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文
人生天地,夢里乾坤,那虛幻的時空為我們開辟另一世界,其間時空倒錯,影象模糊,充滿了夸張變形和邏輯混亂,令人既向往又恐懼。故爾,文學家無不鐘情于夢文化,使其成為浪漫主義、象征主義、神秘主義等多種藝術實驗的園地。草橋店殘月寒蛩驚夢,張君瑞癡情難已;牡丹亭良辰美景春夢,杜麗娘死而復生;邯鄲路榮華富貴美夢,趙國公一枕黃粱;忠義堂石碣天書惡夢,金圣嘆腰斬水滸……竟至娘兒們愛看的韓劇,也要來幾個胎夢逗你玩。
《紅樓夢》全書寫了三十幾個夢,亦可謂夢幻種種之大觀,所以脂硯齋說:“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并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痹谒械膲糁?,我以為那第一個夢,即甄士隱“識通靈”之夢,可稱夢之經(jīng)典。
曹雪芹起筆即告列位看官:“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边@就分明告訴我們,他要為我們展現(xiàn)三個世界:一曰“夢幻世界”,二曰“現(xiàn)實世界”,三曰“藝術世界”。于是下筆即從女媧補天寫起,又有一僧一道說些“云山霧海神仙虛幻”之事,此即“夢幻世界”;然后寫頑石通靈,被僧道攜往“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錦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xiāng)”,這就到了“現(xiàn)實世界”;而“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后,有位空空道人經(jīng)過“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從一塊大石上抄下這《石頭記》,其中景象,則分明是“藝術世界”了。而打通這三個世界之關節(jié)的,就是甄士隱的這個夢。
甄士隱出場時,身居現(xiàn)實世界的姑蘇閶門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旁,因“炎夏永晝……手倦拋書”而入夢幻世界之中,突遇一僧一道,得知木石姻緣之來由。正欲深究,“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就被炸回人間,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請列位看官仔細,這已不是他來時的“現(xiàn)實世界”,而是“真事隱”去后的“藝術世界”了,從此就“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了。君不見那一僧一道也“揮霍談笑而至”了嗎?從此,現(xiàn)實世界、虛幻世界和藝術世界就融會貫通,打成一片了。
有趣的是,我讀書至此,便想起了誕生宇宙的大爆炸,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正好比現(xiàn)代宇宙學中的“宇宙蛋”,“一聲霹靂”就是“大爆炸”,隨著“真事隱”去,一個藝術世界的新時空開始了。
如果說甄士隱的夢主要關乎一部大書的總構思,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則隱含了主要人物的命運和歸宿,秦可卿臨終托夢王熙鳳則預示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大趨勢,賈瑞淫迷夢喪則終結了《風月寶鑒》的警世主題,而隨著“皮膚濫淫”的秦鐘彌留之際諸鬼判的調(diào)侃,則宣告了真正的“情種”賈寶玉正當“運旺時盛”,從而揭開了一場更大悲劇的序幕。此為第16回結束,下一回便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正所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而由盛至衰,尚待洋洋數(shù)十萬言的“敷衍”。脂硯齋說:“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紅樓夢》似乎確實是從中脫胎而出,但新書遠勝舊書,其主題的深刻和構思的宏偉,從這五個神奇的夢中即可見端倪。
《紅樓夢》最值得玩味的夢,是第56回真假兩寶玉的夢中套夢,真是寫得恍惚迷離,匪夷所思,實為夢文化的一朵奇葩。那賈寶玉夢見自己到了一座仿佛大觀園的園子,見到極像鴛鴦、襲人、平兒的諸丫鬟,居然笑罵他為“遠方來的臭小廝”。隨后又見到與自己形同雙胞胎的甄寶玉,正和幾個女兒嬉笑玩耍,竟也說做夢到了都中花園,亦被罵為臭小廝,后找到與他一樣的賈寶玉,其人卻在睡覺。于是兩寶玉欣喜相見,都說并非在夢中……忽又聽說“老爺叫寶玉”,終于驚醒。更為有趣的是襲人和麝月的解夢,襲人道:“是睡迷了。你揉眼瞧瞧,是鏡子照著你的影?!摈暝碌溃骸肮值览咸辉S多放鏡子,人小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兒頑的,一時合上了眼,自然胡夢顛倒;不然,如何得看見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她們的解釋,既明言形而下之“器”如何以影象刺激引寶玉入夢,又暗合形而上之“道”如何以真假互通令讀者深思,此乃超乎“莊生夢蝶”之妙文也。
《紅樓夢》最令人欣喜的夢,是第48回香菱夢中得詩。古人言夢中得句得題得靈感者,史不絕書;但香菱卻于夢中得一七律完璧,這應該是曹雪芹的藝術夸張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為作林黛玉命題的詠月詩,兩易其稿,初被指為“措詞不雅”,再被評為“過于穿鑿”,至三思而于夢中玉成,雖夸張卻合乎情理??蓢@如此聰慧嬌憨之香菱,竟遭臟“雪”炎“夏”之荼毒,寧不叫人傷悲?
《紅樓夢》最令人驚懼的夢,是第82回林黛玉的一場惡夢。她夢見死去的父親娶了繼母,繼母又將她嫁給什么人作續(xù)弦,眾人皆冷笑而去,連賈母亦棄之不顧,至與寶玉互訴衷情時,寶玉竟用刀子在胸口一劃,要掏出心來表白,隨即鮮血直流,“咕咚”栽倒在地。這邊黛玉在哭聲中驚醒,那邊寶玉在夢中“一迭連聲的嚷起心疼來”。這一段文字雖已在80回后的續(xù)書中,但描寫黛玉心理之細膩感人,似乎也只能出自曹雪芹筆下。由此我也相信,80回后確有殘稿,程偉元在程本120回《紅樓夢》序中所說的話可能是真的。他說:“數(shù)年以來,僅積有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擔上得十余卷,遂重價購之?!送讶耍ㄖ父啭槪┘毤俞嵦蓿亻L補短,鈔成全部?!边@“截長補短”,可能就是高鶚續(xù)書的真相。胡適僅因“二十余卷加十余卷”之巧合就全盤否定,確乎很難令人信服。
最后還要指出的是,當曹雪芹痛掬“辛酸淚”之時,他肯定有“人生如夢”之感慨;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整個的《石頭記》,就是一場“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紅樓夢》,而這也是人類文學史上最凄慘、最纏綿、最催人警醒的一個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