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jìn)高高的興安嶺

劉國霖

鄂倫春人世世代代在興安嶺中繁衍生息。從省城哈爾濱乘車北上，山路似一條纏繞樹林的帶子，車子如同爬在帶子上的甲蟲，慢慢地蠕動。

“木刻愣！”透過樹林稀疏的地方，隱約見到前方有座小木屋。這是鄂倫春人就地取材，在山林中建造的別具一格的漂亮住房。我輕輕敲了敲門，一個穿長袍的婦人從里面走出來。我同她說話，她全然不懂?；卮鸬脑?，我也莫名其妙。比劃了好久，婦人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著請我進(jìn)屋。

坐在樹墩做成的凳子上，我看到墻上懸掛著的獵槍、獵刀和珍貴的獸皮，屋角堆著皮箱和一疊被褥。這時，從門外走進(jìn)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多歲，膀大腰圓。女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兒。只見那男人朝婦人問了幾句我聽不懂得話，便轉(zhuǎn)過身對我說：“歡迎你，第一次見面的朋友！”噢，他會講漢語。這是三口之家，看樣子，日子過的挺富裕。

這時，女主人已經(jīng)煮好奶茶，男主人舉了舉碗說：“朋友，先喝茶，等會兒吃堪達(dá)罕肉。”我端起碗喝了口奶茶，酸得要命，剛到嘴邊就想吐出來。小女孩兒見了，忙遞過一勺白糖說：“加點糖試試?！奔恿颂堑哪滩?，味道果然好多了。

“會騎堪達(dá)罕嗎？”我問小女孩兒。

“我四歲多的時候就會騎了。”小女孩兒驕傲地回答。

“這個野丫頭闖愣著呢，大興安嶺的孩子哪有不會騎堪達(dá)罕的！”男主人邊說邊問我：“頭一回來大興安嶺吧？”

“早就想來，光聽說沒見過，今天是頭一天?！?/p>

男主人爽朗地笑起來。他喝一口奶茶，有滋有味兒地給我講起了鄂倫春人的傳說：“你若聽這里的姑娘、小伙子們唱起優(yōu)美動聽的《贊達(dá)溫》，你會被他們舒展、嘹亮的歌聲所感染。你若聽年長老人那悲壯哀傷的《摩蘇昆》的演唱時，你又會沉浸在鄂倫春族那艱苦卓絕的回憶之中。此外，還有《雙飛龍的傳說》、《雅林黨罕和勒黑漢》、《諾努蘭》、《阿爾旦滾滾蝶》、《鹿的傳說》等都是流傳已久的長篇故事……”他邊說邊站起來，“我先給你來一段《依和訥嫩》舞吧?！闭f著，他隨即唱起來，還讓小姑娘用刀子敲碗給他伴奏。他邊唱邊舞，動作緩慢而優(yōu)美，逐步加快，變得粗獷豪放，一直到緊張激烈的節(jié)奏呼號，唱得我也情不自禁地敲起碗來，和著拍子興奮不已地抖動著身子。最后，男主人喘著粗氣哈哈笑地說：“老了，蹦不動了，不比當(dāng)年了！”

堪達(dá)罕肉用托盤端上來了，酒也端上來了。鄂倫春人善豪飲，一碗酒一飲而盡。第一次見面，主人也不強(qiáng)勸酒，各盡所能。這時我心里才一塊石頭落了地。男主人告訴我，“用刀割肉，用手抓著吃。”說著他給我做示范。

主人一家看著我滿口嚼香的樣子十分高興，告訴我：“現(xiàn)在野生的堪達(dá)罕不多了。鄂倫春人也改變打獵的習(xí)慣了，家家戶戶都開始馴養(yǎng)堪達(dá)罕了。少的幾十只，多的上百只。養(yǎng)堪達(dá)罕就像漢族人養(yǎng)牛馬一樣，它是鄂倫春人主要的生活來源。不光吃肉賣錢，它還能拉爬犁當(dāng)坐騎……在大興安嶺，鄂倫春人一天也離不開它，騎著它可以日行數(shù)百里，是俺的森林之舟呢！”

借著酒勁兒，我提議去騎堪達(dá)罕。男主人有些醉意朦朧，也想在我面前表現(xiàn)一番，正合他的心意。

男主人騎的是一只雄性堪達(dá)罕，膘肥體壯，顯得高大威武。若能騎上它，讓主人給我拍張照，也好回來向朋友顯示一番。我美美地想著，直奔這頭堪達(dá)罕而來?？赡芩赐噶宋业囊鈭D，還沒等我靠近，就把屁股調(diào)過來了，抬起后腿先蹬我一蹄。虧得我早有防范，若不然肯定蹬得不輕。一旁的男主人笑了，“它認(rèn)生人呢！”走過來幫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我終于爬上了它脊背，由男主人牽著慢慢地溜達(dá)。

“我自己來吧?！蔽彝ψ孕诺卣f?！安恍?，你會摔壞的。”男主人不肯松開韁繩。

正在這時，一只堪達(dá)罕從遠(yuǎn)處飛馳而來，來人是主人的小姑娘。她看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咯咯地笑了。

“小姑娘，教我騎堪達(dá)罕吧?！?/p>

“行！”說著，她照著我騎的堪達(dá)罕的后背就是一鞭子。坐下的堪達(dá)罕一驚，飛一般地奔跑起來。我使勁勒住韁繩，可是勒不住。我嚇壞了，一邊穩(wěn)住身子一邊喊：“不行了，我會掉下來了！”男主人看情況不妙，連忙騎上另一只堪達(dá)罕趕了上來。在兩只堪達(dá)罕并齊驅(qū)駛時，他伸出一只手要幫我勒住韁繩，但勒不住?？赡芩炊酥魅说囊鈭D，頭一歪，朝另一個方向跑去，還故意上下顛簸，想把我摔下來。我的酒早驚作一身冷汗，眼看著支持不住了，索性兩眼一閉，雙手死死地攥著韁繩，身子死死地貼在它的背上，憑天由命了！就在這時，我聽到一聲唿哨，堪達(dá)罕乖乖地停住了。我睜眼一看，唿哨是小姑娘打的。小姑娘笑嘻嘻地對我說：“你怕什么呀？我看著呢！這家伙最聽我的話，不會摔傷你的。”我的心還在怦怦地跳個不停。我的天，剛才若是摔下來到不要緊，怕的就是人掉下來腳還在蹬子里，不得活活地拖死？

小姑娘仍在安慰我：“你別怕，這家伙真的聽我的話。你瞧我讓它給你賠罪！”說著，她將手放進(jìn)嘴里，有節(jié)奏地打了幾聲口哨。那堪達(dá)罕真乖，先兩只前蹄抬起，伸長脖子，哞——哞——哞，鼾聲鼾氣地叫著，如同老牛一般。叫罷，叉開四蹄，把頭角抵在地上，順從地聽從小姑娘的號令。

“看，這家伙知道認(rèn)錯了吧？”小姑娘得意一笑，又用口哨指揮堪達(dá)罕給我表演。她一連三聲唿哨，堪達(dá)罕順從地臥倒了；又是三聲唿哨，堪達(dá)罕左三下右三下地打起滾兒來；最后三聲唿哨，堪達(dá)罕立刻翻身躍起，又昂首挺胸地站立著。神了！我真佩服小姑娘馴堪達(dá)罕的技術(shù)了，就這兩下子牽堪達(dá)罕進(jìn)京表演，我敢打賭，能滿京城叫響。男主人笑著對我說：“這野丫頭就會玩這個。這堪達(dá)罕是她一手養(yǎng)大的，可聽她的哩！”

小姑娘對夸獎她并不以為然，歡快地唱起了鄂倫春民歌。那濃郁的民歌風(fēng)，透著一種粗獷的山野氣息。

“小姑娘，長大了想當(dāng)歌唱家嗎？”

“啥叫歌唱家？”小姑娘天真地問。

“就是天天唱歌唄，唱得最好的人才是歌唱家?！?/p>

小姑娘想了一會兒說：“我不也天天唱歌嗎？啥叫最好的呢？”

“能到北京唱歌是最好的！”

“那行！我長大了到北京去唱歌，我要騎堪達(dá)罕到北京去……”

吃罷晚飯，來了很多的鄂倫春人，他們是來湊熱鬧的。

“朋友，問你個事，不要笑話呀?！蹦兄魅诉f給我一袋旱煙，見我擺手，于是自己點燃。吸了一口說：“肯德基是啥東西喲？”

“嗨，肯德雞還不知道？”一個年輕的鄂倫春小伙子說，“就是自己啃自己的雞，別抓別人的啃，就像咱手抓堪達(dá)罕肉一樣。自己抓自己割下來的肉吃?！?/p>

我笑了笑，沒說話。

男主人又不以為然地說：“前年我去哈爾濱，在一家又黑又暗的挺闊氣的小屋子里，看人用小勺舀起墨黑墨黑的水往嘴里送，看樣子挺好喝的，我也買了一杯。你猜，那黑水多少錢？五元！”

“有那種水嗎？”年輕的鄂倫春小伙子問。

“咋沒有？我都喝了嘛，味道跟咱家的刷鍋水差不多，苦澀苦澀的?！?/p>

我頓時明白了男主人指的是什么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他，男主人卻哈哈地笑了：“告訴你們吧，那叫咖啡！肯德基也不是自己啃自己的雞，那是美國佬在中國開的小食品店。對吧？朋友?！?/p>

我對鄂倫春朋友的逗趣不知如何回答好，只能笑笑回答：“對，都對?！?/p>

男主人的夫人不高興了，捶了一下他的肩，用鄂倫春語嘟囔了一句什么，滿屋的人都笑了。男主人告訴我：“她說刷鍋水還用買？多貴呀？傻冒兒……”接著，他又把話題一轉(zhuǎn)：“哎，你們別笑，咱說點兒正經(jīng)的。咱不能總蹲在山溝里過日子，我想在哈爾濱太陽島包個場地，建個堪達(dá)罕動物園。去太陽島觀賞老虎的人海著哪。別看老虎是稀罕物，可全國各地哪家動物園都有。咱要辦個堪達(dá)罕動物園，再穿上咱鄂倫春服裝騎著堪達(dá)罕唱歌，請游人進(jìn)咱開的飯館吃堪達(dá)罕肉，再搞個騎堪達(dá)罕跑賽，保準(zhǔn)生意能紅火！”

“對！在長春、沈陽、大連也買塊地皮搞連鎖經(jīng)營，搞出咱鄂倫春的特色?！?/p>

“可別忘了北京，那是咱國家的首都，來的老外也多。咱給北京添一景，也為北京申辦奧運投一票……”

一直暢敘到午夜，鄂倫春朋友們才散去。那天夜里，我躺在鄂倫春朋友的木刻楞里枕著興安嶺的松濤聲久久不能入睡。鄂倫春朋友的話語仍在我的耳畔回響。高高的興安嶺，山連著山，山套著山，山銜著山，山抱著山。那呼嘯著的松濤聲，是撞擊封閉的興安嶺發(fā)出的轟鳴，是歷史的回音，也是對時代的挑戰(zhàn)。我知道，那是對高高興安嶺的呼喚，是鄂倫春朋友發(fā)自心底的呼喚。

責(zé)任編輯 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