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白鹿原》當中關乎典型的環(huán)境載體有一個詞語是我們不能忽視的——祠堂,在1997年版的小說中一共出現(xiàn)了180余次。祠堂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小說開頭所言“展示民族秘史”的一個重要例證,“在某種意義上,《白鹿原》便是一部民間村落家法組織為文化如何被幾十年的政治紛爭所侵擾的歷史。[1]”
祠堂也稱“宗祠”,是宗族的硬性標志和精神核心的物質(zhì)載體,是中國農(nóng)民血緣崇拜的圣殿祠堂。作為家族的門臉標志,往往是村落集鎮(zhèn)中最宏大、最莊嚴的建筑。從小說中可以得知,祠堂有以下功用:教學、家族祭祖聯(lián)宗、議決宗族事務、辦理紅白喜事、敬修族譜、表彰功德,除此之外,它還是懲戒罪惡的重要活動場所,集祭祖和管理、崇拜和權力為一身,神圣而莊嚴。“孔子的仁義從血緣的孝悌中發(fā)凡而來”[2],因此,白嘉軒憑借的就是祠堂的血緣聯(lián)系象征來挖掘農(nóng)民的生存意義,慰撫、整合、制衡以及保護民心,使得白鹿原鄉(xiāng)民緊緊圍繞在他身邊。從這個典型環(huán)境中,也輻射出各種世故人情,與它發(fā)生關系最具代表性的典型人物是黑娃。
黑娃是錯綜復雜的白鹿原上少有的一個極具真實性情而又有深度的人物,畢生中最具代表意義的事件均與祠堂有關。他是白嘉軒的長工鹿三的兒子,出身的低賤和家庭的貧困,讓他過早品嘗到生活的苦酒。但他率真、樸實、叛逆、敢做敢當。父親鹿三在白嘉軒的勸說下讓他上學堂,想要“盤一盤”他的“野性子”,在此,白嘉軒展示了他的“仁義”,幫黑娃交納學費,并和鹿三一起承接下他割草的活。牽著白嘉軒的手,黑娃走進了祠堂里設的學堂,第一次與祠堂發(fā)生親密接觸。他頑劣叛逆的心靈便在祠堂中受到無言的禁錮。讀書并非出于他的本愿,于他來說更是一件苦差使。新鮮了幾天后,桀驁不馴的他便野了心。在徐先生讓他和兆鵬、孝文去砍柳條的時候,以他為首無意當中看到了白興兒在給騾馬配種,幾個孩子第一次有了性蒙昧的沖動。這是農(nóng)村孩子性啟蒙的起點。但“性快感是潛伏在身體內(nèi)部的危險因素,身體立即演變?yōu)榈赖屡c欲望相互爭奪的空間——存天理、滅人欲的道德理想最終必須迫使身體就范。[3]”在“萬惡淫為首”、講究“仁義”的白鹿村,孩子的性教育世世代代被壓制著畸形成長,此舉難登大雅之堂,深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教書先生自然不會以科學的方法教導孩子的蒙昧之舉,通過教育和引導妥善平靜處理這起事件。其實,《孟子·告子上》也說過:食色,性也。這里的“性”,是指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性??梢?性教育應疏導而不應該去堵塞,坦蕩對孩子進行教育比粗暴打罵要強很多。但徐先生的道德規(guī)范與宗教信仰給孩子們好奇心和求知欲望當頭一棒,并走向另一個極端。善良而愚昧的知識分子,心甘情愿地給自己套上精神的枷鎖,否定人的生命意志,壓抑、扭曲、戕害人的本性。讓孩子失去一次很好的教育機會,當他們被先生罰跪在祠堂時,也受到父親們嚴厲的懲罰。黑娃更是被父親打得“眼前霎時一片金光又一片黑暗”,第二天才醒過來。這也讓他開始厭惡祠堂這個壓制他個性并使他遭受懲罰的地方,也讓他在這死氣沉沉的祠堂里不敢再反抗。祠堂留給黑娃的童年感覺,除了鹿兆鵬兄弟給予的冰糖結(jié)下的友誼以外,剩下的是暗無天日的回憶。讓他“天南海北都敢走,獨獨不敢進學堂的門。”儒家的傳統(tǒng)哲學給他上的第一課是痛苦而無奈的,給他打下一個難以解開的結(jié)。這也讓黑娃的童年生長出許多叛逆的因子,在時機成熟時開花結(jié)果掉下來砸得原上人措手不及。
黑娃第二次與祠堂有關系是在他外出熬活沒多久后,帶回一個原上罕見的漂亮女子田小娥,希望進祠堂祭拜祖宗?!鞍茁乖男孪眿D進祠堂拜祖宗是一項極莊嚴極隆重的儀式。”這就好比中國人現(xiàn)在結(jié)婚的婚姻登記處,外國人的教堂,拜祠堂是對夫妻合法身份的認同。在這之前,白鹿原上的祖祖輩輩都是在祠堂這個小小的地方完成對夫妻身份的認可?!抖Y記》對婚姻的解釋是:“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故君子重之”[4],因此新娘的來歷、貞節(jié)是保證家族血緣純正和發(fā)展的前提,而田小娥的“淫亂”身份在當時看來是違背儒家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一個未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非明媒正娶的女子怎能通過白嘉軒這一關進入祠堂呢?因此在昏了頭的父親弄明白田小娥的真實來歷后,黑娃被毫無疑問擋在祠堂門外。氣急敗壞的父親也任他和家庭脫離了關系。被以族長白嘉軒為代表的祠堂的拒絕與排斥,黑娃崇尚自由的個性由此漸行漸遠,也讓他埋下了仇恨的種子,更表明宗法制度對回歸它的靈魂的壓制。
黑娃第三次與祠堂有聯(lián)系是在革命浪潮的沖擊下,他深受壓抑的情感被淋漓盡致的釋放出來,通過革命引路人鹿兆鵬的指揮,成為農(nóng)民運動的帶頭人。革命使他原有的自卑心理煙消云散,他盡情發(fā)泄對白嘉軒、田福賢等“當權者”的不滿,挺著胸膛,第一次主動走進白家,逼迫白嘉軒把祠堂鑰匙交給他,得到拒絕后便帶領弟兄們拿著鐵錘砸開祠堂大門,搗毀鄉(xiāng)約,砸爛祖宗牌位,砸掉“仁義白鹿村”的石碑,來了場酣暢淋漓、大逆不道的發(fā)泄,將祠堂改變成農(nóng)民協(xié)會的辦公室。魯迅曾大聲疾呼:中國幾千年的“禮教”就是吃人!當人們在孔孟思想的教導下變得麻木、軟弱時,第一個敢于出面反抗、砸爛祖宗牌位的人便值得尊敬。黑娃此舉雖然蒙昧茫然,但破天荒且打破了他對祠堂的敬畏,也是對“仁義”思想無意識的反叛。砸爛祠堂具有象征意義的祖宗牌位、鄉(xiāng)約和石碑,讓黑娃憋悶的心情得到透亮的窗口,也拓開他生命的另一條路子,使他的生命出現(xiàn)新的意義與轉(zhuǎn)折。
黑娃第四次和祠堂發(fā)生聯(lián)系是在他任保安團炮營營長后。在此之前,黑娃先是任共產(chǎn)黨習旅長的警衛(wèi),機智勇猛;而后又跟隨土匪“大拇指”淪落為土匪“二拇指”,殺人越貨。在紛繁雜亂的亂世面前,他在經(jīng)歷了人生中痛苦的抉擇時期,歷經(jīng)心靈的煉獄后,終于在蒙昧的黑暗中突圍,看清楚方向,選擇向主流社會低頭,接受招安,與白孝文共事。他主動選擇的第二次婚姻意味著選擇了儒家的文化價值體系——一位知書達理的秀才的女兒。接受儒家文化的理性拷問后的黑娃,投到朱先生門下,千回百轉(zhuǎn)后徹底否認了他的前半生,這其實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劇。對儒家文化體系的認可與回歸,讓黑娃開始反省自身,學為好人,并不知不覺認可基于血緣關系的紐帶——祠堂,認識到千百年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關系,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血緣本性,主動提出要回鄉(xiāng)祭祖。朱先生欣喜陪同,回鄉(xiāng)后,白嘉軒親自出來迎接他,黑娃的第一句話就是:“黑娃知罪了?!痹谝?guī)格最高的迎接儀式面前,黑娃的懺悔符合了儒家人的預期心理——“朝聞道夕死可矣”。祭祖時,曾經(jīng)砸爛祖宗牌位的他跪在祠堂下,聲淚俱下呢喃:“不孝男兆謙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學為好人,乞祖宗寬容……”在“斷裂拼湊的碑文”面前無地自容,視這段歷史為恥辱,完全成了傳統(tǒng)儒教、封建宗法的奴隸。支撐著他沖動與狂熱的精神力量,居然在短短的歷史輪回里,就成為不堪回首的噩夢。接下來,他和妻子在白鹿村跪拜了諸多長輩,給祠堂捐了香火錢,重新回到白鹿村的主流社會。黑娃的回歸既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皈依,又驗證了白嘉軒的耐人尋味的論斷:“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腳地上任何人,只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祠堂里頭的?!彼谶@仿佛成了哲人,未卜先知。但已經(jīng)“學為好人”的黑娃最終還是冤死在斷頭臺上,讓白嘉軒惆悵不已,這也是對儒家傳統(tǒng)的最大諷刺,“學為好人”不一定能逃得過政治上的明爭暗斗。
由此可見,在小說中,祠堂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地方,它不僅見證白鹿原上的雨雪風霜、日月變遷,還承載著白鹿原子民的精神信仰,承載著白鹿原上祖祖輩輩子子孫孫的歷史與恥辱或懺悔、或功利的重擔。以祠堂為軸心而與各種人物特別是黑娃發(fā)生關系構(gòu)成故事的輻射性情節(jié),讓小說四面八方籠絡種種人等,無孔不入地展示出白鹿原的種種風情,色彩斑斕地深及靈魂,讓各個典型人物在它的輝映下原形畢露,讓人深思,亦讓人感嘆。
參考文獻:
[1]許子東.中國當代文學閱讀筆記//當代小說中的現(xiàn)代史——論<紅旗譜>、<靈旗>、<人年>和<白鹿原>[M].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1997:108.
[2]周曉虹.傳統(tǒng)與變遷——江浙農(nóng)民的社會心理及其近代以來的嬗變[M].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98:165.
[3]南帆.后革命的轉(zhuǎn)移[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204.
[4]戴圣.禮記[M].北京:藍天出版社,2008:125.
吳彩云,女,??诮?jīng)濟學院涉外經(jīng)濟學院講師,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藝批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