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山水詩道學意蘊解讀

姜劍云　張潤平

關鍵詞：謝靈運 山水詩 道學意蘊

摘 要：晉宋之際，道學思想仍然是玄學思潮的主要成分，山居修行風氣在士人中盛行。謝靈運兩次隱居時期的山水詩作，往往以消解人生焦慮為目的，體證“抱樸見素”的義理，同時，詩人以“空明虛靜”的心境，表達“性適自然”的思想，以“道法自然”的觀念，營造出“妙出自然”的境界。

本文的“道學”范疇主要指道教以“道”教化眾生的理論學說和實踐方法①，其中包括被道教奉為經典的老子和莊子的學說。

一、謝靈運山水詩的道學因素

據韓國學者李光哲《謝詩用典之探析》一文的考證成果：“謝詩中用典出自《詩經》183次，《周易》63次，《論語》60次，《左傳》39次，《尚書》32次，《禮記》28次，《孟子》12次，《韓詩》3次，《史記》47次，《漢書》28次，《國語》39次，《老子》25次，《莊子》91次，《淮南子》19次，《韓非子》9次，《楚辭》173次……”②由此看來，謝靈運詩歌用典最多出自《詩經》，其次是《楚辭》，再次就是《莊子》，但是李光哲先生是從謝靈運全部詩歌入手考察的，如果單單考察謝靈運的山水詩，無疑用典最多的出自《莊子》，這說明謝靈運山水詩中的道學成分主要是莊子的思想。

二、謝靈運山水詩的道學意蘊

謝靈運的山水詩作《過白岸亭》、《游赤石進帆?！贰ⅰ短锬蠘鋱@激流植援》、《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登石門最高頂》、《還舊園作見顏范二中書》、《于南山北山經湖中瞻眺》、《從斤竹澗越嶺溪行》、《道路憶山中》等大多作于兩次隱居故鄉(xiāng)始寧時，其時，詩人營建別墅、四方游賞，足跡遍及故鄉(xiāng)的山水。他的山水詩中雖然主要是自然風景的實際描繪，但是，在意象的選擇、意境的營造上滲透了個體的審美理想。其時，詩人的審美旨趣則更多傾向于以老莊隱逸為核心的道學思想。

（一）消解人生焦慮，體證“抱樸見素”的思想

晉宋之際，游覽、采藥、吟詩已經成為被崇尚隱逸的文士推崇的生活方式，他們通過這種方式提升和陶冶自己的心性，從而形成一種有效的人生智慧。謝靈運《山居賦》云：“入澗水涉，登嶺山行”寫其游山，“藝菜當肴，采藥救頹”寫其采藥。其詩《過白岸亭》則是通過描寫山水來消解內心焦慮：

拂衣遵沙垣，緩步入蓬屋。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沾潆y強名，漁釣易為曲。援蘿聆青崖，春心自相屬。交交止栩黃，呦呦食萍鹿。傷彼人百哀，嘉爾承筐樂。榮悴迭去來，窮通成休戚。未若長疏散，萬事恒抱樸。

此詩于景平元年（423），謝靈運從永嘉辭官歸隱會稽始寧，與隱士王弘之、孔淳之等交游時所作。謝靈運歸隱有其復雜的政治原因：永初三年（422）五月，武帝劉裕卒，少帝劉義符即位，徐羨之和傅亮專權?！端螘肪砹弧秳⒘x真?zhèn)鳌份d：“徐羨之等嫌義真與靈運、延之昵狎過甚，故使范晏從容戒之，義真曰：‘靈運空疏，延之隘薄，魏文帝云鮮能以名節(jié)自立者。但性情所得，未能忘言于悟賞，故與之游耳?！雹塾谑切炝w之等以為靈運、延之“構扇異同，非毀執(zhí)政”，出靈運為永嘉太守，延之為始安郡。這一突如其來的政治變故，給謝靈運造成了極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本來謝靈運于義熙元年（405）二十一歲入仕，任司馬德文大司馬行參軍至任永嘉太守，已歷時十八年，心中期待的升遷到頭來卻是遭貶謫，過慣了繁華的都市生活卻不得不過冷清的邊郡日子，從炙手可熱的最高政治圈一下子調到了荒遠的邊郡，謝靈運的內心充滿了焦慮和苦悶，他只能把自然山水作為轉移情感和散懷避世的場所。

從結構來看，這首詩分為兩部分，前十句為記游之言，詩人游覽白岸亭，細賞密密的石子和流淌的溪水，遠觀蒼翠欲滴的樹木，聆聽青崖間的天籟之音，內心與山水景物融為一體。后六句為抒情言理之筆，詩人從自己被貶永嘉之親身經歷，聯(lián)想到古人因辱而悲，因寵而樂，生死無常的故事，進而想到歸隱山林，抱樸守一。

“抱樸見素”是老莊思想的精髓，文選德解釋說：“‘見素者，當見素守真，不尚文飾也?！阏撸敱滟|樸，以示下，故可法則。”④《莊子·天道》曰：“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矣?！边@是對老子“見素抱樸”的注腳。謝詩《過白岸亭》曰：“未若長疏散，萬事恒抱樸?！痹娙吮磉_的是撣去蒙塵垢物，還原清凈真我的思想。謝靈運《游赤石進帆海》寫道：“周覽倦瀛壖，況乃陵窮發(fā)。川后時安流，天吳靜不發(fā)。”作者寫對偏僻貧瘠之地的厭倦，抒發(fā)自己對所處官場的不滿，接著寫帆海的平靜和安寧，想象這才是自己真正安放心靈的好處所?！颁闈q無端倪，虛舟有超越”，“虛舟”一詞意味深長。本來道家就尚“虛”賤“有”，以“虛”為貴，“虛舟”則指空舟，即謂沒有載物之舟，引申為心無外物。詩人認識到，只要自己心無外物，就可以超越現(xiàn)實，自己的心性就可以獲得自由?！爸龠B輕齊組，子牟眷魏闕”，此句用典?！爸龠B”句，指戰(zhàn)國時期魯仲連有功于齊國而不受封爵，并且說：“吾與富貴而屈于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雹荨白幽病本洌涑觥肚f子·讓王》：“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⑥兩句用兩典，對比鮮明，作者贊美魯仲連，這就是謝靈運“抱樸見素”和全身遠禍的人生智慧。

（二）以“空明虛靜”的心境體現(xiàn)“性適自然”的思想

崇“清”是道家一貫的思想價值取向，《老子》第十九章說，“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強調尚德可以使天下“清”；第四十五章說，“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認為天下“清”才能“正”。曹丕把尚“清”的思想從老子那里導入對作品的評價，他在《典論·論文》中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雹吒鸷檫M一步論證氣之清濁是造成作品高下的原因，他在《抱樸子·辭義》中云：“夫才有清濁，思有修短，雖并屬文，參差萬品?！雹嘧诒t在《畫山水序》中提出了“圣人含道應物，賢者澄懷味象”⑨的審美意趣。

謝靈運把老莊道學中“空明虛靜”的求“道”心境轉化為山水詩創(chuàng)作心境，又營造出新鮮的意象和空靈的詩境，創(chuàng)作的思緒流程也浸染了道家“清”的色彩。日本學者小西升《謝靈運山水詩考》一文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謝詩中用“清”字41次。⑩從另一角度看，謝靈運山水詩，也在著意體悟“虛靜以體道”和“澄懷味象”的思想。他的山水名作《游南亭》云：

時竟夕澄霽，云歸日西馳。密林含馀清，遠峰隱半規(guī)。久痗昏墊苦，旅館眺郊歧。澤蘭漸被徑，芙蓉始發(fā)池。未厭青春好，已觀朱明移。戚戚感物嘆，星星白發(fā)垂。樂餌情所止，衰疾忽在斯。逝將候秋水，息景偃舊崖。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

一方面，謝靈運以一種“虛靜”心理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著意描寫南亭的清爽。雨后傍晚的“澄霽”，叢林充溢的“馀清”，長滿小路的“澤蘭”，初發(fā)嫩芽的“芙蓉”，營造出一種清澄的詩境。另一方面，在這樣空靈的境界里，詩人感悟到“人生短暫，當及時歸隱”，這是一種充滿“清”味的人生哲理。

復檢謝詩，可見謝靈運喜好構建日、水、月等意象交相輝映的空靈詩境，如《登江中孤嶼》曰，“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夜發(fā)石關亭》曰，“亭亭曉月映，泠泠朝露滴”；《道路憶山中》曰，“濯流激浮湍，息陰倚密桿”等都流露了詩人“虛靜”的創(chuàng)作心境和澄懷體“清”的創(chuàng)作旨趣。

“性適自然”是要求人與自然冥合的一種狀態(tài)，它和“抱樸見素”具有相同意蘊，同時，這一觀念更強調人和自然的和諧契合。謝詩《道路憶山中》曰，“得性非外求，自已為誰纂”，強調詩人的心性要與自然相與為一，自我主宰的方式就是冥合自然，物我同一。謝詩《游南亭》曰，“逝將候秋水,息景偃舊崖”，“偃”是仰臥、倒伏、停息之意，句中隱含“隱士托山林，遁世以保真”（張華《招隱詩》）的思想，詩人避世隱居就是為了性適自然，“與化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