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洪喜
一字多音是漢語中的一種特有現象,無論是在古代漢語中,還是在現代漢語中都普遍存在,而且數量繁多,情況復雜,難讀難記難分辨,給漢字應用和普通話推廣帶來不少麻煩。但是,由于一個字形可以代表多個音節(jié),抑制了書寫符號數量的膨脹,使有限的漢字在豐富多彩的社會中發(fā)揮著無限的交際功能。因此,對于異讀現象,既不能任其發(fā)展,也不能將其消滅,而是要查清來源,分清情況,采取措施加以規(guī)范和限制。
一、異讀現象的來源
多音字究竟有多少?我們先來看幾個數據:在《現代漢語常用字表》(3500)中有405個,占總字數的11.6%;《辭?!?1979年版)中有2641個,約占總字數的22%。這么多的異讀字是哪里來的呢?我們先來查一查異讀字的來源。
(一)古已有之
古時字少,新的事物新的概念產生以后馬上為之造字恐有不及,為了避免一音造一字導至書寫符號無限增加,便采取了把一個現成的字改變讀音以區(qū)別詞性或詞義的做法。在古代漢語中,這種做法叫做“改讀”,又可以分為“破讀”與“變讀”?!捌谱x”是讀音改變不大,在詞義上還有一些聯系的改讀,如:“從弟子女十人所,皆衣(yì)繒單衣(yī)”(《西門豹治鄴》),其中后一個“衣”字用的是本義,名詞,指衣服,破讀為yì則成為動詞,即穿著,詞義上的聯系比較緊密?!白冏x”的讀音改變較大,詞義的聯系也不明顯,有的甚至成為毫無聯系的同形詞,如:“賁”字在“賁若草木”(《尚書·湯誥》)句中讀bì;在“虎賁三千人”(《尚書·牧誓》)句中讀bēn;在“賁鼓為鏞”(《大雅·靈臺》)句中讀fēn;另外,古代作姓氏時讀féi(現已改讀bēn),其中①②雙聲,②③疊韻,③④雙聲,然而,①③④就毫無聯系了。
(二)字義引申
隨著社會的進步,字義也在發(fā)展,絕大多數單義字變成了多義字。字義的發(fā)展途徑主要是引申,經過引申產生新義,新義與本義的讀音一般保持不變,一旦改變了讀音,就產生了異讀多義字。例如“傳”字,本義是一方交給另一方,動詞讀chuán;后引申為解釋經文的著作,詞性變?yōu)槊~,讀音也跟著破讀為“zhuàn”,解釋為“賢人之書曰傳,又記載事跡以傳于世曰傳,諸史列傳是也”。這類異讀多義字在現代口語中更為常見,例如:“數數”,前者讀shǔ,動詞,查點義,后者讀shù,名詞,即數目數字,二者構成動賓結構短語。
(三)方音并存
我國古代“諸候力政,不統于王,言語異聲,文字異形”(《說文·序》),再加上山水阻隔,交通不便,分邦而治,各行其事,就形成了“五方之民,言語不通”(《禮記·王制》)的局面。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近代,逐漸形成了各種系統的八大方言區(qū),同一個字在不同的方言區(qū),或聲母不同或韻母不同或聲調不同,甚至有的聲韻調全然迥異。在這種情況下編成的字典辭書只好兼收并蓄,方音并存。例如“百”字,有的地方讀bó,有的地方讀mò,有的地方讀běi,有的地方讀bǎi,有的地方讀bāi。
(四)在記寫外來詞時產生
外來文化對漢字內容的擴展和豐富起到了重大的影響,吸收外來詞當然無異議,問題是采用什么樣的方式來記寫。如果采用另造新字的音譯法,雖然不至于在語音上產生混亂,但是卻增加了漢字的數量,如:駱駝、苜蓿、葡萄、玻璃等,當時都是新造的字。為了避免字量的增加,還是在現成的字中找同音字代替方便些,如:沙發(fā)、迪斯科、克隆、蒙太奇等??墒?漢字又具有一定的表義功能,為了防止字義的混亂,有時就要尋找音近的字來代替,甚至改變現成字的讀音來記寫,這就產生了異讀現象。例如,佛教用語中表示“智慧”的音是bōrě,卻使用了“般若”(bān ruò)。
(五)同源分化字后來又歸并為一個字形,有的字就成了異讀字
漢字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為了區(qū)別一詞多義,往往加形符另造新字,王筠先生把這類字叫做“分別字”,其實就是以某一概念為中心分化出來的同源字。到了漢字簡化時期,為了減少字數,又把一些分別字歸并成一個字形。如果被歸并的分別字原本同音,歸并的結果只能是形成多義詞,例如,“飯館”的“館”和“旅舘”的“舘”歸并為“館”,“館”字就成了多義詞。如果被歸并的分別字原來讀音不相同,歸并之后就形成了多義異讀字。例如,把“捨”字簡化歸入“舍”,“舍”字就成了不但兼有shě和shè兩個讀音而且兼有“舍棄”和“房舍”兩類含義的多義異讀字了。這種歸并減少了字形數量,雖然增加了異讀現象,但讀音上區(qū)別的難度不大,是漢字使用中既經濟又科學的一種做法。
除了上述來源之外,在地名、姓氏、動植物名稱以及科技用字等領域中還有一些與通用讀音不同的異讀字。
二、異讀現象的類型
(一)單義異讀字
同一個字形在書面語(簡稱“文”)中有一種讀法,在口語(簡稱“白”)中另有一種讀法,兩種讀法并存,意義完全相同,這種現象又稱“文白兩讀”。
區(qū)別文白兩讀,一種方法是從韻母部分的元音數量上看,文讀的韻母一般是單純式,白讀的韻母一般是復雜式。具體地說,韻母部分如果沒有韻頭,那么,文讀為單元音,白讀為復合元音,如,“露”字的文讀音是lù,白讀音是lòu;韻頭部分如果有韻頭,那么,文讀為二合元音,白讀為三合元音,如,“削”字的文讀音是xuē,白讀音是xiāo。另一種方法是從構詞的方式上看,文讀一般組合在復音詞里,白讀一般以單音詞的形式出現。這是因為,從漢語的發(fā)展角度分析,古代漢語單音詞占絕對優(yōu)勢,隨著表達復雜語義的需要,書面語的構詞逐漸發(fā)展為雙音節(jié)詞和多音節(jié)詞,而口語讀音的發(fā)展比較緩慢,許多單音節(jié)的口語讀音依然保留著。例如“熟”字,在成熟、熟練、深思熟慮等復音詞里讀shú,在“果子熟了”句中以單音節(jié)詞出現時讀shóu。
一個字形兩種讀音,口語一樣讀法,書面語又一樣讀法,而字義卻沒有什么差別,這種現象是漢語發(fā)展史造成的,無疑是一種麻煩。不過,從感情色彩上看,書面語讀音莊重嚴肅,口語讀音靈活隨意,二者并存,分場合而用,有時還是必要的。所以,根據語義、語用的要求,《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在大量對文白兩讀音實行統讀的同時,還是慎重地保留了31個。
(二)多義異讀字
一個字形,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讀音,同時又相應地具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意義、語用功能的字,叫做多義異讀字。
1.只改變聲調的
“吐”字有“tǔ”和“tù”兩個讀音,都是動作義,都表示東西從口中出來,其區(qū)別僅在于:讀tǔ是主動地使東西從口中出來,如吐痰、談吐、吐字等,而讀tù則是口中的東西不自主地、難以控制地涌出來,如嘔吐、吐血等。
2.改變聲母或韻母的
“期”字有jī和qī兩個讀音,韻母部分完全相同,聲母是把舌面前音中的不送氣清塞擦音j換成了送氣的q,從詞義上看,都是與時間有點關系。
3.聲、韻、調全不同的
如果異讀字的幾個音項的音節(jié)成分全不一樣,它們在語義上一般不會有什么關聯。一般情況下,其中的一個音項是只能用于地名、姓氏、動植物名稱等特殊領域的罕讀音;如果不是罕讀音,那就一定是語義上毫無關聯的形同字而已。例如:“句”字有jù和gōu兩個讀音,jù是常讀音,gōu是只用于古國名“高句麗”和古人名“句踐”的罕讀音,語義上并無半點關聯。
如果異讀字的音節(jié)成分差別并不大,可是都看不出它們在字義上的聯系,這種特殊情況可能是在字形歸并時產生的。如“發(fā)”是由“發(fā)”和“髪”兩個字歸并簡化成一形的,原本就毫無字義上的關聯。
三、異讀現象的規(guī)范和限制
為了促進語音規(guī)范化,推廣普及普通話,必須對異讀現象加以規(guī)范和限制。規(guī)范異讀現象,就單義異讀字而言,主要是從中確定一個讀音為規(guī)范(必要的情況下慎重地保留少量文白兩讀的字),其他讀音作為異讀停止使用;就多義異讀字而言,則要明確每個音項所承擔的責任,限制其音項的增加,二者的目的都是采取積極措施盡量減少異讀字。
(一)通過審音的程序,把沒必要異讀的字變?yōu)閱我糇?/p>
1985年12月,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國家教育委員會和廣播電視部正式公布了《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這是我國歷史上第一次以政府行為對語音進行的規(guī)范,以“統讀”(表示此字不論用于任何詞語中只讀一音)的方式使586個單義異讀字實現了單音化。當然,語音規(guī)范化不但必須有一定的群眾基礎,還要經歷一個“共時變異”(即新舊音并存)的過程。例如“從”字,在1950年出版的《增注中華新韻》中尚維持cōng(從容),cóng(聽從)和zòng(主從)三個音項;到了1979年修訂重排的《新華字典》中就成了cōng(從容)和cóng(聽從,主從)兩個音項;后來,許多人已經習慣把“從容”讀成cóng,所以正式公布《審音表》時才完全統讀為cóng。
除了“統讀”之外,《審音表》還對一些異讀字的音項限制了使用范圍。例如“估”字下注“除‘~衣讀gù外,都讀gū,“結”字下注“除‘~了個果子、‘開花~果、‘~巴、‘~實念jiē之外,其他都念jié”等等。
經過這次大規(guī)模的審音,現時的語音狀況基本與現代漢語相適應了。但是,這并不是說審音的工作就此停止了,以后還可能對某個異讀字個音項作調整,不過,在未作調整前我們必須按現時的規(guī)范去讀,以保持語音的相對穩(wěn)定。
(二)通過異形詞整理,可以減少一些異讀字
異形詞是指“現代漢語書面語中并存并用的同音、同義而書寫形式不同的詞語”。異形詞的存在,給現代漢語書面語的使用增加了負擔,造成了混亂,給漢語教學、新聞出版、辭書編纂和中文信息處理帶來了困難,影響了語言文字交際功能的發(fā)揮,因此,國家語委2001年公布了《第一批異形詞整理表(草案)》。在這一批異形詞整理表中,有一些詞形中有異讀字,如果這個詞形被淘汰,異讀字就減少了一個讀音,成為單音字了。例如:把“徜徉”確定為規(guī)范詞形,將“倘佯”淘汰,其中“倘”字原來是異讀字,有cháng和tǎng兩個讀音,讀cháng時只用于“倘佯”一詞,這個詞形被淘汰了,它也就只讀tǎng了。
(三)對一些音義有交叉的異讀詞另行分式,也能減少一些異讀
以“蔭”字為例,讀yìn時有蔭庇、蔭涼義,讀yīn時指樹蔭,這后一個音項的字義與“陰”的字義重合。對于這種情況,《審音表》采取了改換詞形,另行分工的措施,把“蔭”字統讀為yìn,而把讀yīn時的義項轉交給“陰”,用括號注明“樹yīn”、“林yīn道”應作“樹陰”、“林陰道”,經過調整字形和語素的關系,使“蔭”字變成了單音字。
《審音表》對音義有交叉的異讀詞另行分工的調整方式是一種可貴的嘗試。效法這種嘗試,我們還可以對一些類似的異讀字做這樣的調整。例如,“挾”字原有xié和jiā兩個音項,讀xié時有“用胳膊夾住”、“挾制”、“心里懷著(怨恨)”等義,讀jiā時字義同“夾”,這就可以把“挾”字讀jiā時的音項和義項移交給“夾”字,從而成為單音字。
(四)強化規(guī)范意識,堵塞異讀字再生的渠道
措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強化人們的規(guī)范意識。一方面要加大規(guī)范讀音的宣傳力度,使履行規(guī)范成為人們的自覺行為,營造全社會都按規(guī)范發(fā)音的良好氛圍;另一方面要采取有效措施限制異讀現象,堵塞異讀字再生的渠道。就拿方言詞語來說,讓我們的影視字幕制作人員很傷腦筋,當一部富有鄉(xiāng)土氣息的電視劇搬上屏幕,演員說出來的方言詞卻沒有現成的字去記寫,另造新字當然不好,就找同音字來代替,例如“埋汰”、“忽悠”、“禿嚕”、“麻溜”之類,雖然表義不很理想,但是好歹記音符號的表達效果還算到位;難的是有些詞語在現成字中找不到同音字來代替,就去找近音的字,于是就產生了“膈應”、“糊弄”、“觸溜”、“得瑟”之類。這是在現代文明社會通過現代媒體再生異讀字的渠道之一,必須采取措施加以限制。
其實像chūliu、dèse這類找不到同音字代替的方言詞語只要按照《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第十八條第二款規(guī)定,漢語拼音可以“用于漢字不便或不能使用的領域”就能方便的使用了,既表音準確,又不增加異讀字。
另外,記寫外來詞用字也一定要慎重,盡量避免產生異讀。假如當初把Bìlǔ寫成“畢魯”或“必魯”,那么,“秘”就不至于有現在的這種異讀問題了。
異讀現象雖然不能消滅,但還是不要膨脹為好。讓我們都來做促進語音規(guī)范化的工作,從而構建一個便于交際的和諧的言語環(huán)境,把我國建設成為語言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