嘴像皮筋一樣抬著兩只手比畫,長長的,方方的,像這樣彈。大嘴的手一陣亂動,校長的眼珠子就掉出來了。
校長沒有在教室找他的眼珠,他拂袖而出,然后,讓班主任把我們一個一個分別叫到他的辦公室,回答三個相同的問題。
一、誰說子弟校有鋼琴?
二、誰帶頭去子弟校聽鋼琴?
三、誰最先用彈弓?
從校長的三個問題可以看出,校長有些胳膊肘往外扭。他根本不問是誰先動的手,甚至我們的班主任想幫我們說幾句話也遭到了呵斥。我想要說的是,我們知道闖禍了,但那天,是子弟校的學生先出手。
礦務局子弟學校在礦務局機關大樓后面的半坡上,一色的紅磚房,圍成一個四方形大院。氣氣派派的大院子,方方正正的紅房子,無論我們從哪個角度看,都很硌我們的眼睛。我們從來沒有進過子弟校的大門,但從學校門口走過,可以看到正中間是操場,操場周圍是跑道,邊角上有一些單雙杠和沙坑。因為建在坡上,為了防山水,墻外修了很深的溝。我們不知道鋼琴在哪個教室,跟著皮筋繞著墻在溝里走。走了一陣,皮筋站住了,示意我們趴下。他豎著耳朵聽了一陣,小聲說,你們聽。
我們趴在子弟校教室外面的窗下,屏息靜氣。真的,琴聲從子弟校教室的窗口飛出來,像小河淌水,像高天流云,像風吹過樹林,像馬幫踏過鎮(zhèn)上的青石板老街。琴聲忽而停下來,卻是子弟校學生的歌聲響起來了。在琴聲停頓的那一刻,我們想起了算術老師的手,高高地揚起,輕輕地落下。歌聲停下來了,琴聲又起,然后是歌聲和著琴聲。一波未息,一波又至,如天河潰決,鋪天蓋地。
鋼琴的聲音實在太好聽了,我們都有些舍不得離開,直到子弟校下課的鈴聲驟然響起。子弟校是電鈴,聲音很響,我們在大墻外面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鈴聲響過后,琴聲和歌聲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子弟校學生的喧鬧聲,剛才的音樂課是他們的最后一節(jié)課。
一切都很順利,皮筋指揮我們撤退,我們仍然貼著墻,一個挨一個走。皮筋讓國軍走在最前面,他自己在最后。這樣,他和國軍的位置就顛倒了。國軍什么也沒說,帶著我們沿來路走到了拐角處。只要爬上溝,我們就可以順利撤出子弟校的領地。后面的人告訴國軍,皮筋沒有跟上來,還有大嘴。國軍讓我們在原地等著,他折回去找他們。我們悄悄地躲在溝里,這樣,子弟校的學生就不會看見我們。等了一會,頭上的窗子突然全部打開了,子彈像雨點一樣射向我們。我說的彈雨其實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橡皮,鉛筆頭,紙團,甚至掃帚。這些東西打到身上并不疼,只是來得突然。國軍和皮筋不在,我們不免驚慌失措。卻看到大嘴,國軍,皮筋,抱著頭跑過來。他們的樣子更狼狽,居然全身都濕透了。大嘴在最前面,他的腳有些瘸,所以三個人都跑不快。我們有些驚訝,天上沒有下雨,腳下也沒有積水。正在驚訝水從何來,頭上就有水傾盆而下,我們便從溝邊扳起土塊開始還擊。但我們身處溝底,十分不利于作戰(zhàn)。還擊也得不償失,我們扔上去的土塊反而成了他們痛擊我們的武器?,F(xiàn)在,國軍和皮筋落在最后,催我們快跑。我們邊打邊跑,以跑為主。水一盆盆傾瀉而下,我們很快就成了落水狗。
爬上土溝,水潑不到我們身上了,我們站下來,和子弟校的學生隔溝相視。子弟校的男生女生擠在窗口,歡呼跳躍,一邊做著羞辱我們的動作一邊叫著,再來啊,再打啊??纯次覀兊臉幼?,我們能想象出他們的快樂。雖然我們手里還抓著土塊,但我們能做的僅僅限于怒目而視,我們不想和他們打,我們怕打碎玻璃,還有,是我們偷聽了他們的鋼琴。子弟校學生顯然不愿就此干休,在快樂的驅使下,他們繼續(xù)把能找到的東西向我們扔來。國軍和皮筋推著大嘴最后也上了土溝,我們正要離開,窗口冒出了幾張熟悉的面孔,正是金橋和他的人。金橋一揮手,一陣彈雨向我們射來。這是一次有準備的射擊,直到中彈,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們打來的竟然是瓦片和碎磚頭。真正的戰(zhàn)斗就此展開,我們取出了彈弓。
校長的三個問題答案完全一樣,前兩個問題和答案連接起來就是:
誰說子弟校有鋼琴?皮筋說子弟校有鋼琴。
誰最先說要去子弟校聽鋼琴?皮筋說他帶我們去。
至于誰用彈弓打了第一槍?我先說的是不曉得。又馬上改為不知道。
校長接著問我,你帶沒帶彈弓?我說帶了。你拿彈弓打了嗎?我低下頭說,打了。校長要我把頭抬起來,我照做了。校長又問,是你用彈弓打的第一槍嗎?我說不是。你真的沒看清是誰打了第一槍?我說真的沒看清。校長點了點頭,我不知道校長點頭是什么意思。
我沒有說謊。我沒打第一槍,也不知道誰打了第一槍。還擊完全出于本能。我們沒想到他們會用磚頭瓦片打我們,絲毫沒有防備。橡皮頭和紙團扔不遠,打中了也毫發(fā)無損。因此他們的第一次齊射我們就有很多人中彈。一塊碎磚頭正中我的頭頂,是有點疼。我摸了摸,手指濕了,有些紅色的東西,我不肯定是頭被打破了。剛才在溝里被動挨打,我們渾身上下都是泥水。紅土高原的土拌上水,和血沒什么兩樣。下大雨的時候,溝溝洼洼山水洶涌,像是高原在流血。我?guī)匦峦度霊?zhàn)斗,發(fā)現(xiàn)我們有人開始用彈弓還擊,我也隨之取下了彈弓,頭頂上的疼痛促使我毫不猶豫裝上一顆子彈射了出去。我打彈弓不準,彈弓也不好,混亂中,我根本不知道我射出的子彈是否打中目標。我能肯定的是,國軍和皮筋都沒有下過用彈弓還擊的命令。這也說明我們還不能算一支真正的隊伍,沒有鐵的紀律,沒有一切行動聽指揮。獨眼龍叫我們小土八路,有他的道理。
問完了最后一個同學,校長又來到了我們教室。校長說,我的同學們哪,你們闖了大禍了啊,你們打掉了人家的眼睛了啊。打碎了玻璃還可以賠,打掉人家的眼睛,你們怎么賠?你們拿什么賠?拿你們的小命賠?
我們被嚇住了,我們不知道我們打掉了子弟校學生的眼睛。昨天下午的戰(zhàn)斗很短暫,我用彈弓也就只打出一顆子彈??吹轿覀兪褂脧椆?,子弟校學生忙著關窗子。但玻璃擋不住我們射出的子彈,我們聽到了玻璃破碎的聲音,意識到闖下禍了,于是逃之夭夭。
校長的口氣嚴厲起來,眼睛是什么?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你們打掉了別人的眼睛,也打掉了你們自己的良心。你們都還是孩子,應該有一顆善良之心啊。人之初,性本善哪。你們善在哪里?你,你說,你善在哪里?良在哪里?還有你,你,你。校長手指亂點,點到誰,誰的身子都不免一顫。這不僅僅出于害怕,更出于校長說的善良之心的拷問。我們混電影,我們打路燈,我們撕墻上的招貼畫,凡此種種,都證明我們品行不端。但天地良心,我們真沒有想到過要打掉別人的眼睛。就是獨眼龍如此那般羞辱我們,我們也不過遠遠站著叫一聲獨眼龍。校長吼了一陣,嗓子有些啞了,他咽了幾口唾沫,換了一種語重心長的聲調,你們都承認了,去的人都用了彈弓。那么,到底是哪幾個打破了玻璃,又是誰打掉了人家的眼睛?校長的目光從我們臉上一一掃過,我們大氣不敢出,更不敢看他。我們是一個一個被喊進校長辦公室問話的,誰也不知道誰說了什么。突然,我身后傳來哭聲。我以為是彎,轉身去看,卻是皮筋。
是啊,要有心打掉別人一只眼睛,只有皮筋做得到。皮筋也不止一次說過,他早晚要打掉金橋的一只眼睛,我們很多人都聽到了。皮筋抽泣著,斷斷續(xù)續(xù)說,不是我,我沒有。看著皮筋可憐巴巴的樣子,我想,會不會有人把皮筋說過的話報告校長了?如果是這樣,皮筋就死定了。我不知道此地無銀三百兩此時用于皮筋是不是合適,但我當時一下子想到的就是這句話。我能想到,校長肯定也想到了。皮筋一哭,大嘴也跟著哭了,我們知道大嘴為什么哭。
剛才說過了,那天一直都很順利,國軍在前,皮筋在后,帶著我們沿原路返回。但大嘴蹭到皮筋前面,對皮筋說,他認輸了。皮筋心情好,他很大度地點點頭,什么也沒說。大嘴卻說,他想看一眼鋼琴,就看一眼。皮筋在好心情的驅使下,二話沒說,帶著大嘴回到那間教室的下面,并且蹲下來,讓大嘴站在他的肩上。但那間教室在坡底端,溝本來就深,再加上磚墻,大嘴根本夠不著。正好國軍這時又返回去找他們,于是國軍在下,皮筋在中,大嘴在上,搭起三個人的人梯,大嘴的腦袋剛好能高出窗臺。只是,大嘴的頭剛探上窗臺,就被子弟校的學生發(fā)現(xiàn)了。坐在窗下的是個女生,被玻璃后面突然冒出的臉嚇得不輕,失聲叫了起來。這一叫卻又把大嘴嚇得更慘,干脆從皮筋的肩上掉了下來,他的腳就是這么瘸的。
皮筋還在哭訴,哭一聲,說一遍,不是我,我沒有。起先,他說一遍校長就點一下頭,好像在期待下文,但皮筋反反復復只說同一句話,校長就不耐煩了。校長說,不是你什么?你沒有什么?皮筋就不再說話,只是哭。校長說,不要哭了,又沒有人說是你。皮筋猛地把哭聲咽回肚子,可能咽得太急,他像是被噎著了,嘴半天也沒合上,很傻的樣子,有點像以前的彎。校長說,剛才我是一個一個地問,你們說的都相同,他們用磚頭砸你們,你們才用彈弓打他們。你來我往,乒乒乓乓,是一場大混戰(zhàn)?;鞈?zhàn)中,你們不知道你打中了誰,也不知道誰打中了你。是這樣的嗎?我們小聲說是。校長接著說,你們不知道他們誰先砸出磚頭,也不知道你們是誰先用了彈弓?是這樣的嗎?我們又小聲說是。校長不滿意我們的回答,提高了聲音,是不是?我們大聲說是。校長冷冷一笑,你們以為這樣我就拿你們沒辦法了?是不是?以為就可以不受懲罰?就可以蒙混過關?是不是?我告訴你們,既然沒有誰帶頭,就都得受罰。
我們很安靜,我們應該受到懲罰。校長豎起了一個指頭,第一,以后不準再去俱樂部惹是生非,口袋里沒有一分錢,還一天到晚在那里轉轉轉,混電影,打路燈,被人家攆得雞飛狗跳,被個獨……一排一排貼在墻上,成何體統(tǒng)?你們哪里像學生,像些小叫花子。校長又開始生氣,小叫花子都不像,像些小二流子。就因為你們這個樣子,我從來不去俱樂部。你們見到過我嗎,為什么見不到?是我不想看著你們丟人現(xiàn)眼。一沒有事,二沒有錢,就不要去混。能不能做到?我們說能,班主任說,大聲。我們又大聲說能,很整齊。校長點頭表示滿意,豎起了第二個手指,第二,從今天起,不準再玩彈弓。學校里不準玩,校外也不準玩。一會就把你們的彈弓統(tǒng)統(tǒng)交上來。
校長的處罰就這么兩條?我們有些不敢相信。想想我們打掉了人家的眼睛,想想我們狗一樣趴在子弟校的墻下,想想我們被獨眼龍貼在墻上,想想我們害得校長星期天都不好意思去俱樂部。這樣的處罰實在太輕。我們都看著校長,希望他再說點什么,或者說我們希望給我們更多的處罰。校長誤會了我們的意思,校長改口說,彈弓不交也可以,你們自己收好,但不要再玩了。那東西闖禍,闖大禍啊。校長的目光突然轉向,是我們的音樂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她問校長,我可以和同學們說幾句話嗎?校長點頭同意了。
音樂老師沒有走上講臺,她站在過道中間,音樂老師的話讓我們目瞪口呆。那個聲音好聽死了的東西不是鋼琴,是一架腳踏風琴。音樂老師接著告訴我們,校長已經(jīng)決定要買一個腳踏風琴了,我們以后上音樂課,也會像子弟校的學生一樣,用腳踏風琴伴奏。音樂老師說這番話的時候,校長背著手走出教室。走到門口,校長又站住,背對著我們說,那個學生的眼睛,不是彈弓直接打著,是你們打碎了玻璃,碎玻璃飛進眼睛。
從背后看,校長的頭發(fā)更亂,更不像一個校長。我們第一次看到校長不像一個校長,校長不像一個校長的時候有點像我們的班主任,還有點像我們的父親。放學經(jīng)過講臺,我們把彈弓都放在了講臺上。
十
有好幾個星期天,我們沒去俱樂部玩。最多就是站在大場邊,看一看俱樂部的房子和街道。公路從街道一頭延伸出來,向著老街的方向繞了很多個大彎子,去礦務局的小路就在那些大彎中間繞出更多的小彎。平常,我們去俱樂部,總是喜歡走小路。但是那天,那些人走的是大路。
他們一直沿著大路走,走到半路就有人看見了他們。先以為是勘探隊員,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來人有男有女,還有子弟校的學生,金橋當然也在其中。更讓我們吃驚的是,獨眼龍也跟著來了。我們曾經(jīng)發(fā)誓,要是獨眼龍膽敢跨進老街,就打掉那只獨眼。我們知道我們是在吹牛,我們沒那個膽子,或者說我們其實并不像校長說的一點善良之心也沒有。我們知道他們來干什么。這些天,我們都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而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仍然慌里慌張,亂跑一氣,跑些什么我們也不知道。
我們交了彈弓之后,校長去了子弟校,除了道歉,除了答應賠償被我們打碎的玻璃外,校長保證我們不再去侵擾子弟校的學生。子弟校的校長說,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先把發(fā)生的事說了,是你的哪個學生打的?我們的校長說,不是說那個學生的眼睛是被玻璃劃的嗎?子弟校的校長說,我的玻璃好好地在窗子上,你不拿彈弓打,它會飛起來劃掉我學生的眼睛?我們的校長點頭說是。然后支吾著把那天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意思是那天去子弟校的學生都用了彈弓,到底誰打的根本弄不清楚。校長順便把收繳我們的彈弓事情也說了。子弟校的校長說,那么是誰帶頭來鬧事的?我們校長說,他們說要來看鋼琴,就都來了。子弟校的校長說,你現(xiàn)在收他們彈弓有什么用?那只打掉了的眼睛怎么辦?
我們的校長不知道那只打掉的眼睛該怎么辦?他再一次不像一個校長,他開始有些語焉不詳,甚至有些結巴,怎么辦呢?能能能怎么辦呢?總總總不能把我的學生也打掉一只眼睛吧。這話在子弟校的校長聽來很無賴。他說,你怎么能說你不知道該怎么辦,是你的學生打到我的學校來,而你是他們的校長啊。誰打的你不知道,誰帶的頭你不知道,該怎么辦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子弟校的校長說完,把臉埋下去不再理我們校長。我們的校長一是生氣,二是他確實不知道該怎么辦,拂袖而回。校長如此回來并不意味著沒事了,人家找上門來,是早晚的事。
那些人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們踏上老街的街道,沒有停留,徑直奔皮筋家而去。我們亂跑了一氣,最后,偷偷地跟在他們后面,在皮筋家附近躲躲閃閃。皮筋的母親站在門口,那些人說,叫你兒子出來。他們聲音很大,有些氣勢洶洶。在這些人面前,皮筋母親沒有了往常的神氣,變成了和我們的母親一樣驚慌失措的女人。她的嘴唇在抖動,我們聽不清她說些什么,或者她根本什么也沒說。
皮筋沒有出來,也不曉得他是不是躲在家里。好像從早上起我們一直就沒有見到他。皮筋母親的驚慌助長了那些人的威風,或者說點燃了他們的怒火。他們把一個女孩推到了皮筋母親的面前。
女孩和我們差不多一樣大,一只眼睛用紗布蒙著,這樣,那只沒有蒙紗布的眼睛就顯得特別明亮。女孩用那只明亮的眼睛只看了皮筋母親一眼,就躲回到她的家人身后了。她的父親蹲下來,讓女孩把頭伏在他的肩上。女孩開始流淚,流個不停。我這才明白,她的眼睛所以特別明亮,是因為蓄了太多的眼淚。我突然不合時宜地想到皮筋打下跳子,羽毛紛飛,小小的軀體血肉模糊。心里猛地一跳,說不定正是我打碎的玻璃飛到她的眼里??吹脚⒑?,皮筋的母親雙手蒙面,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哭著說,要是他打的,我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這回,我們都聽見了,皮筋母親的聲音十分尖銳,我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們相信,如果皮筋在場,肯定要被她母親打死。
人群突然有些騷亂,圍住皮筋母親的人閃出了一條縫,國軍和國軍的父親就從那條人縫中走到那些人面前。國軍的父親手里拿著一條棍子,他的腳有些瘸。他對他們說,你們找錯人了,不是她兒子帶頭去的,是我兒子,他是老街的娃娃頭,不信你們問問。國軍的父親說完這句話,國軍就面向那些人跪下了。國軍的父親說,你們怎樣處置他都行。
那些人看看國軍的父親,又看看跪著的國軍。這種情形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他們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國軍的父親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下不了手。我是他爹,也該我來收拾他。國軍的父親一邊說一邊撩起國軍背后的衣服,露出背脊,國軍的父親揚起棍子,開始抽打國軍。圍著的人怕棍子打著自己,閃出了一個圈子。這樣,國軍的父親就很從容,棍子揚得很開。
國軍的背黑黑的,他沒有搬運工們穿的那種用麻織成的褂子,背東西的時候怕背架和繩索把衣服磨破,總是把衣服脫下來掛在背架上。這樣,就不止是黑,他的肩和背很粗糲。盡管國軍的父親很用力,棍子落在國軍的背上都很實在,聲音也很響亮,但留下的印痕卻不明顯。國軍的父親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退后了一步,棍子舉得高過頭頂,這樣一來,每一次棍子揚起來,國軍的背上就多出一條痕。那些痕不像是棍子打的,像是烙出來的。這樣沒打了幾下,那條棍子就劈開了。
國軍的父親搖了搖棍子,劈開的棍子變得軟了,用不上力,他把棍子丟了,走到不知誰家門口的柴火堆上抽出一塊柴火。那是一塊劈開的松木,有我們的手臂那么粗。國軍的父親打下去,只一下,就在國軍的背上炸成好幾片,到處亂飛,那是因為松木干得很透,干透了的松木很脆。但國軍也被打得撲在了地上,國軍不知道父親換了柴火,他一直背對著父親,低著頭,保持挨打的姿勢。國軍撲倒后回頭看了父親一眼,他看見了父親手上的半截柴塊。
國軍沒有很快爬起來,他有些累了,想要就勢歇一歇,以迎接父親更猛烈的打擊。國軍的背上插著很多木刺,劈柴上尖銳的鋒口在國軍的背上劃出很多口子,那些口子在出血,滲出的血珠很快把那些木刺染紅了。
國軍的父親踢了國軍一腳,讓國軍起來。他覺得國軍是在乞憐,他不喜歡國軍這種沒有骨頭的樣子。在國軍的父親重新又換了一塊柴火的時候,那個女生偷偷看了國軍一眼,哇的一聲哭起來。
女生的哭聲讓所有的人從夢中醒來。皮筋的母親搶下了國軍的父親手里的柴火。女生的父親抱起女兒,也站到國軍的父親面前,他手指著國軍的父親的鼻子,好半天才找到一個詞,土匪!這讓國軍的父親感到委屈,老街的人不是土匪,甚至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打瞎了別人的眼睛,理應賠償,但是,又怎么賠呢?國軍的父親說,娃娃的眼睛賠不了,我也賠不出醫(yī)藥費。你們說怎么辦吧。他的樣子很可憐,完全不像坐在自家門前喝酒的那個男人了。
我們誰也沒看清楚,皮筋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皮筋說,那天去子弟校,是我?guī)У念^。皮筋指著金橋,不信你們問他。皮筋說完,自己跪下來,和國軍跪成一排。出乎意料的是,金橋卻拼命搖頭。我們倒有些感激金橋,他如果點頭,國軍就算白挨打了。皮筋都敢出來,我們還有什么好躲?我們一個一個走過去,不過我們沒跪,我們靜靜地站在他們倆身后。彎跪下去了,又立馬站起來。這就對了,我們都沒有資格跪,何況彎。
十一
有一段日子我們無所適從,國軍沒有到學校上課。我們聽說的是,國軍永遠不再來學校了,等背上的傷好了以后,就到搬運社當一個正式的搬運工。國軍的傷不重,只傷及皮肉。但要做搬運工,就得等背上那層死皮都褪了,重新長出新皮。而困擾我們的是,大場上也見不到皮筋的影子。以前,皮筋老是和國軍作對,我們都討厭皮筋?,F(xiàn)在他們一個也不來大場了,玩什么都不好玩。沒有人把手曲成手槍狀指著你的腦門,也不完全是好事。我們打聽皮筋在干什么,他總能想出一些新奇的玩法。彎很神秘,說只有他知道皮筋在干什么。但他又說,說出來我們肯定不相信,因此他不想說。彎想吊我們胃口,我們不吃彎這一套,彎沒有吊我們胃口的資格。彎很快承認他沒有這種資格,他告訴我們皮筋在學拉二胡。而且,拜彎的父親為師。我們很少見到彎的父親,在我的記憶中,他幾乎不出家門。傳說中,那匹矯健的白馬雙腳飛起,一腳踢掉了他的兩個蛋蛋,一腳踢碎了他的一個膝蓋骨。這樣,彎的父親在成為絲瓜瓤子的同時也成了瘸子。
瘸子總是在晚飯后獨自一人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拉二胡。瘸子的二胡聲是老街黃昏的過門,隨著二胡聲起,黑暗一下子罩下來。
我們不喜歡聽彎的父親拉二胡,他總是拉一些憂傷的曲調,使得老街的黑夜漫無邊際又深不可測。我們在從大場回家的時候,二胡聲在黑暗中飄忽,會令我們無端膽小起來。我們以前罵彎,告訴瘸子不要拉了,像是鬼巫叫。鬼巫在夜里叫,聲音凄厲尖銳,狗聽了也會夾起尾巴躲進院子。我們后來知道,鬼巫就是貓頭鷹,不知道老街的人何以要用鬼巫這樣可怕的名字。
我們跟著彎來到彎的家門口,院門關著,二胡聲從院子里飛出,果然是皮筋在跟著瘸子拉。皮筋跟瘸子學二胡,真叫我們不敢相信。之前,皮筋很看不起瘸子拉二胡,他說瘸子的二胡不可能拉得好,因為瘸子不懂簡譜。皮筋是懂簡譜的,老師沒教過的歌他能照著簡譜唱出來。
彎自己也不喜歡聽父親拉二胡,彎對父親說,你不要拉了,同學說像鬼巫叫。瘸子還是拉,像是沒聽見。彎又說,你又不懂簡譜,再拉也拉不好。彎的父親白彎一眼,簡譜?簡譜是什么譜?彎笑,彎說簡譜都不知道,你還拉。彎的父親說,我拉工尺譜。彎說,工尺譜?工尺譜是什么譜?這回是彎的父親笑了,彎的父親說,工尺譜是簡譜的爺爺。皮筋又說瘸子不懂簡譜,彎就說,簡譜算什么?我爹拉工尺譜。簡譜是工尺譜的孫子。皮筋認為彎在繞著彎罵他,說,你今天頭大得很。頭大就意味著要挨泥彈,皮筋邊說邊掏彈弓。彎抱著腦殼大叫,是瘸子說的,不信你去問瘸子。彎說瘸子,我們都笑,皮筋也笑。皮筋問彎,你剛才說工尺譜?那是什么譜?彎說你去問我爹。皮筋說,剛才你叫我去問瘸子。彎說,我沒說。我們都說,你說了,你說了。你說了不信你去問瘸子。彎只好說,瘸子就瘸子,你去問瘸子。
不過后來我們都不叫瘸子了,是皮筋不準我們叫。皮筋說,誰再叫瘸子誰就頭大。那是在皮筋拜彎的父親為師以后,皮筋說,簡譜連工尺譜的重孫子都不算。算灰孫子。皮筋很得意,音樂老師不懂工尺譜,彎的父親不懂簡譜,他兩樣都懂。皮筋邀請我們去他家,他吹口琴和拉二胡給我們聽。我們去了,皮筋擺出兩種譜子來,簡譜我們認得,而另一種,皮筋告訴我們那就是工尺譜了。皮筋先吹口琴,看簡譜。后拉二胡,看工尺譜。我們擠眉弄眼,認為皮筋是在賣弄本事,更裝出謙虛好學的樣子,問他為什么不用簡譜拉二胡。皮筋把弓收了,淡淡地說,口琴講節(jié)拍,二胡講板眼,工尺譜更拉得出板眼來。皮筋此話一出,我們眼睛都圓了。皮筋不管我們眼睛圓不圓,用同樣平淡的聲音說,再過幾天,國軍就要回學校上學了。彎最先跳了起來,真的?皮筋說,我什么時候說過假話?彎沒有再跳,但卻哭了。
回想一下,皮筋還真的沒有說過假話。國軍真的回學校上學了。那天早上,我們都等著和國軍一起去上學。走在去學校的路上,一輛馬車從我們后面來,馬車的后面跟著一匹小黃馬。馬大爺故意慢下來,問我們坐不坐。我們都搖頭,我們突然失去了追逐馬車的興趣。大爺有些遺憾,他跳下馬車,問我們,小黃馬漂不漂亮???我們大聲說,漂亮。我突然想起國軍告訴過我們的話,又說,黃馬不叫黃馬,它叫黃驃馬。大爺很高興,手一揚,打出一個響鞭,馬車跑起來,大爺自己追著馬車跑了幾步,跳上馬車。大爺這一跑,露出些破綻,大爺也是個瘸子。
也就是在這個早上,彎造出一個驚世駭俗的造句。
旭日東升——早晨,旭日東升,我們迎著太陽去上學;傍晚,夕陽西下,我們披著晚霞回家。
責任編輯:閔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