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記》“反封建”闡釋考

李　音

關鍵詞：《狂人日記》 反封建 經(jīng)典化

摘 要：對《狂人日記》的闡釋涉及魯迅研究和現(xiàn)代文學史問題，但是隨著《狂人日記》經(jīng)典化歷史的漸行漸遠、隨著經(jīng)典闡釋變成常識，其起源就會模糊。然而勘察話語形成的原初語境非常重要，一些小細節(jié)的出入可能涉及大的文學史問題?！犊袢巳沼洝吠ǔＴ趦热莺托问絻蓚€意義上被作為現(xiàn)代文學起點的標志性作品：“反封建”性和“現(xiàn)代”性。本文通過追溯《狂人日記》“反封建”闡釋的源頭，發(fā)現(xiàn)后人對“反封建”話語日用而不辯，由于沒有自覺地“歷史化”，因而在使用中名實錯植。而對此關鍵詞的辨析最終又將關系到“現(xiàn)代性”這樣的重要問題。

《狂人日記》作為現(xiàn)代文學起點的標志性作品，對它的闡釋不僅關乎魯迅研究也涉及眾多的現(xiàn)代文學史問題。但是隨著《狂人日記》經(jīng)典化歷史的漸行漸遠，隨著經(jīng)典闡釋變成常識，其起源就會模糊。然而勘察話語形成的原初語境非常重要，一些小細節(jié)的出入可能涉及大的文學史問題?！犊袢巳沼洝吠ǔＴ趦热莺托问絻蓚€意義上被作為現(xiàn)代文學起點的標志性作品：“反封建”性和“現(xiàn)代”性。本文通過追溯《狂人日記》“反封建”闡釋的源頭，發(fā)現(xiàn)后人對“反封建”話語日用而不辯，由于沒有自覺地“歷史化”，因而在使用中名實錯植，產(chǎn)生誤會，而對此關鍵詞的辨析最終又將關系到“現(xiàn)代性”這樣的重要問題。

1918年《狂人日記》發(fā)表以后，最早對其進行闡釋的重要文章有三篇：1919年4月在《新潮》第一卷第四號上傅斯年署名“孟真”的《一段瘋話》；同年11月《新青年》第六卷六號吳虞的《吃人與禮教》；1923年10月8日茅盾在《時世新報》副刊《文學》第91期發(fā)表的《讀〈吶喊〉》。這三篇文章基本上比較完整地代表了最初讀者對《狂人日記》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的感受和理解。傅氏闡發(fā)的“超人”主題的闡發(fā)切中肯綮，但是很長一段時間在評論文字中基本不見這個主題的延續(xù)，吳氏“吃人的禮教”觀點似乎對后來影響比較大。最明顯的就是新中國成立以后，隨著“現(xiàn)代文學”的命名產(chǎn)生，五四新文學因其反封建和思想啟蒙的性質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敘述的起源。在王瑤先生的蓽路藍縷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和粉碎“四人幫”之后作為高校教材流傳深廣的唐弢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都沿襲了五四起源的論述，同時《狂人日記》也在反孔反封建的意義上被確立為現(xiàn)代文學的“創(chuàng)世紀”標志。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后期，作為突破學術禁區(qū)后研究新成果的集大成者的錢理群等編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也是持有同樣的見解，只不過更詳細地解讀闡述了《狂人日記》現(xiàn)代藝術技巧因素（這基本上是延續(xù)了茅盾的評論）。這三部文學史著作代表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對現(xiàn)代文學起點與標志的經(jīng)典看法，并以其權威性造成了深刻而廣泛的影響，其論斷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化為學術常識和慣性。很多時候，知識慣性化以后會遮蔽歷史背后豐富的內容和意味，重要的是常識是怎么形成的。如果追溯《狂人日記》作為反封建和思想啟蒙的新文學標志的最早的完整的闡述，則不應當僅溯止于王瑤本。

雖然《狂人日記》在1918年似乎是一個橫空出世的作品，但是自從1921年《阿Q正傳》的連載獲得巨大成功，評論的熱點一下子轉移到《阿Q正傳》上，并且此后評論界普遍將《阿Q正傳》作為魯迅藝術成就的代表。直到1927年魯迅作為新文化運健將和思想界領袖的地位完全確立，他開始首次被書寫進“文學史”著作時，譚正璧在其《中國文學史大綱》中也并未單獨提到《狂人日記》，只是總括性地提到了《吶喊》。在隨后依次出現(xiàn)的幾本“文學史”寫作中①，情況依然。而且，在這些史著中，魯迅基本上也不是被作為反封建斗士來論述的，只是作為新文學或者近十年來成就最突出的作家被書寫。直到1933年，賀凱的《中國文學史綱要》顯現(xiàn)出大為不同的文學史寫作面貌。賀凱強調對作家的研究應該先分析作家的時代，他先把五四定性為“離經(jīng)叛道”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革命時代，然后指出在五四時代抨擊封建勢力最勇敢而有力的是魯迅。賀凱的著作無論是文學史的敘述模式還是對魯迅個體的評價都顯示出較以前的有關新文學史的撰述很大的不同，這也是在文學史中首次對《狂人日記》進行“史”的衡量和定位。但是，如果不考慮“文學史”這種書寫敘事形式，賀凱的論述其實并非首創(chuàng)——他的論述幾乎是完全借鑒了1930年錢杏邨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論》中的“魯迅”一章。這篇文章才真正是“魯迅——反封建斗士”、“《狂人日記》——五四新文學標志”文學史論述的濫觴。

錢文雖然形式上不是一部有完整體系的“文學史”作品，但是卻使用了“史”的方法和眼光。他明確地將魯迅定位為五四時代文學的最典型的代表，指出魯迅是反封建的猛士，《狂人日記》的發(fā)表不亞于對當時的封建勢力投下了一顆極其猛烈的炸彈，是魯迅對于封建勢力抗戰(zhàn)的最初的以及最后的宣言。三年后，賀凱最先挪用了錢氏的話語，此時“社會——文藝”唯物史觀已經(jīng)成了文學和文學史研究的主流模式，與賀凱同年出版和此后的文學史和類文學史書寫對魯迅的定位幾乎是清一色的錢氏反封建論調，《狂人日記》自然也跟著成為了文學史中不可動搖的“五四/新文學/反封建斗士魯迅”的標志性作品②。1933年后出版的文學史書寫的變化固然和社會大革命思潮、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熱潮有關，但是濫觴于“革命文學”陣營中的錢杏邨卻同時有著歷史的巧合和必然性，正是試圖為自己尋找歷史當下合法性的革命文學陣營急欲對五四文學做歷史性的清算和判斷。清算為的是擺脫歷史，為的是為不同往日的當下尋找合法性。因此，盡管以前有那么多的對《狂人日記》的論述，真正對《狂人日記》在文學史中的地位發(fā)生影響的，應當從錢氏文章算起。

錢文在附言中說，魯迅的反封建的創(chuàng)作，在當時曾發(fā)生過巨大的作用，起過很強烈的反映。但是，因著時代的進展，他的作品的效率是逐漸的銷蝕了，已經(jīng)不能代表新的時代了；雖然在資產(chǎn)階級民權性的革命的現(xiàn)代，反封建勢力同樣的是革命的一個主要的口號。就這樣，在“反封建”的大主題的籠罩敘述下，“革命文學”青年以及后來的文學史敘述者不僅將歷史統(tǒng)一化整體化，同時也成功地將歷史的轉折合法化了——不同的歷史階段有不同的反封建重點，《狂人日記》是起點，革命文學是轉折點。至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反封建”就像一個籮筐，它都能有效地承載縫合不同的歷史。但是，歷史真的可以如此單純地概括統(tǒng)一嗎？按照錢氏的話語方式，完全也可以把五四前的啟蒙運動囊括進來。這樣說來，“反封建”這么一個籠統(tǒng)的說法是否還能成為界定現(xiàn)代文學的性質和起點？

正是這個原因，趙園先生在研究“晚清——五四”文學的時候曾指出：反封建思想啟蒙始自五四是一個被學術界普遍接受卻不符合歷史事實的概括。歷史學家蔡尚思也指出：“辛亥革命時期……就這個反孔反封建傳統(tǒng)思想而論，是超過了戊戌變法時期，而為五四運動時期的前驅的。”③這也是為什么在“現(xiàn)代性”的范式下討論現(xiàn)代文學的時候，文學史的分期就會追溯到晚清。問題不單單在于文學史研究范式之間的不同，關鍵在于兩種研究范式都忽略了“反封建”這個話語中“封建”語義的歷史遷延，由于日用而不辯，相同的話語實質上卻是名實錯植，而“五四”和1927年前后恰恰是“封建”概念變更的關鍵時段，錢氏所言之“反封建”應當追溯至五四時期陳獨秀的發(fā)明，而不能向上延伸至辛亥革命時期。趙園和蔡尚思先生所言本不錯，誤會在于其用了后人的語詞去概括之前的歷史，這樣就掩蓋了歷史的變化和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