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武
摘 要: 陰陽是由太極的混一思想最早生成的一對對偶范疇,陰陽化合的思想貫穿于書法藝術的所有對偶范疇以及由此派生出的一系列子范疇中。陰陽思想具體體現(xiàn)到書法藝術的風格中表現(xiàn)為陽剛美與陰柔美兩大類,揭示這些問題不但可以提升我們對于民族文化的認識,也可以把我們對于中國書法本質特性的理解引向縱深處,并能為中國書法的未來發(fā)展提供一些有意義的啟示。
關鍵詞: 陰陽 對偶范疇 書法風格
“風格”一詞源于希臘,表示組成文字的一種特定方法,或以文字裝飾思想的一種特定方式。我國魏晉時期劉勰最先在他的《文心雕龍》中寫出論風格的《體性》篇,將風格概念引進文藝理論和批評。風格起初稱為“體”,是用來品人,評價人的體貌、德性和行為特點的。書法領域借用之后,指書家通過長期的書法實踐而形成的一套獨特的筆墨語言,即線條的語言,包括用筆、結體和章法等方面。風格的形成,也是書家窮其一生所要奮斗的目標。
在美學史上,很早就有人注意到了風格的不同。在文學上,古人常分為“八體”,詩分為“二十四品”,詞分為豪放派、婉約派,畫分為“二十四品”,等等。戰(zhàn)國時期孟子對“美”和“大”加以分別:以“充實為美”,以“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后來文論、畫論將這一美學思想不斷地加以闡發(fā),明確地提出了陽剛美與陰柔美的分別。如:
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如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鐵;……其得于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云,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姚鼐《復魯絜非書》)
挾風雨雷霆之勢,具神工鬼斧之奇,語其堅而百夫不易,論其銳則七札可穿?!八企@蛇之入青草”,“儼舞燕之掠平地。天外之游絲,未足易其逸;窗外之飛絮,不得比其輕。”(沈宗騫《芥舟學畫記》)
古代書論中,品評等第的多,沒有明確地將書法分成風格不同的類別,但古人在品評書法時也間接地談到了風格的不同,如:
鐘繇書如云鵠游天,群鴻戲海。(蕭衍《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
王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蕭衍《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
衛(wèi)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唐人書評》)
李陽冰書,若古釵倚物,力有萬夫。(呂總《續(xù)書評》)
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有神。(袁昂《古今書評》)
索靖書如飄風忽舉,鷙鳥乍飛。(袁昂《古今書評》)
皇象書如歌聲繞梁,琴人舍徽。(袁昂《古今書評》)
衛(wèi)恒書如插花美女,舞笑鏡臺。(袁昂《古今書評》)
……
諸如此類的品評,“龍?zhí)扉T,虎臥鳳闕”與“插花舞女,美女登臺”很明顯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類型。這是品評書家的風格的不同。而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對書法作品的風格進行了描寫:
《爨龍顏》若軒轅古圣,端冕垂裳?!妒T銘》若瑤鳥散仙,驂鸞跨鶴?!稌煾K隆穼挷┤糍t達之德?!鹅鄬氉颖范藰闳艄欧鹬汀!兜醣雀晌摹啡絷幩分?,以瘦峭甲天下?!兜笞裰尽啡缥骱?,以秀美名寰中?!稐畲笱邸啡羯倌昶珜?,氣雄力健?!兜缆栽煜瘛啡羰砝先澹?jié)疏行高。《張猛龍》如周公制禮,事事皆美善?!恶R君起浮圖》若泰西機器,處處有新意?!?/p>
康氏在這里用眾多的比喻點評了一些書法作品的特點,無疑是針對作品的風格而言的。不僅如此,康氏還在《廣藝舟雙楫》十六宗第十六章中把南碑與魏碑的風格特點概括為十美:魄力雄強,氣象渾穆,筆法跳越,點畫峻厚,意態(tài)奇逸,精神飛動,興趣酣足,骨法洞達,結構天成和血肉豐美。又說齊碑瘦硬,隋碑明爽,這也是針對書法的風格來說的。
就書法作品的表現(xiàn)方式,點畫形態(tài)和作品的效果不同,可以分為雄強剛健和清秀柔婉兩大類,也就是陽剛美與陰柔美兩大類。風格剛健的作品,氣勢豪邁壯闊,感情奔放激烈,筆力剛健遒勁,境界雄奇渾厚,具有陽剛之美,作品洋溢著一股奪人膽魄的英風豪邁,令人亢奮、激動、昂揚。清秀柔婉的作品,內(nèi)在和美,外表秀麗,簡潔疏朗,給人一種閑靜和諧的感受,具有陰柔的美。書論中說:
陽氣明則華壁立,陰氣太則風神生。(王羲之《記白云先生書訣》)
夫物負陰而抱陽,書亦外柔而內(nèi)剛,緩則乍纖,急則若滅,修短相異,若谷相傾,險不至崩,危不至失,此其大略也。(張懷瓘《六體書論》)
書要兼?zhèn)潢庩柖?。大凡沈著屈郁,陰也;奇拔豪達,陽也。(劉熙載《藝概·書概》)
司空圖《詩品》“雄渾”中說的“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勁健”中描述的“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云連風”,以及“豪邁”中所述的“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等等,皆為剛健風格的特征。作品剛健,首先在于氣勢,即具有豪邁雄壯的精神氣魄。精神氣魄是書家進行書法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動力。只有精神崇高,胸襟博大,才能造成豪邁宏大的氣勢和風格。我們翻開書法史,從秦漢到盛唐到現(xiàn)代,雄強一直是書法發(fā)展的主流,遠至甲骨文書法中也有風格雄強的甲骨刻辭,例如武丁時代的甲骨刻辭字體大都顯得雄健宏偉,古拙勁削,縱橫開合,有劍拔弩張之妙,之后雄強渾厚、凝重古拙的金文書法也是陽剛美的典型代表。《散氏盤》、《毛公鼎》、《趞曹鼎》等,由于是鑄造,再加上時代的久遠,尤顯得豪邁、厚重、遒健。東漢的《開通褒斜道刻石》、《石門頌》、《楊淮表記》等摩崖石刻,《封龍山頌》、《西狹頌》、《郙閣頌》、《張遷碑》、《衡方碑》等碑刻作品,東吳《天發(fā)神讖碑》,南梁《瘞鶴銘》,北魏《鄭文公碑》、《論經(jīng)書詩》、《東堪石室銘》,以及山東鄒縣的四山摩崖石刻,都是雄強一路的書法作品。唐張旭、懷素、顏真卿等書家的作品,以及明清王鐸、傅山、黃道周、倪元潞等人的作品無一不是雄強的。
陰柔美的作品,甲骨文中就有崇尚陰柔一類的卜辭。祖庚、祖甲時期的甲骨刻辭,由于這一時期政治、經(jīng)濟、文化步入穩(wěn)定發(fā)展階段,頻繁的戰(zhàn)事減少,表現(xiàn)于卜辭書法風格發(fā)生了變化,轉向了工整秀麗,行距疏朗,結體工整,整飭中蘊含著飄逸之韻,工穩(wěn)中顯出清新柔美的神彩,開后代羲之父子,趙董一派的書法風格。西周晚期《虢季子白盤》用筆圓潤勻停、橫豎粗細一致,結體之穩(wěn)秀麗,是陰柔美的典型代表。王羲之的《蘭亭序》妍美流便,俊逸神妙,唐太宗奉為“盡善盡美”,以及二王的一些小楷書法、尺牘書法,后來隋唐的尺牘、元趙孟頫等人的作品,都體現(xiàn)了陰柔的美。
但中國書法的對偶范疇內(nèi)部又不是對立的,而是相反兩極的相互作用的結果。比如人們常說北方雄強、南方溫潤,但劉熙載卻說:
北書以古勝,南書以韻勝。然北自有北之韻,南自有南之骨也。(劉熙載《藝概·書概》)
劉熙載的闡述使人們對風格的認識多了一個相反維度的考慮。而這也正是傳統(tǒng)中國書法對偶范疇的本意所在。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不禁要問,這番探求的目的何在?我們知道陰陽范疇是由太極的混一思想最早生成的一對對偶范疇,陰陽化合的思想貫穿于書法藝術的所有對偶范疇以及由此派生出的一系列子范疇中。陰陽思想不僅體現(xiàn)在書法藝術的風格中,而且體現(xiàn)在書法藝術的用筆、點畫以及章法中,包括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美學觀念、創(chuàng)作手法和形式技巧等諸多方面都浸透著陰陽對偶范疇及其一系列的子范疇,也就是說由太極的混一思想衍生出的中國人陰陽并立、陰陽化合的思想貫穿于我們民族的文化的所有方面,它也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最重要的遺傳密碼,也是傳統(tǒng)書法用以評價一個書家成就之高低的一個重要的標準。所謂小家、名家、大家的區(qū)別,某種意義上講,即取決于書家個人對于這些對偶范疇折中、化合的融通性、包容性,包容越大、化合愈無痕,則其作品潛藏的美也就越豐富、越耐看。
我們認為,雖然當代書法已處在一個變革的時代,但實際上,有關中國書法創(chuàng)新、突破的所有問題仍與此有關。只有解開這種傳統(tǒng)的遺傳密碼,任何異民族的東西都可以在無損中國書法之本質的情況下被融合進來,關鍵是必須先明確這種對偶范疇的累積性和融通性,之后才能有所創(chuàng)新。這個工程非常龐大,某種程度上如同生物基因的轉化一樣,必須對舊物種的基因組合有著徹底的洞察,對新的基因注入之后的種種變異有著充分的前瞻之后,才能著手解決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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