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杰 李 玉
摘 要:《摽有梅》是《詩經(jīng)·國風》中的名篇,其中關于“摽”的注解,無論是《詩經(jīng)》經(jīng)典注解家還是現(xiàn)代學者都未能還原“摽”的本來面目。本文通過對《摽有梅》的漢語語法和文本語境分析,對《摽有梅》中“摽”的注解進行了考辨,認為“摽”應該當“樹梢”講,“摽有梅”應該為“標(標)有梅”。
關鍵詞:《詩經(jīng)·摽有梅》 “摽” 注解 “樹梢”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這是《詩經(jīng)》收錄在《國風·召南》中的一首反映女子求偶所唱的民歌。其中關于“摽有梅”的注解,漢代的經(jīng)典注解家毛魯韓齊四家認為“摽”當“落”講?,F(xiàn)代《詩經(jīng)》學者近年來比較一致的注解認為:“摽”音biào,落下;“有”是詞頭或語氣助詞;“摽有梅”即為梅子落地。此類注解可歸類為“落梅說”。稍有不同的是陳節(jié)譯注的《詩經(jīng)》(花城出版社)中“摽”音biǎo,拋,擲。此類注解亦可歸類為“落梅說”,只是注音與以上注解不同。
另外由清如許、王潔譯注的《詩經(jīng)》(山西古籍出版社)中:“摽”音biào,打落;“有”語氣助詞。此類注音可歸類為“采梅說”。
總體上看“落梅說”“采梅說”有共同點,也有不同點。共同點在于,二者都認定“摽”為動詞,而“有”沒有實義,是個虛詞;不同點在于,“落梅說”認為梅子待采未采而自落,“采梅說”認為詩歌中的抒情主人公是位采梅姑娘。
但是,通過對《摽有梅》的漢語語法和文本語境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以上對《摽有梅》中“摽”的注解皆有紕漏之處。本文認為“摽”應該當“樹梢”講,“摽有梅”應該為“標(標)有梅”。
一、漢語語法分析
《詩經(jīng)·國風》中與《摽有梅》在篇目語法結構上類似的還有以下11篇:
《召南·江有汜》《召南·野有死麇》《鄘風·墻有茨》《邶風·匏有苦葉》《王風·丘中有麻》《王風·中谷有蓷》《鄭風·野有蔓草》《唐風·山有樞》《鄭風·山有扶蘇》《魏風·園有桃》《陳風·防有鵲巢》
我們不妨將這些具有相同語法結構的篇目設定為“×有×”式。下面看看古往今來的《詩經(jīng)》注解大家是如何注解它們的(限于篇幅,僅舉《召南·江有汜》和《鄭風·山有扶蘇》兩例):
鄭玄箋孔穎達疏的《毛詩正義》注解“江有汜”為“喻江水大汜水小”;程俊英撰《詩經(jīng)譯注》翻譯“江有汜”為“江水長長有支流”;
陳子展撰《詩經(jīng)直解》翻譯“江有汜”為“大江有條回流叫汜”。
鄭玄箋孔穎達疏的《毛詩正義》注解“山有扶蘇”為“山上有扶蘇之木”;陳子展撰《詩經(jīng)直解》翻譯“山有扶蘇”為“山上樹有扶蘇”;程俊英撰《詩經(jīng)譯注》翻譯“山有扶蘇”為“山頂大樹多枝丫。
通過對以上“×有×”式篇目注解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11篇作品的題目都是主謂結構的,“有”是謂語動詞,兩個“×”是名詞,它們在詩歌意境中是從屬關系,即整體和部分的關系。作為《國風·召南》中的《摽有梅》,斷不會標新立異,它在短語結構上也應該是“×有×”,就是說“摽”和“梅”應該都是名詞,它們是整體和部分的關系,而“有”應該是謂語動詞。按照“×有×”式的翻譯慣例,“摽有梅”應該翻譯為“梅樹上有梅子”。
那么“摽”到底當什么解釋,又讀作什么呢?依據(jù)以上的分析,我們認為“摽”應當作樹的一部分來講,那么是樹的哪一部分呢?果實一般大部分結在樹的頂端,所以“摽”應該當“樹梢”講。如果是這樣,“摽”的偏旁應該是“木”,而非“扌”。我們假定“摽”的偏旁是“木”,那么“標”就成了“標”(標) 。
在王力主編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有關“標”的義項中,“標(標)”的本義即為“樹梢”,而且讀作“biāo”。例如《莊子·天地》中:“至德之世……上如標枝,民如野鹿。”因此,可以認定“摽”通“標(標)”,應該當“樹梢”講,“摽有梅”應該為“標有梅”。
《摽有梅》中為什么寫作“摽”,而不是“標”(標)呢?這應該是《詩經(jīng)》在編纂或流傳中出現(xiàn)的問題?!对娊?jīng)》產(chǎn)生于周代長達500多年的歲月中,其間雖然經(jīng)歷過三次較大規(guī)模的整理,但戰(zhàn)國末期還是流落各處,散亂不全了??鬃映鲇诮虒W的需要,對《詩經(jīng)》進行了整理編纂,這其中很有可能會發(fā)生誤抄的情況。據(jù)《史記·六國年表》記載:“秦既得志,燒天下《詩》《書》……《詩》《書》之所以復見者,多藏于人家”。在秦朝“焚書坑儒”的浩劫中,《詩經(jīng)》散落于少數(shù)人家,而且是依靠口耳相傳的記誦得以保存下來。(《漢書·藝文志》:“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另外,在這之前,在秦朝“書同文”的文字統(tǒng)一運動中,盛行春秋時期的金文被秦的小篆體取代,漢朝建立后,在整理書籍時,又使用了當時要求通用的隸書。大量變更字體的傳抄,也使得文字的誤抄有了可能。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在漢代的經(jīng)典注解家解釋《詩經(jīng)》以前,《摽有梅》中“木”和“扌”(“木”和“扌”的金文體和小篆體)這兩個偏旁可能已經(jīng)被混淆了(如果是口耳相傳,可能性更大),造成了“摽”和“標”張冠李戴。毛亨、鄭玄、孔穎達們一味從表面上旁征博引,拘泥于文獻的考證,而疏忽了經(jīng)典著作在流傳過程中也會有以訛傳訛的現(xiàn)象,后世的注解者當然對權威注解的雷池不敢涉越?,F(xiàn)舉王力主編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有關“摽”的義項中“摽”和“標”被誤抄的實例來說明:
《管子·侈靡》:“摽然如秋云之遠。” (“摽”通“標”,高舉)
《后漢書·皇甫嵩傳》:“一時俱起,皆著黃巾為摽幟?!?(“摽”通“標”,標志)
二、文本語境分析
下面再根據(jù)現(xiàn)代語境理論下的文本解讀對這一假定進行論證。在現(xiàn)代語言學領域中,語境的地位和價值日趨重要。它制約著語言的發(fā)展,決定著語言的命運,是語言賴以生存、運用和發(fā)展的必要環(huán)境。語境理論現(xiàn)在主要運用于對現(xiàn)實生活里人們交際過程中的語言探討,指導著人們更有效地進行交流。同樣,我們也可以把它運用到對古代典籍的釋義中,從文章形成的特定語境來探究詞語在整個句子中的含義,以便更確切地闡釋詞語,從而更深刻地把握文章的內(nèi)涵。
對古代典籍的詞語釋義,過去普遍存在一個不足之處,就是就詞論詞。雖然表面上旁征博引,但實際上還是拘泥于文獻的考證,講究詞語的來歷及前人的運用,而很少從整個篇章結構出發(fā),從上下文的聯(lián)系去判斷、確定,也就是說缺少語境觀念。這在古人的注釋中表現(xiàn)得較為突出?,F(xiàn)在我們可以利用現(xiàn)代語境理論,從適應語境的角度出發(fā),對古籍中含義不明或有分歧的詞語做進一步的分析研究,從而得出較為貼切的含義。
對《摽有梅》的現(xiàn)代注解中,陳子展在《詩三百解題》中認為《摽有梅》主題當是“老女求嫁,爭取婚姻之作”。程俊英的《詩經(jīng)譯注》被公認為是翻譯得最好的《詩經(jīng)》現(xiàn)代注解,再綜合余冠英的《詩經(jīng)選譯》、陳子展的《詩經(jīng)直解》、周振甫的《詩經(jīng)選譯》等,我們得出《摽有梅》比較一致的文本解讀是:看到枝頭成熟的梅子紛紛墜落,女子心頭涌起青春將逝的憂慮,她希望求婚的男子及時地來到眼前。詩歌共三章,每章前兩句以梅子墜地比喻女子青春消逝,后兩句則是女子求偶心情的表白,“迨其吉兮”希望男子莫錯過求婚的良辰吉日而尚有幾分矜持之態(tài);“迨其今兮”則希望男子現(xiàn)在就求婚,已有焦灼之情;而“迨其謂之”則是希望男子開口說一句話就行了,迫不及待的心情溢于言表。作為比興和象征女子青春的枝頭之梅由“七”而“三”,最后所剩無幾,創(chuàng)作者從而巧妙地將梅子之落與求偶之情融合了起來。
在以上文本解讀中,求偶之情的意境需要梅子之落的意象組合來支撐,尤其是“枝頭”的意象非常重要。梅子在枝頭,首先意味著梅子的孤高,令采擷者可望不可及,隨著時令的推移,樹上其他梅子已被采擷或落地,惟余枝頭之梅孤獨地等待。如果作者不是把自己比擬為枝頭的梅子,就不能擬人化地表現(xiàn)梅子的孤高,也不會有由“七”而“三”的梅子數(shù)量的變化來象征自己青春流逝。一般情況下,果實是自下而上墜落或被采摘的,留待樹上的通常是那些高掛枝頭的果實。因此,“枝頭”或“樹梢”這個意象對于整篇詩歌的意境表達非常重要。既然“枝頭”或“樹梢”這個意象的確存在于整篇詩歌的意境表達中,而且作用非常重要,我們何不直接將“枝頭”或“樹梢”翻譯出來,從而使整篇詩歌的意境表達更為完滿呢?
通過對《摽有梅》標題的漢語語法分析和《摽有梅》文本解讀語境分析,我們認為《摽有梅》在向后世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摽”和“標”被誤抄的情況,“摽有梅”應該為“標(標)有梅”?!皹耍耍弊xbiāo,樹梢;“有”是謂語動詞;“摽有梅”翻譯為“枝頭上有梅子”。此一說能否成立,還望各位方家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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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杰??甘肅省張掖二中 734000;李玉? 西安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71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