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草
一
半夢半醒之間,那個聲音照例響起。只有兩個音節(jié),短促而又高亢。我不知道他在叫什么,如果用漢語拼音表示,應(yīng)該是mibia,頭一個音節(jié)用第二聲,后一個音節(jié)用第四聲。我甚至分不清那嗓音是男是女。每天中午這個聲音都會從樓下叫過去,不緊不慢,也許蹬著三輪,也許踏著自行車,反正是“賣大米”那一類人吧。不過我估計他是個男的。
吸引我的始終是他的聲音。他竟能在如此短暫的一瞬間展現(xiàn)出一種明亮和光滑,實在讓我入迷。我想從床上爬起來,到陽臺上看看這個高聲叫賣的人,但最終還是沒有動彈。那是個什么樣的人,或者他叫賣的是什么東西,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聲音,未經(jīng)教授調(diào)教,從肉里直接發(fā)出,健康又充滿力量,就像兩顆子彈,驀地擊碎這個小區(qū)全體午睡者的夢境。
二
我相信,每個人心中,每時每刻,都縈繞著一種音樂,只是他本人不一定每時每刻都在傾聽罷了;我也相信,我們所見到的世間萬物,都可以發(fā)出不亞于銅管絲弦的樂聲,與我們內(nèi)心的那種聲音共鳴,形成天籟。所以我們其實是生活在音樂的海洋中的,音樂浸泡著我們,使我們成為上帝的寵兒。
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幅宏大的場景:高樓的屋頂平臺上,矗立著一堵用角鐵焊制成的鏤空的墻,我估摸著大約有五層樓那么高,遠處城市猙獰的地平線如猛獸的牙齒,穿越角鐵之間的空隙撲面而來。有罡風獵獵吹過,使得懸掛在鐵墻上的幾個人宛如風中的鐘錘,小幅度地左右擺動。粗大的登山繩緊緊捆在他們的腰間和胯下,這樣他們就可以騰出雙手擊打身邊的響器了。那都是些什么響器呢?有塑料浴盆、舊鐵鍋、汽車擋泥板和牌照、散熱器的百頁窗、馬達……這些東西通常只能在物資回收站或廢棄的工廠才能找到。他們是七個體態(tài)各異膚色不同的男女,每只手都握著短槌,一邊左右搖擺,一邊擊打。先是幾聲擊打鋼管的清脆而又單調(diào)的聲音,然后是沉悶的、瓷實的、響亮的、喑啞的敲擊聲。它們從那些破銅爛鐵上蹦出來,交織在一起,組成讓你忍不住想跺腳的節(jié)奏。
而這僅僅是序幕。接踵而來的是一頓視覺和聽覺的大餐!一群半大小子,有黑人也有白人,在一條潮濕的街道上玩籃球。共有七八個皮球在墻上、鐵皮垃圾桶上、消防梯上翻飛,拍擊皮球的聲音異常沉悶,在空曠的街巷里合奏出中規(guī)中矩可又出乎意料的旋律。每個皮球先后彈起的高度恰好構(gòu)成音與音之間的度數(shù),其間的距離仿佛用皮尺仔細地量過,均勻整齊,“合于桑林之舞臺,乃中經(jīng)首之會”。然后鏡頭切換到一個逼仄的小木屋里——也許是鐵路扳道工住的小屋,四個邋里邋塌的黑人一邊吃著潦草的晚飯一邊玩紙牌。燈光昏暗。那幾雙粗糲的大手將紙牌拍打在原木桌面上的聲響,與不時從屋外劃過的火車尖叫聲激烈搏殺,雖然寡不敵眾,卻依然堅守著自己的節(jié)奏,硬然要將那龐然大物整個兒掀翻。緊接著又從那些古老磚墻上的窗口里傳來勺子碰撞鐵鍋的聲音。這聲音一點點宏大起來,眼前驀然開闊。是個大廚房,一群心事重重的廚師將手里的家什擺弄出悅耳的樂章。你不知道誰在指揮他們,但那確實是個交響樂隊。
突然,就像著了魔似地,所有人,那些打牌的,玩球的,全都停止動作凝神傾聽。寂靜中,他們看見一枚照亮倫敦灰暗街頭的音符,從一個濕漉漉的巷口蹓跶出來。那是個普通的音符,太不起眼了,以至于根本無法在我們的鼓膜上逗留。你會留意將茶杯放到桌子上的一剎那發(fā)出的觸碰聲嗎?你會留意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的撞擊聲嗎?你同樣不會留意喧鬧的大街上一雙平跟鞋從容行走的聲音。此時,讓所有人凝神傾聽的就是這種聲音。它像從冰掛上滴下的一粒水珠,預(yù)示著春潮正洶涌而來!
可那只是墩布跺在地面上的聲音。
三
送我這盤碟片的朋友是個鐘點工兼音樂發(fā)燒友。他在我播放前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講述了那些用菜刀和砧板以及廢舊鋼管砌成音樂,講到興頭上,不免手舞足蹈眉飛色舞。他講述得最多的還是墩布。用拖把作樂器,不免駭人聽聞。譚盾曾在《地圖》里請出一位土著老人用石塊作樂器,敲擊出一種節(jié)奏,說是“尋找消失中的根籟”。沒人相信墩布也可以作樂器。墩布入詩倒是有的,我記得北島有詩云:“我們像倒掛在老樹上的墩布/眺望”。但是,當我在電腦上點擊光驅(qū)進入那個場景后,我的感官經(jīng)驗被粗暴地顛覆了。我看到LukeCresswell和他的伙伴們真的是在用墩布演奏。洋人的拖把跟我們的不一樣,他們的拖把更像一個長柄的刷子,頭上沒有布條。還是那幾個曾高高掛在鋼墻上的男女,每人手里一個洋拖把,在LukeCresswell的帶領(lǐng)下,不停地拖著,擦著,跺著,看似零亂,但那片敲擊聲組合起來,就是一組規(guī)整的節(jié)奏。他在簡易舞臺上來回拖、擦、跺,也在反射著清晨黯淡微光的街頭拖、擦、跺,不時變換著隊形。那聲響因地面質(zhì)地的變化而變化,時而沉悶,時而激越;時而恍惚,時而癲狂。他們之間的那種默契仿佛是與生俱來渾然天成的,不,那不是經(jīng)過訓(xùn)練的默契,而是巧合。這種巧合連綿不絕變幻莫測花樣百出。我不想把這種巧合提升到心與心之間的融合上,因為那不是若干顆心,而是依附在同一旋律上的同一顆心。
四
大多數(shù)時候,我渴望聽見一些聲音。我一度覺得,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會去做一個能聽到這個世界上的任何聲音的人。無論身處何時何地,我都可以聽到風與樹梢的細語和遠方牧羊人的歌聲,除此之外還有書頁被掀動的聲音,螞蟻心臟的跳動,恒河對岸的一聲淺笑,烏賊魚在海底噴出墨汁時那不可比擬的聲響,帕米爾高原的山崩地裂,慧星劃過夜空的絲絲聲,細胞裂變的爆炸聲,書記辦公會議上的討價還價,無線電對講機里警察專用頻道的嗶剝聲……每天早晨,當我睜開眼睛時,這些聲音便如潮水般向我涌來。聽不到那些聲音讓我郁悶。但是,能聽到任何聲音,何嘗不是一種痛苦?博爾赫斯寫過一個小說,講有個名叫富內(nèi)斯的阿根廷人,能記住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他“一個人的回憶比自從世界成其為世界以來所有人的回憶都要多”。富內(nèi)斯年紀輕輕就死于肺部出血。博爾赫斯沒有說他之所以死得如此悲慘是不是因為記住的事太多了,但我想,這么多爛事肯定撐得他腦殼發(fā)漲徹夜難眠無比痛苦。而正像這個神奇的富內(nèi)斯所體驗到的那樣,能聽見所有的聲音,不啻也是一種痛苦!是啊是啊,連午夜的貓從屋檐走過的腳步聲都會讓我們失眠到天亮,更何況那些錐子一樣幾乎扎穿鼓膜的嘈雜呢?
莊子在《齊物論》里記載了天籟、地籟和人籟。當說起天籟時,南郭子綦突然亢奮地說:“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我想他要說的是,音樂存在于人心中。那就是道。原來,音樂并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只存在于銅管、木管和絲弦中。能聽到任何聲音,固然是一種痛苦;但是我想,如果你能從這所有的聲音中聽出旋律和節(jié)奏來,那么,你胸中將永遠有萬籟齊鳴,如黃鐘大呂,輝煌燦爛生生不息。
五
LukeCresswell長得有點像《終結(jié)者2》里扮演液態(tài)金屬機器人殺手的演員,冷峻而又帥氣。光盤的封套上介紹
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LukeCresswell和他的朋友SteveMcnicholas別出心裁地將身體、環(huán)境、律動和聲音揉在一起,企圖展示他們對“生活藝術(shù)化”的追求,重新詮釋返璞歸真的內(nèi)涵。這兩人身負十幾年的演出經(jīng)驗,對自然與藝術(shù)有自己獨特的感悟;深知音樂語言、肢體語言和表演媒介一旦產(chǎn)生互動,必然能帶來不同凡響的效果。于是將日常生活中捕捉到的各類音樂元素揉合在一起,假手隨處可見的現(xiàn)代日常生活用品來印證他們對“生活藝術(shù)化”的追求;那種對生命和生活的熱愛,最后竟寄托在被我們丟棄的東西上了,又通過神出鬼沒的節(jié)奏和金鐵交鳴的樂章,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Stomp舞蹈團就這樣橫空出世,并創(chuàng)下在百老匯劇院連續(xù)七年奪得票房冠軍的經(jīng)典時刻。
這個演出的DVD輾轉(zhuǎn)到達我手上時,已是十幾年后的今天了。我那個做鐘點工的朋友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興高采烈地將這個光碟交到我手上的時候,說好是借我的。他曾這樣借給我好些光盤,卻從來也不索還;這很正常,因為他手里有好些從我這兒借去的書,照例也是不還的。但是這一次,他卻來討還了,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原來,他常去光顧的那家音像商店的老板,名叫四羊,在進貨途中出了車禍,葬身輪下。這盤《破銅爛鐵》就是從四羊那兒買的。四羊是個性格溫和感情充沛的好人。四羊的死讓我的朋友心里很難過。今年春上,我的這位朋友辦妥了所有手續(xù),到法國去了。臨走前送我一盤世界著名歌劇唱段MP3,以作留念。其實我更喜歡那盤《破銅爛鐵》,很想拿這盤MP3跟他換,但他走得十分匆忙,仿佛生活發(fā)生了重大變故。我去過許多家音像商店找這盤光碟,始終沒有找到。于是,它就成為我視聽記憶中的絕版。而我的這位鐘點工朋友(他現(xiàn)在肯定不是鐘點工了)竟也音信杳然,不知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
那些知心的朋友,大抵都是在人到中年后離去的,或為生計所迫,或為黯然神傷,他們就這樣被一只無形的手從你的生活中抽走了,如敲骨吸髓。同時被抽走的自然還有本來就不多的東西。你得忍著。我試過好幾次,最好的方法是在午夜點一根煙,側(cè)耳傾聽。萬籟如水,靜若虛空,但那有力的擊打仍然直抵胸腔。不需要先鋒音響,也不需MP3,只要傾聽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