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智正
兩小時飛機,我們來到一個地方,和陌生男人小陳、陌生女人李姐微笑,握手寒暄,接著上了他們的面包車。
趙藝和葛瑛坐在前排,我、薛巍和張岱坐在后排。小陳坐在駕駛座上,李姐戴著墨鏡坐在副座上,坐得筆直,那么直,我不由得想,她想干什么?她不時地回過頭來微笑地跟我們聊天,好像不知道自己坐得脊椎快頂?shù)叫毓恰K嬗袣赓|(zhì),僵直的脖子上系著一塊絲巾。窗外是連綿的大山,我發(fā)現(xiàn)該面包車相當(dāng)松垮,且吃不上勁,轉(zhuǎn)彎的時候,小陳推磨一樣轉(zhuǎn)著方向盤,我看到葛瑛半個屁股露在座位外面,這也有趙藝一個那么大了吧,但聽說她爸爸葛社長,我們的老大很瘦很瘦,我從來沒見過,我想象汽車散架的模樣,我們集體一屁股坐在馬路中央,汽車輪胎歪歪扭扭往前滾,李姐仍觀音坐蓮,小陳賣力地空轉(zhuǎn)著方向盤。
三十分鐘之后,車內(nèi)徹底陷入沉默。我已經(jīng)看厭了一如既往的風(fēng)景,薛巍戴上了耳機,他現(xiàn)在深沉地看著窗戶外面,臉皮陰暗且長滿包包,微微點著腳掌一樣探出的下巴。我和張岱則剛剛艱難地換了下位子,讓他坐到窗戶旁邊,他拿出一只非常專業(yè)的相機——因為鏡頭很粗很長——出于禮貌我詢問了一下,他說了一個外文名字和四個數(shù)字,我沒有記住,現(xiàn)在他的鏡頭——多么粗壯啊——對著窗外,不斷地卡嚓卡嚓,我不知道,風(fēng)景在動也可以拍下來嗎?我看趙藝快睡著了,我覺得趙藝在蒸發(fā)著香氣,也可能是另外兩個女人的,葛瑛陷入了習(xí)慣性憂郁中,我掃了她半眼屁股,李姐還挺著,在這樣起伏蜿蜒的山路上,在這輛破車中,她是一個孤獨的幽默的瑜伽大師。
我的肚子餓了。過來會兒,薛巍摘下耳機,輕聲對我說,你餓不餓。我跟他心知肚明地一笑。
過了半小時,我們坐在一家路邊飯店里,這家店依山而建,有很深的蔭涼的中庭,我不由得狠狠地站了會兒收收汗,然后去上廁所,原來小便池直通著萬丈深淵般的山溝,我看著尿水無窮無盡地播撒下去,有點眼暈,我的尿難道這么多嗎?回到包間里,輕聲跟薛巍說了這事,他就站起來去廁所,回來朝我吐吐舌頭。我想跟張岱說,他可以去拍拍那廁所的尿道,但想想跟他第一次接觸,這么說可能不太妥當(dāng)吧,何況他的相機不小心掉下去怎么辦,如果是我對著這么深的溝,會很有撒手的欲望的。吃完飯后,葛瑛故意落在后面問我,剛才跟薛巍說什么?我說沒什么啊。她說,你們兩個男的老是這樣咬耳朵不太好,你們剛才車上一路來就是這樣。我說,是不是會讓人覺得是同性戀啊。薛巍吃驚笑了一下,大概覺得我說話怎么這么愣啊,她說,那倒不是,只是讓人覺得,兩個男的咬耳朵,不大氣,再說,在李姐面前這樣也不太好,趙藝也會有意見。
過了一小時吧,路邊經(jīng)過的房子,變成很單薄的白墻壁,蓋著黑瓦,畫著朱紅色的墻框,挺好看的,汽車在一個隧道口停下——它好窅然嗬,口外是一個開闊的坪臺,停著好多車,仰頭看,山頂在云深不知處啊,小陳說,你們下車透透氣拍拍照吧,這個隧道是全國最深的隧道。我們就全下車了,李姐也下來了,走了幾步,遙指拍照的最佳地點。小陳陪著我們,趙藝活蹦亂跳地先跑過去,我看她也有三十歲了吧,女人總是比男人活潑些,葛瑛慢吞吞地挪著雙腿跟在后面,周圍的人有那么一會兒都看著她,大概覺得她像一頭母大象吧,我有時就是這么覺得,她覺得我是一只猴子。張岱很不識相地拍著山巒,也可能在拍霧靄,看他鏡頭的方向。趙藝就叫他了,張岱。拖著長長的略嗲的尾音。她站在一塊石碑旁邊,微微扭著身體,造型還沒完全呈現(xiàn)出來,但看來已經(jīng)想好了姿勢,張岱就跑過去了。他穿著嘁咔作響的登山衣,和一雙笨重的登山鞋,我對登山鞋有偏見,一直覺得所有見過的登山鞋,都灰撲撲的很難看。張岱逼近退遠,站起蹲下,以非常專業(yè)的姿勢給趙藝拍了五六張,我想象了一下他給趙藝拍裸照的樣子。他也給我和薛巍拍了幾張,在給薛巍拍時,我站在旁邊看著他,注意避開鏡頭,他沒有趙藝好看,這是真的。葛瑛不喜歡拍照,她自己說的,薛巍說,葛瑛你怎么不拍啊。葛瑛先是裝著沒聽見,后來說,我不喜歡拍照。
我注意到小陳一個人朝某個地方快步走去,作為一個有正常生活經(jīng)驗的人,我知道他去廁所,就追跑過去,來到他身邊問,去上廁所嗎?他微笑了一下說,是啊,一起去。他的語調(diào)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我也微笑地說,好啊。我們一塊兒朝不遠的廁所走去,小陳覺得要說點什么,他說,這個隧道很深的,剛剛打通,沒打通之前,我們過山就要往山上繞,那盤山公路繞的,上山下山就一條路,有時堵車一天都下不來,我們車?yán)锒家獋浜贸缘拇┑纳w的,山頂有段路長年結(jié)冰積雪的,路很滑,我們經(jīng)??吹狡孪掠熊嚪枚嗨廊?,還有人沒死在那里血赤呼啦地叫的,那些人最慘,沒有一下子死掉。這時,我們已經(jīng)站在小便槽前了,我害怕地打了個寒顫,這里的小便槽是正常的小便槽,像所有城市里的21世紀(jì)的小便槽,我想廁所是不是上得過頻了。
出來,小陳面對著大山和隧道說:過了隧道就進入高原了,完全不同的世界了,那邊天氣還有點冷。我想大山是可以擋住寒流的,我想小陳不僅僅是個司機吧,可能是宣傳干事或副部長什么的,他們年輕人不都是這樣干起來的嗎。我看趙藝他們的樣子已經(jīng)拍好了,只有張岱遠遠地跑到坪臺的邊緣,沖著峽谷拍著什么。我們男人扯開喉嚨大聲呼喚他時,他就一手捧著相機,一手摁著腰包,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沖過馬路,成功地做到?jīng)]有被汽車撞死。
過了隧道之后,果然,山更大了,馬路打著奇怪的彎,有的彎90度,有的彎180度,大部分時候,像電視上播放的草原上的河流一樣,彎得很柔軟,小陳不斷地推拿著,我有時很擔(dān)心汽車會側(cè)翻,或在某個拐彎和迎面而來的汽車相撞,互相撞死,馬路邊的界石上出現(xiàn)奇怪又好看的藏式紋飾,因為我很無知,對藏文化又沒有研究,所以我不知道那些紋飾是不是有專稱,有沒有特殊的含義,我也沒有問小陳、李姐和車?yán)锏娜魏稳恕N矣X得耳膜漸漸鼓了起來,就好像猛打了個噴嚏一樣,耳道里嗡嗡作響,看來氣壓正在起變化。不遠處的草原上,站著跑著一些羊,還有一些牦牛。趙藝可能不是第一個看到的,但她第一個叫起來,呀,呀,那是不是牦牛啊,牦牛啊,好可愛啊,胖乎乎的。沖得我耳朵嗡嗡叫,趙藝,你真可愛,我喜歡你。小陳和李姐笑了笑。張岱又開始猛拍,薛巍又戴起了耳機,他禮貌地問過我聽不聽,我禮貌地拒絕了,表示我的耳膜會裂的。我看到有幾只牦牛在奔跑,想不到跑得挺快的,它們這么肥碩,還有些羊就站在馬路邊的草叢里吃草,毛卷曲得厲害,附近都看不到牧羊人,那么,這些羊從哪里來的,它們站在這里一邊吃草一邊思索著什么問題?汽車一直沿著馬路猛沖,有時看到一些路標(biāo):前有暗冰,飛石路段。對我來說很少見。令我吃驚的是,本來天空還好好的,不能說晴空萬里,但至少陽光普照,不知什么時候,天空下起了雨,過了會兒竟下起了冰雹,我們紛紛表示驚嘆,李姐對我們的少見多怪,又一次露出了寬容的微笑。
然后,我們遭遇了堵車,這時冰雹已經(jīng)停了,也可能是我們駛出了冰雹區(qū),在一個S形的坡道上,來去兩列車流都停滯在那里,據(jù)說,前面有滑坡,正在清理。這次是李姐說,下車透透氣吧。我就下車了,剛才一路上碰到的車很少,想不到在這里積起的隊也這么長,我蹲在路邊,很想把看到的對面的大山和近在眼前的一株草永遠記住。這車會堵多久,沒人問,李姐和小陳也不說,大概過了二三十分鐘,車隊開始動了,沒開幾分鐘,隊伍就散了,路上又空蕩蕩地看不見一輛車,我們的面包車打定主意不散架,拼命往前沖,沖了又快一個小時吧,李姐突然說,哎呀,總算出來了呀,剛才我真急死了,真怕這破車跑不到城里了。有一輛越野車在等我們,我們一下車,一個黑臉漢子滿臉笑容托著一條哈達走了過來,說了句扎西德勒吧,把哈達給我,我連忙雙手接過,薛巍和張岱也這么干,趙藝和葛瑛下來,就低下脖子讓那漢子掛上,我就想,我怎么就沒想到應(yīng)該讓他掛上的呢。在社交上,女人天生比男人無師自通啊。
我們換到吉普車上,小陳和李姐還在面包車上,這漢子開車帶我們先走。吉普車只有四個位子。本來趙藝坐前座,我們其他四人坐后排三座擠一擠,看來實在不行,只好讓葛瑛去坐前座,趙藝跟我們擠后排三座。趙藝說,張岱,我要坐窗邊。于是,她就坐在了窗邊,張岱坐在她邊上,我坐在另外一個窗邊,薛巍擠在中間。剛開始,我覺得好擠啊,跟薛巍肉乎乎地擠在一起比較惡心,后來我在椅背上找到了比較舒服的位置,從兩人的后腦勺越過去,看見趙藝非常好看的齊肩發(fā),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吧,現(xiàn)在,只是一個干凈的少婦,過了會兒,我睡著了。
晚飯,小陳李姐和兩個領(lǐng)導(dǎo)陪我們吃,薛巍頻頻舉杯,喝得臉黑亮亮的,紅包包快脹落下來了,我想趙藝怎么不勸阻呢,可能想活躍餐桌氣氛吧,她自己是一滴都沒喝,光犧牲了薛巍了,這讓我覺得她這個人不夠好。散席的時候,趙藝笑嘻嘻地說,薛巍想不到你挺能喝啊,你看你這么多都沒事,小孫這么幾杯走路腳就一彈一彈的了。我走路就是這么一彈一彈的啊。我和薛巍分在一個房間,張岱單獨一個房間,趙藝和葛瑛一個房間。我們房間的窗戶下面就是一條奔騰的怒江,薛巍坐在床沿上發(fā)呆,我說,我好喜歡這個房間啊,好久沒有看到這么大的江水了。薛巍說,我也是,以前我爺爺家后門就是一條溪,那條溪里有蘆葦,蘆葦里還長野鴨。我說,那真牛。他沒有繼續(xù)說,往后一倒倒在被子上,瞇著眼好像打算睡著,突然睜開眼說,你沒事吧。他等著我說完“沒事”后說:你才牛,我要去吐了。還沒從床上下來,他好像想控制一下,一股穢水從嘴角不可遏止地流出來,他朝著床頭柜吐,那些臟東西啊,哇地吐在電話上,吐了幾口他拉開抽屜往抽屜里吐。我從衛(wèi)生間里拿了好幾條毛巾,他跪在床前,低著頭,像一部機器一樣,已經(jīng)快速地吐完了。我把毛巾遞給他,他胡亂擦了下嘴,把床頭上的穢物掃到另外一條毛巾里包起來,扔到衛(wèi)生間里,回來抽出抽屜,捧著它搖搖晃晃地又往衛(wèi)生間里去,腿腳撞到床和電視柜,但他就是不倒。
我坐在床上看電視,不斷地換臺。過了會兒,薛巍頭發(fā)濕漉漉的圍著塊浴巾出來,沒有聚焦地看了我一眼說,我睡了。就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呼嚕聲起,蓋過了電視聲和江聲。我靜靜地看著畫面,過了會兒聽見砸門的聲音。我先是驚懼了一下,接著直覺是葛瑛。我透過貓眼看了眼,打開門,葛瑛說,耳朵聾了呀。好大的乳房啊。她就這樣直撞進來,我閃在一邊。她說你們在干嘛呀,這么早就睡了呀。她看見薛巍躺在床上只圍著浴巾,呦的叫了聲說,這里有裸男啊。捂著嘴笑了起來,她看了會兒薛巍說,哎呀,他還有胸毛呢,我要拍照留念。掏出手機對著他胸口拍了幾張。你們男人真奇怪,胸口怎么會長毛呢,呼嚕還這么響,豬似的,她好奇地蹲下來,拈著薛巍的胸毛微笑,我站在一邊有點不知所措,薛巍突然動了下,大概吃痛了。葛瑛尖叫一聲,咚咚咚擂鼓似的跑走了。
第二天早上,小陳在餐廳等著我們一塊兒吃完早飯,開著越野車帶我們?nèi)タ匆粋€山腰里的湖。這個湖太干凈了,藍得跟沒有云彩的天空似的,湖旁的石頭山也倒映在水里,我們在岸邊拍了好多照片,葛瑛又說,她不喜歡拍照片,我覺得何必這樣呢,我想找機會勸勸她,經(jīng)冷風(fēng)一吹,我又想去上廁所,湖岸不高處就有一個,上完出來,有個小孩伸手問我要錢,他惡狠狠地看著我,我真的有點嚇壞了,覺得他會掏出槍把我斃了,于是我給了他五毛錢。
我們上車離開了湖,朝陌生的地方不知所往地開去。我睡著了,醒過來時,越野車在山凹間強健地奔馳,超過了兩個騎著賽車的外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騎得滿臉大汗,看上去快流汗流死了,他們背著頂?shù)胶竽X勺的背包,里面一定裝著睡袋、土豆、地圖、匕首、指南針、創(chuàng)口貼和錢,看夜幕降臨,他們就在睡袋里取暖、做愛,有時感到孤獨,大部分時候睡得像死豬一樣,我們朝一座山脊行進,馬路像飄帶一樣掛在上面,還有一座白塔,我們在塔前停下來,張岱瘋狂地拍照,先是被迫拍了好多張趙藝,后來舍下她,一路朝白塔后面狂奔而去,我看他跑這么快都覺得喘不過氣來,葛瑛有點發(fā)暈,臉色蒼白,薛巍在車?yán)锱阒P£愓f這里海拔有四千多了。我看到白塔的斜坡下,有一幢孤零零的房子,有個老男人坐在門口,門口前面有一幢廁所,難道他是在這里看廁所的嗎。等張岱跑回來,我們又上車進發(fā)。小陳說我們是去看蓮花峰。經(jīng)過很多窄路、急彎和陡坡,我們來到了一塊比較開闊的平地,上面停著幾輛汽車,不遠處一群馬像棕云一樣平移著,更遠處好像是一支越野車隊正在開過來,路邊有個穿藏袍的女子在烤土豆賣,香香的。小陳指著遠處的山峰說,看哪,那就是蓮花峰,我們都說好像,其實我看像聚攏的手指,像生姜,我們以它為背景拍了好多照片,我注意著那支越野車隊越開越近,最后從身邊的馬路上呼嘯而過,車身都涂得花花綠綠的,很沒品位。我看路像飄帶一樣不知道飄到哪里,在這樣的地方修一條路是一件多么人類的事情?;厝サ穆?,小陳換了個方向,經(jīng)過好多碎石壘成的藏式房屋,墻壁上涂著非常好看的朱紅色,好幾個穿著朱紅色藏袍的男人在路上走動。
晚上,李姐出現(xiàn)了,吃完飯后,和小陳一起帶著我們?nèi)タ囱莩?,坐在二樓頂好的包廂里,那些跳舞的藏族姑娘啊,又苗條又結(jié)實,洋溢著職業(yè)性的歡樂笑容,那些藏族小伙也是,還有一個臟兮兮的藏族大叔翻唱了好多歌曲,和一首原創(chuàng)歌曲,訴說他坎坷的一生和執(zhí)著的音樂夢想,我都快要被他打動了,你的苦我也有感觸啊老哥。我們給他獻了好幾條哈達。服務(wù)員端上來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水果,有籽,我就把它吐出來,李姐看見了,因為音樂聲太大,把嘴巴湊到我耳朵邊大聲喊:不吐,直接吞!我沒有忍住,當(dāng)場笑翻了,可能因為她喊那么大聲,她的用詞和語氣,還有挺好聞的嘴巴的味道,原來李姐不是僵尸啊,噴出來的氣味暖烘烘的,但是她還是那么直撅撅地坐著。葛瑛受不了里面的空氣,我們提前退場,從后門出來,好多穿著演出服的姑娘小伙們坐在臺階上抽煙,不知道他們表演完了還是在候場,葛瑛臉色蒼白,薛巍扶著她。我們沿著一條河走回賓館,那河水一直歡騰地在河道里流著,起著鱗鱗的小波峰,非常的可愛和活潑,李姐陪著趙藝去買藏族銀飾,張岱跟著去。我陪著扶著葛瑛的薛巍回賓館。我又坐在床上看電視,偶爾站到窗邊看看那條一直奔騰的江水。
過了會兒,薛巍回來了,我們一塊兒看電視。薛巍指著電視里的一個人說,這真是電視啊,現(xiàn)實生活中,這個人不知道死了多少遍了。我嘆了口氣說是啊。我又站到窗邊,那條傻乎乎的江一直流著,過了會兒,我聽到敲門聲,葛瑛把薛巍叫走了,如果薛巍說把房間讓給他們倆,我會同意的,我到賓館外面的街上走上兩小時。我仍舊站在窗邊,電視機在左腦后面閃爍,發(fā)出一男一女的爭吵聲,對著江,我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因為對它一點也不了解,就算狠狠地跳進去也沒用。
第二天早上,小陳和李姐帶我們?nèi)タ床卣?,李姐又穿著一身新衣服,我?dāng)著大家的面說了句這衣服真適合李姐穿,她挺高興地笑了一下,我也覺得很高興,又覺得緊張和后怕。汽車沿著很恐怖的盤來繞去的盤山公路開了一段,在一塊石碑前停下來,石碑上寫著四個字,每個字我都認識,哈。不遠處的山坡上一幢幢紫紅色的圓形碉樓好看地排列在樹木之間,我們默默地行了會兒注目禮,張岱給大家拍了照片,又自己對著山坡猛拍一氣,對著石碑上的每個字拍了照片,又對著一棵奇形怪狀的草按了快門。中午吃了飯后,小陳說帶我們看冰去。李姐又不見了。又不見了。
那冰藏在一個山凹里,我們坐纜車上去,車籠越升越高,微微搖晃起來,我把手藏在腰側(cè),緊攥著欄桿,心里很害怕,但看趙藝都不害怕,我就不好意思露出緊張的神色,盡量裝作沒事,張岱探出半個身子拍山谷的風(fēng)景,拍我們?nèi)庋圻€看不太清楚的冰。我就故意做出恐嚇的聲音,開玩笑說,岱哥別掉下去啊。說完之后覺得自己特別沒勁。薛巍和葛瑛坐在另外一個車籠里。我找補著說,這車籠這么吊著,一只一只慢吞吞地轉(zhuǎn)上去,真像烤鴨啊。趙藝噗一聲笑了,捂著嘴說,太形象了太形象了。我不由得覺得是太形象了。
我們先是到了山頂上,俯視那塊冰,像冰原一樣橫亙在三山之間,表面臟兮兮粘著好多烏漆漆的東西,看上去都不像冰了。小陳說,這個專家來鑒定過的,這冰存在幾十萬年了。這是真的嗎,專家沒喝多吧,我看像老樹皮,裂著很深的裂縫,深得好像有可能冒出巖漿,淺一點的縫隙里扔著好多可樂瓶、紙巾等。趙藝他們下去了,我和小陳還站在山頂看,小陳問我為什么不下去,我說太累了。我問他怎么一直是他陪著我們玩啊,沒有其他人了嗎,聽你聲音好像都啞了,是不是感冒了?小陳說,沒事,這是我的工作啊。沉默了一下說,我自己倒沒事,這些天我兒子生病了,本來說想向部里請假,可部里除了李姐就是我了。我說第一天到的時候不是有個人在接我們嗎。小陳說,噢,那是司機啊,讓司機陪你們玩總不像樣的。我說,那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那不像樣的。說到最后兩句,像是在嘟嚷了,我看見張岱跑在前面拍冰,薛巍照顧著葛瑛,要帶著葛瑛在冰塊上行走,是多么不易啊,我都有點被他感動了,如果我是葛社長,就把女兒嫁給他,一個枯瘦的爸爸看著自己過于肥碩的女兒,心里是什么樣的想法呢。葛瑛有一次說,她在家里不喜歡穿衣服,要從房間里出來了就叫一聲,我要出來了啊。她爸爸就自動閃避,她媽媽就會罵一句:這么大人了!你是魚生的啊。趙藝一個人走在后面,看上去小心翼翼的,隔這么遠,我都感覺到她的不快和對張岱的怨意。
我就扔小陳一個人在山頂,下到冰邊,我等著他們往回走,早早地迎上去,遞給趙藝手。趙藝就接住了,看了我一眼說謝謝,就趕緊低下頭看路了。
晚上,李姐又出現(xiàn)了,帶我們?nèi)ハ礈厝?。但我們都沒有帶泳褲,趙藝她們也沒有帶,她們還需要泳衣,趙藝說還需要一頂泳帽。所幸的是,那里都有買。這大概算是一個比較高級的溫泉游泳池,門口停著好多汽車,一些看上去富氣沖天的中年男女來來去去的,也有特別年輕和艷麗的女郎。我們先聚在一起買好了泳具,小陳和李姐坐在休息室里等。趙藝和葛瑛到女更衣室里換衣服,我和薛巍三個人到男更衣室,望著她們的背影,我覺得跟她們差別確實很大啊,她們換衣服到女更衣室,上廁所到女廁所,我們上男更衣室,上男廁所,她們是女人我們是男人,她們的性別世界對于我們,多么陌生。
我早就知道,趙藝的胸不會太大,但我沒戴眼鏡,所以看不太清楚,我想戴著眼鏡,又覺得游泳都戴著眼鏡會不會用心太明顯了點,我就是這樣敏感、膽怯、裝矜持和用心良苦。在霧氣蒸騰的湯池里,張岱依然舉著相機,我覺得這是非?;恼Q的,他怎么能這么不愛惜呢。我想,如果我奪過他的相機在他頭上狠狠敲一下,再把相機扔進池子里,他會怎么樣,會把我掐死嗎,還是只是朝我微笑一下。葛瑛還沒有下池,下來了池水會滿漲一點吧。我聽見她捏著嗓子說:我不會游水。她不說游泳。薛巍在鼓勵她,說水很淺的泡著很舒服,他保證不會讓她淹著。我覺得葛瑛是幸福的。趙藝的泳姿非常標(biāo)準(zhǔn),就是那種蛙泳,看著她在水底白化開來的四肢有規(guī)則的伸張,我不由得一陣自卑,因為我在我們家旁邊的池塘里撲騰會的,一個泳姿也不會,游起來可能真的很像一條拼命把下巴仰在水面上的狗吧。所以我裝著深沉,一聲不吭地靠著池壁站著,泳池里人不算太多,趙藝往對面游去的時候,我就看不太清了,乃至找不到她,等她慢慢游過來,我擔(dān)心她一頭撞在我肚子上。她戴著一塊藍色的印花泳帽,把額發(fā)鬢發(fā)全塞了進去,我不知道,一頭齊肩發(fā)這么小的泳帽都包得下,她的臉顯得很干凈,綴著一顆顆水珠。
她站在我旁邊轉(zhuǎn)頭問我,怎么不動動啊。我說我不太會游泡著挺舒服的。她說,她覺得游起來才舒服呢,每當(dāng)她有什么心事無法排解,她就去游泳,把自己搞得很累,一回家就陷在床里睡死了醒不過來,她特別喜歡這樣的感覺呢。我說,那是的,雖然我沒有這樣做過,但可以想象。我們靜靜地站了會兒,她又去游了兩個來回,又站在我旁邊微微喘氣,她甚至從水里升起來,一屁股坐在池邊,然后她拉拉褲邊和衣邊,不讓它們那么貼身。我也坐下來,看見她大腿并在一起形成一條腿縫,她的身上還有水珠流下來。她說,好舒服啊。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說,小孫,你說人為什么要生孩子呢?我說,那是因為有好多人想讓他們的子女去代替他們實現(xiàn)沒有實現(xiàn)的夢想。趙藝說,真的,你這么想?我說,是啊,那還有什么?我想很多人都是這么想的。她說,呀,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想其實她應(yīng)該去問問小陳的。
結(jié)果游完泳往賓館走時,我和趙藝落在后面,她又問我,你說人為什么要生孩子呢?我有點吃驚,她忘了才問過我嗎。我就想了想說,第一就是剛才說的原因,第二是生物的繁殖本能,第三,文化教育的結(jié)果,第四,屈服于社會壓力。這次趙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感到輕微的后悔,雖然這跟我說什么無關(guān),趙藝遲早總要生孩子。
第二天早上,我們坐在回程的車上,李姐在賓館門口跟我們揮別了,我看著她筆挺地跟我們揮手的樣子,心里想,這個女人突然出現(xiàn)幾天,然后永遠消失了,多么奇特。小陳開著吉普車送我們,那個給我們送哈達的漢子呢?在半路上,我們又停下來吃飯,那家飯店的廁所也是這樣,小便槽底下是萬丈深淵般的山溝溝,我又想到如果叫張岱來拍照,他的相機真的很可能掉下去,他自己會有把相機扔下去的沖動吧,我也可以替他扔,或者把他的人塞下去,葛瑛肯定塞不下,我側(cè)身一跳,可以掉下去。吃完飯,下雨了,我們擠在車?yán)锢^續(xù)前行,路上經(jīng)過好幾只羊,肯定不是來時看到的那幾只,因為我覺得沒這么巧,它們傻乎乎地淋著雨,站在野草叢里,眼睛也不知道看著什么靜靜地失神,可能動物都是憂郁癥患者,都有自閉癥。
在航站樓門口,小陳跟我們一一握手,然后突然提出要跟趙藝合張影,他把手機交給我,我本來想應(yīng)該叫張岱拍啊,才醒悟我真傻,我覺得他有些緊張,趙藝很配合,笑得挺開,但微低著頭側(cè)著臉,大概她覺得這樣會讓她的臉顯得小一點,但是我們都看見過你的真臉啊。拍完照后,小陳就走了,我們禮貌地對著他的車揮了會兒手。
在托行李時,我想,如果張岱的相機真的不見了,現(xiàn)在他肯定會發(fā)瘋般的翻找大家的箱子和背包,找不到就一屁股墩在地上哭。趙藝開始肯定會安慰他,馬上會煩他,覺得他丟面子,趙藝是這樣的女人。我看著趙藝走在最前面拉著一個紅色的小箱子,我們跟在后面,究竟,她跟我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啊。就像我們坐在經(jīng)濟艙,她一個人去坐頭等艙了。我看著窗外的云彩平鋪得像地毯,像羊毛,像女人的發(fā)卷,我看到機翼緩緩變動著方向,看得久了心里有些慌,想起像烤鴨一樣吊在纜車?yán)锏那樾?,我就戴起耳塞看電影,電影堪堪看完,我們就落地了,我們站在空曠的大廳里,等行李慢慢轉(zhuǎn)過來,誰先拿到就放在腳邊繼續(xù)等,等所有人都拿到了,我們每個人拉著一只箱子,往大廳外面走去,嘎啦啦的聲音也不算太響,沒想到那里下雨,這里天晴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