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

吳若權(quán)

一

畢業(yè)之前，她還是沒有答應(yīng)何昀漢的追求。同窗四年，他們之間只有淡淡的友誼，以及他對她濃濃的單戀。

出國留學(xué)時，他仍堅持把厚厚的畢業(yè)紀念冊裝進行李箱，為的是能每天看到她的照片。照片下方有她的名字“鄭心云”三個字，還有她最愛的卡通Snoopy圖案，以及她親筆題的人生座右銘：“伸手摘星，未必如愿，但不會弄臟你的手?！?/p>

后來聽說鄭心云申請到澳洲的學(xué)校，也出國念書去了，他立刻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過去。幾天后，不指望有所回應(yīng)的他，很意外地收到她的回信。短短幾行字，道出留學(xué)生的辛酸。

“我發(fā)覺自己的適應(yīng)力很差，幾個月了，還是天天想回家，但想到花了那么多錢，半途而廢實在對不起我的單身媽媽……”

二

有了她的鼓勵，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了希望，立刻重披戰(zhàn)袍，為愛出發(fā)。從每天發(fā)一封電子郵件給她到每晚打電話安慰她，一切都稱得上十分順利。為了支付昂貴的越洋電話費，他甚至瞞著指導(dǎo)教授偷偷地非法打了兩個零工。

那年，圣誕節(jié)之前的某個夜里，每晚在越洋電話中哭個不停的她，終于破涕為笑。

“謝謝你！”她首次向他道謝，“這些日子來，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撐下去。就讓我們試著交往好了。”

掛上電話，他在下雪的街上狂奔，不停地大喊。

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初生的愛情還醒著，還活著，還跳躍著。

圣誕節(jié)學(xué)校放了一個星期的假。為了給她十足的驚喜，他從網(wǎng)絡(luò)上選了一家民宿，正好在她學(xué)生公寓的對街。如果網(wǎng)頁上的地圖畫得夠精確的話，他甚至可以遙遙望見她房間的燈光。即使身處不同的房間，他也能陪著她睡去，陪著她醒來。

波音747滿載他對愛的信仰與期盼，飛抵她只身求學(xué)的地方。黃昏的時候，他住進民宿。隔著一條街，他望見她的宿舍，只是她的房間里一直沒有燈光。電話也無人接聽。他終于忍不住在第二天早上去敲門，卻被告知，她和同學(xué)度假去了，圣誕節(jié)當天才會回來。

“年輕人，你的眼里盡是憂傷?！狈繓|太太的話，像詩句般，撫慰了他的辛酸。

“起碼，你可以跟她歡度圣誕夜?！彼参孔约?。

圣誕節(jié)的白天特別漫長。天快亮的時候，守在窗臺上的何昀漢終于看見一輛車由遠處駛來，停在學(xué)生宿舍門口。幾位同學(xué)“呼啦啦”地下車，七嘴八舌間流露著圣誕節(jié)的歡樂。

他清楚地看見最后一個下車的鄭心云，一片等待的辛酸和一股浪漫的溫暖，同時化成兩行熱淚，涌出他的眼眶。

模糊中，浮出一個畫面——鄭心云和充當司機的男伴在街頭吻別。

雖然她只是在男伴的額頭上輕輕一吻，卻足以讓他的心在瞬間破碎。

他用淚眼目送她上樓。守候了幾天，他終于看到窗臺內(nèi)的燈光。幾天前，他以為那盞燈亮起的時候，就是他們在異國重逢的時刻。他會輕喚她的名字，等待她回眸時驚喜的眼神。而此刻，燈光亮起了，他卻只能選擇沉默。

他訂了最快的回程機票。她送他到機場。要進關(guān)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問：“他，對你好不好？”

“他說，要摘星星給我。”她紅了眼眶，“他對我很好。我知道，你也對我很好。但是，我不能只是愛上你們的好。男人對我愈好，我就愈想逃。我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么老是覺得能夠給我幸福的男人都不可靠。”

認識這么多年，她第一次伏在他肩上哭。他也跟著哭。她，為自己虛無的幸福感而哭。他，為了幫不上她的忙而哭。

三

“放心去愛！好好愛他，我祝福你們！別想那么多，當下快樂最重要?！?/p>

轉(zhuǎn)身離去的他，從此沒有回頭。他寧愿把淚落在她看不見的愛情盡頭，也不要她的記憶中殘留他的傷悲。

帶著答案，盡管是心碎的答案，飛向夜的星空，他又踏上孤獨的旅程。失去，也是一種篤定。就算擁有的時光，是那么短暫；能夠無怨無悔地為一個人付出，就是幸福。

他以為：這就是愛的覺悟，千山萬水終不悔。

這一年，倫敦的春天來得遲。

愚人節(jié)當天，他的電腦里出現(xiàn)了一封署名為“鄭心云”的電子郵件，主題是“還是你的心最真”！內(nèi)容是：“說來不怕你見笑，我失戀了！是對方主動提的，不過這次角色互換，他嫌我對他太好。他的無情，讓我想到當初對你的不義，上天很公平，給我的報應(yīng)很快。我愈來愈不知道承諾的意義，一個答應(yīng)為我摘星的男人，最后還是輕易離開我。難怪我媽說，男人真的不可靠！你，例外嗎？”

天??！他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該抱怨。愛神沒有放棄他。又是一次乘人之危、乘虛而入嗎？他無暇多做思考。天下有什么事會比失而復(fù)得的感情更值得珍惜、更需要把握？

他又開始寫電子郵件給她，等到時機成熟以后，也開始打電話。遠距離的愛情對他而言，從來不是問題。

四

學(xué)期結(jié)束前夕，當他正在計算著回臺北的機票錢時，無意間看到一則分類廣告，標題是——摘一顆星，送給心愛的人。

一家民間機構(gòu)和天文科學(xué)單位合作，義賣隕石，所得將捐給艾滋病防治中心。每一個禮盒的標價很高，折合美金大約三萬元。他們會替買主在隕石上刻上情人的名字、一句祝福的話，并做好防輻射的處理，讓愛永恒。

考慮了幾天，他決定取消暑假回臺北的計劃，用省下來的錢，為她摘一顆星。除了刻上她的名字，同時也將她最喜歡的座右銘“伸手摘星，未必如愿，但不會弄臟你的手”一起刻在上面。

為了給她驚喜，當然必須瞞著她。

毫不知情的她，為他不能如約回到臺北與自己相聚而發(fā)了好大的脾氣，久久不能釋懷。

忍著滿腹委屈的他，拐彎抹角地在電話中向她提議：“你沒來過倫敦，要不要趁著暑假順道過來，我?guī)闼奶幦ネ嫱?？?/p>

“順道？你有沒有搞錯？從墨爾本回臺北，再到倫敦，很順哦？”她氣急敗壞地挖苦他。

他無言。心中無奈地默默低語：“等你收到這顆星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天不遂人愿的是，她也取消了回臺北的行程，再度不告而別，跟一群朋友到南非旅行去了。

整個暑假，她都沒有收到這份禮物。驚喜和感動，也是有保存期限的??！過期以后，一切都變了調(diào)，也走了味。

舊事重演。南非旅行途中，她又和同行的男性朋友過從甚密，把遠在倫敦的他忘得一干二凈。

開學(xué)前，她在電話中向他坦白：“是我對不起你。”

他想起墨爾本的圣誕夜。一直努力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卻仍逃不開失去她的命運。如果說愛情的蒼涼是一種宿命，也許他會比較釋懷。

多么希望那盒寄送星星的包裹遺失在某一架飛機的貨艙里。他已經(jīng)不想，也不能再面對驚喜變成尷尬的人生。

五

鄭心云收到那盒禮物，已經(jīng)是一年以后的事了。學(xué)成返臺的她，在一家美商公司上班，忙得連約會的時間都沒有。經(jīng)過母親安排的相親，她即將嫁給一位在科學(xué)園區(qū)工作的電子行業(yè)新貴。

準備出閣的前幾天，她正在收拾家中細軟。母親突然想到女兒在海外時，自己曾替她簽收了一份國際快遞包裹。初看之下她以為是一顆普通的石頭，完全不能意會它曾經(jīng)是天上一顆星星的一部分。

讀完禮盒中的證書及說明文件，她望著那顆星星，很久很久說不出話來。一個女人，在一生中能夠被一個男人深深愛過，是一種怎樣的幸福呢？或者說，一個女人，在一生中錯過了一個深深愛她的男人，是一種怎樣的遺憾？

就要披上嫁衣的她，體會過這種幸福，也明了這份遺憾。

“伸手摘星，未必如愿，但不會弄臟你的手?！贝丝痰乃?，終于明白：他才是世界上最亮的一顆星。

很多愛情，都需要一雙慧眼，才能看出它如星星般閃耀的光芒。否則，在不懂珍惜的人眼里，都只是一顆普通的石頭。

遠在倫敦的何昀漢，好長一段時間，不敢看云，也不看星星。

世間最美好的愛戀，是為一個人付出時的勇敢，即使因此被傷得體無完膚，也無怨無悔。關(guān)于“剎那即永恒”的傳說，也許每個人都聽過太多遍，只有自己經(jīng)歷過了，才知道：愛情里所謂的“永遠”，竟是無言。

（曉 曉摘自《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