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灰心喪氣乃至絕望的莫過于加繆所說:“在自己滿以為是在理直氣壯地與鼠疫作斗爭的漫長歲月里,自己卻一直是個鼠疫患者”。[1]這種感覺的致命之處在于它滋生在希望的土壤中,是一種撲滅了所有希望的絕望,而這種絕望之更甚在于曾經把它與希望相提并論。盡管薩特一再標榜“自由選擇”,倡導積極“介入”;盡管他曾公開發(fā)表演講為自己辯解,然而薩特的確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的悲觀是經歷了一個絕望——希望——絕望的過程。其存在主義說到底是一種為悲觀絕望尋找生存形式與借口的哲學,薩特的戲劇很好地演繹了那種植根于絕望的希望與顛覆了希望的絕望的交織。
一.既存在的絕望:上帝死了、極限境遇、他人就是地獄。
“上帝死了!”是對那個時代和世界的簡單概括。
20世紀上半葉,德國大肆推行法西斯,先后發(fā)動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作為德國的鄰國與敵手,法國在這兩次劫難中首當其沖。戰(zhàn)后,死亡、創(chuàng)傷、痛苦與絕望緊緊籠罩著法國。與此同時,30年代席卷整個資本主義的經濟危機更使痛苦不堪的法國民族陷入了絕境。理性世界崩潰而新的價值尚未確立,一種比19世紀更深重的恐懼、焦慮、痛苦乃至絕望的情緒淹沒了20世紀的西方社會,這就是薩特眼前的世界。“上帝不存在是一個極端尷尬的事情,因為隨著上帝的消失,一切能在理性天堂內找到價值的可能性都消失了。”[2]這樣,絕望就是很自然的事情。在其戲劇里,薩特描繪出了種種陰森、抑郁甚至荒誕恐怖的氣氛格調:《蒼蠅》里到處是可惡的蒼蠅,渾噩的國度里居住的是渾噩的臣民;《禁閉》里則是地獄,是一間既不能逃也不能破的屋子,里面充斥的是滿含絕望而又無休無止的斗爭;《死無葬身之地》再現(xiàn)的是一群游擊隊員逐個被拷打直至被殺的場面;《魔鬼與上帝》里更加滑稽,作為魔鬼的格茨突然醒悟想做善事,然而卻行不通,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上帝并不存在”……在現(xiàn)實中看不到亮色的薩特便在戲劇里塑造了一個個陰郁的世界。
“極限境遇”是薩特戲劇里一個重要的因素,劇中人物都處于一種極端的、沒有選擇的境遇里:額瑞斯忒斯想要為父報仇就必須弒母;加爾散三人無論怎么選擇都是一個不可調和的集體,他們不愿卻又不能不在一起,直視他人和自己的丑惡;雨果與格茨苦悶、彷徨,想找一條出路卻不能。殘酷而嚴肅的環(huán)境、陰郁而冷酷的氛圍,這種極限的境遇無不透露著絕望的情緒。
關于人與人、人與己的關系問題,薩特的悲觀論斷更是眾所周知:他人就是地獄。它包含多層意思,其精髓是:如果不能“正確”處理自己與他人、自己的關系,他人或自己就是地獄。然而何謂“正確”呢?又怎樣才能做到“正確”呢?事實證明,關系往往是不正確的,這在《禁閉》中體現(xiàn)得很充分:加爾散、伊內絲、艾絲黛爾生前都未能正確處理己與他的關系,同性戀者伊內絲只顧自己的感受,因此而害死表哥、表嫂;艾絲黛爾只顧自己的淫欲,摔死女兒氣死情人;膽小鬼加爾散瘋狂地折磨妻子。進地獄后他們并未改變,這種相互鏈接而又相互對立的關系更加集中:伊內絲只在乎同性的艾絲黛爾,鄙視追求她的異性加爾散,肉欲者艾絲黛爾的眼里只有唯一的男性加爾散,而偏偏加爾散只想向伊內絲證明自己,一人是另一人的地獄,而另一人又是第三者的地獄,他們都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鑒于此種種復雜關系,加爾散終于道出了那句話:“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獄?!比瞬荒軟]有他人作為認識自我的鏡子,但作為鏡子的他人卻以其眼睛吞噬著自我,每個人都極力想“忘掉別人的存在”,尋求困境中的解脫,然而誰也無法規(guī)避他人的“注視”。人與人之間不存在沒有“注視”的黑夜,只有相互“盯著”的可悲的光芒。因而,有他人的存在,就有自我主體失落的危險,他人就是埋藏和禁閉自我的地獄。這就是薩特的“他人就是地獄”,誰能否認其內在的悲觀與絕望呢!
二.希望的可能性:自由選擇、行動與承擔責任。
可是,“人總得有條出路呀!”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是說。A·C丹圖也說:“哲學家必須為全部存在找到一種解釋,同時,他們的理論責任也即是將這種解釋放到某個可以為人們接收的,極端嚴密的本體論上”[3]。面對絕望的存在,一開始薩特并未放棄,他用自由選擇、承擔責任等手段來與之抗爭,試圖托起希望來。正如所說:“一旦他(存在主義英雄)認識到自己的境況,便會著手改變自己的生活。”[4]于是,薩特提出了自由本體論,“除了自由,我們別無本質;除了自由,我們什么都不是,自由在人之初便附著在我們的本性之上”。[5]他認為,人是絕對自由的主體,主體的自由是絕對性、個體性和無條件性的,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在此基礎上,他還呼吁自由的人們以行動來積極介入,承擔責任,以此來尋找一種存在的理由與意義。他劇中許多人物都擔負起了他這一良好的初衷。
俄瑞斯忒斯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自由:“我就是我的自由”,“我命中注定除了我自己的意愿之外,不受任何法律的約束”;就連眾神之父朱庇特也深深意識到“自由”二字:“使眾神和眾國王痛苦的秘密,這就是:人是自由的”;弗朗索瓦曾大聲呼吁自我:“我不要聽這個,這是他們的聲音”。格茨也堅決地說:“我是我自己造就的自己?!?/p>
同時,他們也采取了行動,積極介入。面對國難家仇,俄瑞斯忒斯勇敢地作出了違抗神意的選擇,最終殺死了仇人和狼狽為奸的母親;妓女麗瑟也以實際行動來同情黑人,反抗白人的粗暴統(tǒng)治;雨果與格茨艱苦的努力與付出也是有目共睹的。
在薩特的世界里,責任是人的自由存在和自由選擇的必然結果。他說:“人被判定為是自由的存在,他肩負著整個世界,他對作為一種存在方式的世界和對他自身都負有責任”。[6]俄瑞斯忒斯王子曾經彷徨、猶豫,正是他肩上的責任促使他堅強地存在下去并采取有力的措施;伊內絲、加爾散、艾絲黛爾不也是承擔了責任嗎?麗瑟、雨果與格茨同樣如此,面對自己的選擇,他們都承擔了責任,并為這種責任而奮斗堅持。
于失望中尋找希望,于痛苦中尋求超越,于彷徨中尋求行動的引導和精神的寄托,薩特是在為自己的存在主義尋求一種存在的理由,也許,薩特是幸運的,他找到了一種暫時能撫慰他的說法。
三.被顛覆后的絕望:境況中的自由、選擇后的痛苦。
然而,薩特又是不幸的,他暫時的撫慰劑并未能真正安撫他,一如格茨最終的悔悟:“我要對你揭穿一個彌天大謊:上帝并不存在”。尋找上帝支持的他終于明白“寂靜無聲就是上帝,虛無空幻就是上帝。人類的孤獨導致了上帝的產生”。這種醒悟是痛苦的,因為正是薩特本人推翻了他原先良好的假設。
薩特提出自由本體論,認為自由是絕對的、個人的和無條件的,然而事實讓他了解到“境況中的自由”,使他意識到“我不再是境況的主人”。[7]先前的絕對自由不見了,“只有境況中才有自由,只有通過自由才有境況。”[8]
所謂自由,是受主客觀條件限制的自由;所謂的自由選擇,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麗瑟善良勇敢,有著美好而公平的愿望,但是她卻不能如愿自由地幫助黑人,就像他被議員威逼利誘地做了假供;雨果本身潔身自好,追求著一種理想,但他卻被逼著去殺賀德雷;卡諾里掐死小弟弟弗朗索瓦更不是一種自由;若講自由的話,格茨會試著去做一個忠實于上帝的信徒,但是境況中的現(xiàn)實卻使他重新拿起了殺人武器。一句話,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絕對自由選擇,正如盧卡奇對薩特的批評,“薩特關于自由概念的假設,奪去了自由本身的全部意義”。
更令人痛苦的是那種不自由的、模糊性的選擇所帶來的痛苦。“一般地說,選擇的概念,常常給人帶來極度痛苦的選擇,總是薩特文學的活的主題”。[9]選擇境況中的俄瑞斯忒斯痛苦地抗議:“我肩負的命運對于青少年的我過于沉重,把我的青春都毀了”;雨果最后才醒悟:“這是件荒唐事,像所有舞臺背景一樣。你要是遠看的話,它還勉強站得住腳,可是走近一看,就全完蛋了”。至此,薩特擔負希望的可能性被粉碎了,代之以絕望。
“恐怕再難找到一個比薩特更為極端的虛無主義哲學家了?!盵10]他的虛無因為他的絕望,而他的這種絕望因為經過反抗絕望——追求希望——陷于絕望的過程而顯得更甚,通過他的戲劇,薩特很好地闡釋了這種悲觀存在,溢滿了絕望的色彩。
參考文獻:
[1]《鼠疫》加繆,譯林出版社1999年。
[3][4][9][10]《薩特研究》(美)A·C·丹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
[2][5][6][7][8][9]《存在與虛無》薩特,三聯(lián)書店2007年。
田金蓮,女,黃石職業(yè)技術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