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燕
摘要梅堯臣在宋詩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的一個詩人,其作詩素以不甘于平淡的精神追求“平淡”之意。他的平淡詩論,對宋調(diào)的形成有著及其重要的意義,是“唐音”轉(zhuǎn)“宋調(diào)”的關(guān)鍵人物。
關(guān)鍵詞梅堯臣平淡詩論宋詩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識碼:A
在宋詩史上,梅堯臣是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的一個詩人,他憤慨當時的浮艷詩風,和歐陽修、范仲淹、尹洙、蘇舜欽等緊密配合、遙相呼應(yīng),肩負廓清“西昆體”壟斷詩壇的重任,成為開創(chuàng)宋代新詩風的先軀。
梅堯臣作詩素以不甘于平淡的精神追求“平淡”之意,這為宋詩的發(fā)展開辟了新的道路。元人龔嘯說他“去淺靡之習,超然于昆體極弊之際,存古淡之道,卓然于大家之先”。①宋人劉克莊對他推崇之至:“本朝詩,惟宛陵為開山祖師。②的確,梅堯臣勇于在詩歌的題材、感情表現(xiàn)、語言形式等各方面進行新的嘗試,其詩歌風貌奠定了宋詩的特質(zhì),是“唐音”轉(zhuǎn)“宋調(diào)”的關(guān)鍵人物。
梅詩現(xiàn)存二千八百多首,詩歌風格多樣,并不只限于平淡,論詩也并不只重平淡,但時人和后人卻獨看重他的平淡詩風,原因何在?探究其作品、詩論,就會發(fā)現(xiàn):“平淡”是梅堯臣自為標志、最突出的特點。歐陽修說:“其初喜為清麗,間肆平淡,久則涵演深遠,間亦琢刻以出怪巧,然后氣完力余,益老以勁,其應(yīng)于人者多,故辭非一體”。③對于平淡,他提出了這樣的看法:“因吟適情性,稍欲到平淡”(《讀邵不疑學士詩卷》),“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讀邵不疑學士詩卷……》),“方聞理平淡,昏曉在淵明”(《答中道小疾見寄》,“中作陶淵明詩,平淡可擬倫”(《寄宋次道中道》),“重以平淡若古樂,聽之疏越如朱弦”(《和綺翁游齊山寺次其韻》),在他的詩作中提到平淡,竟有六次之多。之所以提倡平淡詩風,梅堯臣“目的是為了反對晚唐五代以來時體情思浮靡、形式雕繪而提出來的一種審美主張,它是宋初以來追還三代的復古主義思潮在審美理想上的反映,要求詩人摒棄晚唐浮艷雕繪的作風,追蹤中唐尤其是韓孟等人的詩風”。④這種的“平淡”既有對西昆詩風的否定,同時又是在融合諸種藝術(shù)因素之后形成的一種藝術(shù)境界。
梅堯臣的詩歌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其詩學主張傾向。我們來看看他的一些詩作,其中“清麗閑肆平淡”之作很多,早年、中年、晚年都有。如:
《嶺云》:林際隱微虹,溪中落行影。(30歲作)
《田家》:白水照茅屋,清風生稻花。(30歲作);
《魯山山行》: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39歲作);
《依韻和武平……》:河漢微分練,星晨淡布螢。(41歲作);
《早至潁上縣》:半滅竹林火,數(shù)聞茅屋雞。秋天畏殘署,不為月光迷。(45歲作)
《寄題張令陽翟希隱堂》:每讀陶潛詩,令人忘世慮?!駮r有若此,我豈不懷慕。(59歲作);
在他的抒情、感懷、贈答詩中,都體現(xiàn)出平淡風格,使其情感抒發(fā)尤為深摯而真切,對后來的詩壇影響極大。
自宋以來,對梅堯臣詩風的“平淡”這一特色,論者的評價是給予肯定的。嚴羽《滄浪詩話》“梅堯臣學唐人平淡處”;胡仔所評:“圣俞詩工于平淡,自成一家”;⑤方回肯定道:“若論宋人詩,除陳、黃絕高,以格律獨鳴外,須還老梅五言律第一可也。雖唐人亦只如此,而唐人工者太工,圣俞平淡有味!”;⑥胡應(yīng)麟對他的評價為“平和簡遠,淡而不枯,麗而有則”;⑦劉熙載贊嘆道:“幽淡極矣,然幽中有雋,淡中有旨”;⑧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評:“圣俞為詩,古淡深遠,有盛名于一時”;宋末元初的方回《瀛奎律髓》評:“平淡而豐腴”、“梅詩淡而實麗,雖用工而不力”等等,不勝枚舉。清人翁方綱說:“愚觀宋詩之枯淡者,惟梅圣俞可以當之”。⑨現(xiàn)代學者也不少認同梅堯臣平淡詩風的。錢鐘書先生說“梅詩于渾樸中時出苕秀”;⑩程杰《宋詩“平淡”美的理論和實踐》中將梅堯臣的平淡詩論,作為宋人“平淡”詩觀的一個“經(jīng)典表述”;豘陳光明在《論梅堯臣詩歌的平淡風格》中說:“我認為梅堯臣所倡導和追求的確實是一種積極反映現(xiàn)實、干預生活的平淡詩風,盡管不是所有的梅詩都具有這樣特征;豙呂美生在《梅堯臣“平淡”詩論再探》認為梅堯臣借助“平淡境界,體現(xiàn)了詩人強烈的‘憤世嫉邪的‘刺美精神”,成為開創(chuàng)宋代新詩風的先驅(qū)。豛盡管梅堯臣的詩風多樣化,是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但平淡是他執(zhí)著不變的審美追求。“宋詩從整體上已經(jīng)歷了類似的過程,梅堯臣獨特的風格的成熟與宋詩的風貌之形成乃是同步的”。豜
梅堯臣的“平淡”,不同于唐代王、孟的平淡,也不同于陶淵明的平淡。這種“平淡”,并非是那種無底蘊的寡淡,而是有著深遠的內(nèi)蘊,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化深警奇險為淺易的平淡。歐陽修言梅詩“近詩尤古淡,咀嚼苦難嘬 ,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豝以食橄欖來比喻讀梅詩的感覺,實則貼切:初時苦澀,咀嚼后細細品味,苦中帶甘,余味無窮。含蓄蘊藉,簡單中承載深蘊的道理??此破降瓱o奇,實則極見深刻。應(yīng)該說,這中的平淡,需要極高超的技巧,非輕易堆砌華美的辭藻可達到的。堆砌成語典故,玩耍文字游戲絕對難出新意,只有經(jīng)過詩人刻苦構(gòu)思,斟酌鍛煉才行。這種功力,是從千錘百煉中來,并非輕而易舉可以達到的。歐陽修說“圣俞平生苦于吟詠,以閑遠古淡為意,故其構(gòu)思極艱”。豞而按梅堯臣自己的說法就是“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豟《東溪》就是其“意新語工”的代表作,實踐了他自己的詩歌主張。
行到東溪看水時,坐臨孤嶼發(fā)船遲。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
短短蒲茸齊似剪,平平沙石凈于篩。情雖不厭住不得,薄暮歸來車馬疲。
此首為典型的宋詩。它的句式、語匯、修辭手段讀起來都很平常,避免了奇峭的詞匯、濃艷的色彩,卻是讀來自然淡遠,內(nèi)斂而令人心境平和,成為一種老境的、平淡的美。特別是“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元代方回贊評“三、四為當世名句,眾所膾炙”(《瀛奎律髓》)。前一句是從杜甫《漫興》中的“沙上鳧雛傍母眠”化來,可以說是“熟辭煉生”。而后一句“熟意煉生”:岸旁老樹著花,鄉(xiāng)村常見之景,“老”與“丑”相連也是正常之描寫,而詩人說它“無丑枝”則是新意,開宋詩以丑為美、以老為美的新的審美追求的新路。大抵六朝至唐,多以華麗為美,生氣外發(fā)為美,而“老樹著花無丑枝”,卻是內(nèi)斂的、令人心境平靜的美。清人馮舒所評:“三、四亦好,然非唐音”。紀昀亦稱這兩句:“此乃名下無虛”,這句的妙處在于把作者樸野之情,寄予清寂荒野之景,創(chuàng)造了一個枯淡的意境,被陳衍稱為“三四的是名句”。豠宋代胡仔說:“似此等句,須細味之,方見其用意”(《苕溪漁隱叢話》)。梅詩相類似的詩篇如《魯山山行》、《夢后寄歐陽永叔》、《閑居》等都是用水墨畫的技法,色不鮮艷,卻也淡雅自然,細致幽美,將宋詩的審美意識導向了一個新的方向。
梅堯臣作詩為何偏愛“惟造平淡”呢?原因眾多,而梅的身世遭遇對于他的文學成就、美學追求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這是他選擇平淡風格的原因之一。前野直彬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指出:“梅堯臣可稱為日常的詩人,因為未由科舉而入仕,雖然作為詩人他名滿天下,但至晚年卻不得不甘于低級地方官的位置,在翻不了身的生涯中,他不斷地觀察著生活的種種細節(jié),對家庭的關(guān)系尤其強烈,從中年時失去發(fā)妻之后,他近乎執(zhí)拗地傾訴對亡妻的追憶及對遺孤們的思慮。又,歷來不在詩中歌詠的卑小的事物,例如虱子等等,他也有意識的采入,加以人世間的批評性議論”。梅堯臣自少年時代就隨叔父梅詢生活,由恩蔭入仕,一生沉淪下僚。直到他已名滿天下,才被賜同進士出身。這與他的文學才華與遠大抱負是無法匹配的。梅堯臣一直生活清貧,連妻兒的基本生活都無法保障“陶潛棄官屋無米,兒嚎妻啼付鄰里”;身體虛弱又患眼病;加上連遭家人離世之痛:慶歷三年八月母親去世;次年七月妻子病死,竟然沒錢為妻子買棺下葬;未幾,次子又夭折,一連串如此巨大的打擊!仕途的失意、生活的貧困裹夾著喪失親人之痛,使他時常憤世嫉俗,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批判現(xiàn)實的詩歌作品。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說:“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必b此評價甚對。他的人生經(jīng)歷,促使他用抑制的語言,平易地表達真實的情感?!懊穲虺嫉钠降墙?jīng)歷了坎坷而達于平淡,是悲憤慷慨后歸于平淡。平淡對于他,是一種成熟的境界”。豤
原因之二,梅堯臣詩風的平淡受到當時的時代思潮影響。宋代的儒、道、釋三家思想融會整合,對當時的文人有著很深的影響,使得他們既實際又超脫,審美趣尚中既帶有對社會人生的理性思考,又頗切近個體人生。梅堯臣也不例外。相對于陶淵明生當玄學極盛的時代,其平淡的審美理想,更多地接受了道家美學的虛無成分。而梅堯臣的平淡卻較多地含有普通的生活氣息,而較少老莊陶謝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因此,陶的平淡主要是面向自然,而梅的平淡則主要是面向社會人生。不同的時代背景,不同詩人的平淡是有差別的。張毅先生在《宋代文學思想史》認為:“當政局發(fā)生變化,詩人們的濟世熱情為困頓窮苦磨去大半之后,也就很少能浩歌慷慨了。這時梅詩那種‘石齒漱寒瀨式的清切平淡,往往能夠?qū)⑿酆篮蜔崆榛诔林皇媲偷钠揭字小瓘膶徝赖慕嵌葋碚f,這正是宋詩有別于唐詩的地方,因此后人有梅堯臣稱為宋詩鼻祖?!必d他分析梅堯臣的詩是“由于經(jīng)歷學杜學韓,追求雄豪奇峭的階段,在一些看似平淡的詩里,往往蘊含著‘憂思感憤之郁積,給人以曾經(jīng)滄海的成熟感……詩里反映的是一種經(jīng)過沉淀的情感,除去了一時的表面沖動,將經(jīng)過思考的深一層的心理感受,用一種冷靜客觀不動聲色的平淡風格表現(xiàn)出來?!必e
原因之三,梅詩的“古淡”,主要也是效仿韓愈詩而形成的特色。梅堯臣學韓詩的目的,是為了矯正晚唐五代以來詩歌中浮艷圓熟的流弊。而他學韓所最成功的就是,在平易中“間以琢刻以出怪巧”,饒有遒勁之態(tài),形成自己“古淡”的詩風。來看看梅詩這類作品,如《和才叔岸傍古廟》:“樹老垂纓亂,祠荒向水井,偶人經(jīng)雨踣,古屋為風摧。野鳥棲塵坐,漁郎奠竹杯,欲傳山鬼曲,無奈楚詞哀”。入眼者無非老樹、荒祠、古屋、野鳥一類。陳衍《宋詩精華錄》評此詩:“寫破廟如畫”。又如《臘日雪》:“風毛隨校臘,浩浩古原沙。寒入弓聲健,陰藏兔徑賒。馬頭迷玉勒,鷹背落梅花。少壯心空在,悠然感物華”。詩以“風毛”比喻臘日雪鋪天蓋地而來,設(shè)喻特別,且意境勁健;末二句融抒情議論一體,化雄豪于沉著,仍不出“平淡”之法,卻又不失峭拔之氣,這種風格正是梅詩特有的“石齒漱寒瀨”式的“古淡”,也是宋詩的本質(zhì)特點。
“平淡詩觀不能不處于宋人詩說之重心”。豧在宋人眼中,平淡美至高的詩歌境界,而且在宋人眼中的“平淡”,是承梅堯臣的“平淡”詩論而濫觴的。從宋詩所形成的“平淡”內(nèi)質(zhì)立場出發(fā),可以得知慶歷年間詩文革新運動是唐音轉(zhuǎn)宋調(diào)的關(guān)鍵的時期,“平淡”風格的呈現(xiàn)與定型主要在此階段完成。而作為詩文革新運動領(lǐng)導者的梅堯臣,崇尚“平淡”詩風。正是在他的倡導下,才形成宋詩的風貌。豨梅堯臣的大力倡導,宋人是普遍響應(yīng),論詩多評“平淡”。如蘇軾在《書黃子思詩后》說:“獨韋應(yīng)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蓖醯贸肌妒緝壕帯?卷八)云:“賀方回言學詩于前輩,得八句云:平淡不流于淺俗;奇古不流于怪僻”;蔡夢弼《草堂詩話》(卷上)云:“杜子美之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綿麗精確者;胡仔《苕溪漁隱從話》(卷二十五)云:“《雪浪齋日記》云‘佳樹冬不雕,橫塘春更綠此徐師川詩,頗平淡,無雕鐫氣”;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云:“梅堯臣亦能(善)詩,雖乏高致,而平淡有工”。這些“平淡”之論,都是梅堯臣“平淡”詩論的多重發(fā)散,與梅詩“平淡”內(nèi)蘊一脈相承,也可看出梅堯臣平淡詩論的影響。
綜言之,梅堯臣在詩歌的技法、內(nèi)容方面的創(chuàng)新,走的是一條可以和唐人分庭抗禮的道路。特別是他的平淡詩論,對宋調(diào)的形成有著及其重要的意義,對后人詩風的啟迪奠定了基礎(chǔ)。從開辟宋詩風格的新貢獻來看,他的確是有獨特成就的詩人,是“宋調(diào)”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