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博
[摘要]賈樟柯是在一種對比和互補中來詮釋什么是好人的。在“被逼”的窘境中,好人隱忍、自持、堅守,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決斷使其擁有一種應該被禮贊的尊嚴。在經(jīng)歷滄桑、咀嚼枯澀之后,好人的隱忍和堅守讓他們有一種沉靜和平淡,就像靜物,無言地、坦然地呈現(xiàn)在那里,但自有其內(nèi)斂的光輝,這種沉靜往往會被人忽視。在此意義上,靜物就是好人的象征。
[關(guān)鍵詞]靜物;好人;決斷
賈樟柯《三峽好人》的英文名為“still life”。查閱愛德華·露西一史密斯著《藝術(shù)詞典》:“still life:①靜物畫,描繪無生命對象的繪畫;②靜物,無生命的物體?!边@種解釋是太過簡略了,有繪畫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靜物畫中那突兀、孤獨、沉靜之物,卻蘊涵著豐沛的情感,自有其生命的光輝,只是它的呈現(xiàn)是無言的。賈樟柯在《三峽好人》中不但把“靜物”作為有深意的影像符號,而且把它作為一種象征,在此基礎上構(gòu)建電影的主題。
靜物在原生態(tài)的影像記錄中不時出現(xiàn)——三期水位線,機械廠里散落在地、生繡的零部件,頹墻上的字畫,王東明書桌上方懸掛的多個鐘表,洗手間里“和合集團”的展示牌——以特寫的形式自在地呈現(xiàn)。就像海德格爾眼中凡高的農(nóng)鞋,每一靜物都敞開了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是歸屬于某人的。156.3米三期水位線,在冰冷的數(shù)字里注入了紛紜世事、萬家憂樂;墻上的字畫指涉了一個具體生命個體的過往情實;桌上懸掛的多個鐘表記錄了主人某個刻骨銘心的記憶;展示牌上年輕漂亮的女董事長、“和合”集團這樣的文字(反諷的是在現(xiàn)實中豢養(yǎng)打手以暴力拆遷)、2002年爆破的縣教委大樓(與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的失學兒童)勾連起欲說還休的世事。
還不僅這些,賈樟柯還將靜物中和民眾生活的幸福感聯(lián)系在一起的煙酒糖茶單獨挑出來,作為結(jié)構(gòu)電影故事的獨特影像。煙,是韓三明初到奉節(jié)溝通與何老板和小馬哥關(guān)系的憑借,這讓一個外地漂泊至此的老實人有了落腳處和比較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酒,是韓三明面對麻老大的敵意和拒絕時讓他轉(zhuǎn)變態(tài)度的禮品。煙和酒在韓三明與小馬哥、拆房民工的交往中多次出現(xiàn)。糖,是小馬哥強化友情的一種工具,也是麻幺妹和韓三明質(zhì)樸的幸福感的有力表達。人與人之間靠著這些培養(yǎng)著,傳達著情誼。茶,在《三峽好人》中的用意是多重的。首先,茶是一種身份的標識。在古代茶是士大夫階層的雅好,它往往和文化相關(guān)聯(lián),暗示郭斌身上的文化因素使他不可能同于斷臂老王,他可能會有不一樣的命運。其次,茶也昭示了一種抉擇的可能性。喝茶往往讓人頭腦清醒,郭斌這樣一個頭腦清醒的人究竟會怎樣抉擇和行動?通過和現(xiàn)實場景的對照(劉廠長不愿提及郭斌,工人吵鬧說工廠被賣給了廈門女人),從而使人對他在工廠倒閉時的抉擇有了一種大致的猜測。最后,茶也是沈紅不幸婚姻的象征,暗示著她苦澀的心情。賈樟柯用契合中國百姓日常的靜物,敞開了一個原始真實的生活世界,尤其用煙酒糖茶這些質(zhì)實之“象”去營構(gòu)無法盡言的日常生活百態(tài)之“境”,“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將人生感懷寓于沉默的靜物影像之中。從而,他的影像就有了一種超越的維度。
在更形而上的層面上,“靜物”是“好人”的象征。“好人”是一個邊界模糊的類概念,我們很難條分縷析地列舉出好人的特點。但至少有起碼的一條,就是有“良心”,即“人們在社會實踐過程中形成的對自己行為的是非、善惡和應負的道德責任的自覺意識?!钡Z樟柯在此最基本的一點之上,更強調(diào)平實、隱忍、自持和堅守,以及在自持和堅守之上形成的決斷和由決斷而來的尊嚴。賈樟柯是在對比和互補之中來詮釋什么是好人的。
電影的開頭和結(jié)尾的背景音樂川劇《林沖夜奔》很明顯地暗示了:三峽是個江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則,有江湖的險惡。處身江湖之中,每個人都像“林沖”一樣,處于“被逼”的境況,都得做出選擇和決斷,好人的隱忍、自持和堅守,讓他們的決斷和尊嚴聯(lián)系起來。
在對待外來陌生人的態(tài)度上,的哥、何老板等人是敲詐,麻老大及其伙伴、小馬哥等是帶有暴力因素的恐嚇,都暗含著敵對;相反,老鬼等工友則是一種坦誠的接納,是一種同情和認可。
同樣生存在社會的底層,小馬哥和韓三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韓三明用一種從容面對生活的沉重,用自己的慢節(jié)奏,應對這個躁動而多變的世界,不圖趕上潮流,而只是在自己的決斷中自持、堅守,沉靜得就像巫山上凝重的云團。他有自己的世界,但立根于現(xiàn)實之中。小馬哥活在一種虛幻的想象之中,他把奉節(jié)的碼頭當成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灘”,在打打殺殺中扮演著周潤發(fā)式的悲劇“英雄”。他對韓三明的兄弟情義其實也是一種模仿,遠不像韓三明對他那樣深沉、真摯。在對“活路”的選擇上,小馬哥不問是非,充當打手,擺平一個人老板就賞給50元錢;而韓三明寧愿拆房子去掙50元錢。在二者的對比中,凸顯“好人”的良知、堅守。
對麻老大來說,情義和責任是不那么重要的,在生存面前,他和他的伙計們顧不得那么多,甚至有時不得不使用暴力。老鬼等人則用自己的汗水去掙辛苦錢,不惜命地要跟韓三明去下煤礦;在本分和良知中的隱忍、決斷,使他們擁有了一種尊嚴。老鬼夾菜喂另一個人時,那人臉上淡淡的笑,把生活的滄桑和在沉重現(xiàn)實當中由人和人之間的溫情營造出來的幸福展露無遺。他們不會浮夸地張揚,他們平淡沉靜地堅守著自己的世界。
郭斌的光鮮是和斷臂老王、劉廠長、王東明的凄涼相對比的。身處同樣的“江湖”,到云陽機械廠打工的老王搞斷了手臂,面對生活的沉重他隱忍無言,在劉廠長辦公室爭吵的鏡頭中,我們看到老王沒發(fā)一言,后來作為沈紅鏡頭的背景,他和妹妹無助地站在那里,這里有“英雄”末路的凄涼,劉廠長也是無奈的,他沒有辦法去解決職工的困難,但他也盡了自己的職責和本分(鏡頭中他朝窗下喊“……國家的財產(chǎn)要保護好”,這和舞場里那位向人炫耀兩億四千萬造價江橋的那位官員或商人又形成了對比)。王東明仍然過著清貧的日子,房間的“靜物”“交友不慎”的回答,可隱隱地看出他對郭斌“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疏遠心態(tài)和基于良知的堅守。從這些人的生存境遇中,逐漸凸顯一個可能的、真實的郭斌。
韓三明尋妻和沈紅尋夫之間既有對比的成分,又是一種互補和強化。從對比的方面來說,郭斌對妻子沈紅的冷漠和應付意味著他們的婚姻已成為空洞的形式,就像那座丑陋、沉重的“紀念碑”。也許真的像他對沈紅說的那樣,“不要生氣了,我也可難了”,但在他的江湖中,為了自己,他把責任、情感,良知都已拋下。韓三明,也許在生死關(guān)頭明白了他的牽掛,他想見自己的女兒,那是一種基于血緣的親情。無論麻幺妹是否已嫁人,都已不是他的妻子,但看到麻幺妹現(xiàn)實中的境況,他卻有了一種同情和責任,就是給她幸福,他也希望自己16年來破碎的家庭能夠重新團圓。他沒有怨責別人,而是坦然地接受為麻老大還上三萬元錢贖回自己曾經(jīng)的妻子這樣一種不公正的現(xiàn)實。他做出了決斷,要回山西挖煤掙錢,用自己的命去尋
求自己的幸福。電影末尾走鋼絲的人,正好象征著他的危險而不得不走下去的命運,在他的“江湖”中,他的這種決斷有一種崇高和悲壯,令人肅然起敬。
從互補的方面來說,沈紅的婚姻建立在愛情的基礎上,在電影中對應的歌曲是《兩只蝴蝶》,這種新式婚姻用女主角在新城里尋找來象征;韓三明是因為生存需要而締結(jié)的婚姻,在電影中對應的歌曲是《老鼠愛大米》,這種舊式婚姻用男主角在舊城的廢墟中尋找來象征。這兩種婚姻的并集才組成了婚姻的現(xiàn)實。有愛情基礎的婚姻最后的結(jié)果是“分”,無愛情基礎的婚姻最后的結(jié)果是“合”,無論是“分”是“合”,都是為了突出好人的決斷和尊嚴。和韓三明不一樣,沈紅不算社會的底層,沈紅式的好人和韓三明式的好人互補,共同詮釋“好人”這一概念,所以,這部影片決不像很多人評論的那樣是一種底層敘事。
沈紅的故事在互補的同時還是一種強化,對“好人”的隱忍、自持和堅守,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決斷和由此而來的尊嚴有一種比韓三明的故事更集中的表達。沈紅非常在乎自己的這份愛情和婚姻,不停地喝水的鏡頭暗示著她的焦灼,雖然她堅守自己的責任,自己的情感本位,但面對婚姻的苦澀她必須做出決斷。不眠之夜的煩躁,在電風扇下的苦苦思考,暗示著她內(nèi)心的激烈沖突,是否要埋葬這沒有了愛情的婚姻?她把緊身胸衣晾在陽臺上、那座丑陋的紀念碑飛走,暗示著她的決斷已做出,她已不再受煎熬。第二天見到郭斌時,面對丈夫的應付和冷漠,她沒有哭喊,沒有怨責,而是非常主動地說自己喜歡上了別人,要和他在宜昌會合一塊去上海,但在江輪上,我們只見她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那里。她的決斷,顯現(xiàn)了平凡人的尊嚴。
在“被逼”的境況中,在每一個人的江湖中,“好人”自持地隱忍,堅守著自己的世界,在這基礎上積極做出決斷,他(她)的決斷不會因外界的現(xiàn)實而違背他(她)堅守的世界和自己的良知。很多藝術(shù)家都通過預設特定的情境來展開非常敘事,其實賈樟柯也在《三峽好人》中用飛碟、酒館里的川劇演員、短路的電閘、飛起的紀念碑等營造了一個非現(xiàn)實或超現(xiàn)實的情境,但在如此情境中,好人的決斷依舊,只是基于他(她)們自己持守的世界。
在經(jīng)歷滄桑,咀嚼枯澀之后,好人的隱忍和堅守讓他們有一種沉靜和平淡,沒有怨責,沒有暴戾,默默地在自己的江湖中基于良知和堅守做出積極的決斷,選擇什么就承受什么。有一種屬于他們的尊嚴,就像靜物,無言地、坦然地呈現(xiàn)在那里,但自有其內(nèi)斂的光輝,這種沉靜往往會被人忽視。深沉而后的平靜往往被當作是沉默。
波布克在談到主題的時候,認為導演應該考慮“主題在思想上或哲學上是否引人入勝?它是否以新的角度來闡釋熟悉的東西,是否表現(xiàn)了一種或幾種真正的新思想?它是否使我們對陳舊的真理得到新穎的理解?”賈樟柯在這部影片中不是僅僅要頌揚一般意義上的好人,而是主張好人在堅守的同時積極地決斷,并且為好人的這些決斷而致敬。沒有人去關(guān)注他們沉靜而平凡的人生,就像很少有人去品味靜物。但他們有自足圓成的世界,有他們應被禮贊的尊嚴。這是賈樟柯新穎的理解。
正如蓋格爾所說的那樣,“分析意味著簡單化和貶低”。如上的分析雖然比較清晰地勾勒出了《三峽好人》的主題。但對于渾全的影像、自足的文本來說,這也是筆者提綱挈領(lǐng)的抽繹,對于文本之中的諸多細節(jié),其意味,情調(diào)豐富龐雜,在此不再詳釋。但僅從主題這一個方面而言,《三峽好人》都足以在電影史上留下不滅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