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偽的形式”下的人性悲歌

摘 要:《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余華的成名作。這篇小說,無論從全文的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行為的特征而言,還是從作家本人的創(chuàng)作理念、創(chuàng)作實踐而言,都充分說明了名份與事實、概念與現(xiàn)實的脫節(jié),突出了余華小說常用的“虛偽的形式”,詠嘆了一曲人性之惡的悲歌。

關鍵詞:余華 《十八歲出門遠行》 “虛偽的形式” 人性悲歌

《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余華的成名作,小說敘述了“我”十八歲出門遠行搭便車,在汽車所載蘋果遭搶劫的情況下,“我”奮不顧身阻止搶劫而遭到毒打的故事,最后“我”發(fā)現(xiàn)“司機”搶走了“我”的紅背包和搶劫者一起離開,剩下“我”一個人孤獨地呆在駕駛室里。

這篇小說,無論從全文的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行為的特征而言,還是從作家本人的創(chuàng)作理念、創(chuàng)作實踐而言,都充分說明了名份與事實、概念與現(xiàn)實的脫節(jié),突出了余華小說常用的“虛偽的形式”,詠嘆了一曲人性之惡的悲歌。

解讀該小說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司機”的行為特征。當讀者約定俗成地認為“司機”就是駕駛汽車的人,駕駛汽車的人就是擁有汽車的人,因而“司機”就是車主的時候,則既沒有意識到現(xiàn)實生活中人性的復雜與異化,也沒有考慮到余華本人創(chuàng)作理念中強調(diào)的“形式的虛偽”?！八^虛偽,是針對人們被日常生活圍困的經(jīng)驗而言。這種經(jīng)驗使人們淪陷在缺乏想象的環(huán)境里,使人們對事物的判斷總是實事求是地進行著。”[1]認為“司機”就是車主,便是一種“實事求是”的閱讀方式。這種閱讀方式正如余華所評論的那樣“對于他們來說,一條街道意味著交通,行走這類大眾的概念。而街道上的泥跡,他們也會立刻賦予‘不干凈‘沒有清掃之類固定的想法”[2]。從搶劫前的巧合,到搶劫中的嘲弄,再到搶劫后的搶包,可以看到這個“司機”的身份是“虛偽的形式”,這也可以從文中多次提到“汽車”和“旅店”方面顯示出來。文中的“我”遇到“司機”前“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車”,而且“我努力揮得很瀟灑?？赡莻€‘司機看也沒看我,汽車和‘司機一樣,也是看也沒看,在我眼前一閃就他媽的過去了”。后來“整個下午竟沒再看到一輛汽車”,“現(xiàn)在連汽車的馬達聲都聽不到”。這里作者敘述的目的顯然不只是反襯“我”看到汽車的“興致勃勃”,更重要的是反映了這樣一種現(xiàn)實狀況:這條山區(qū)公路是一條非常之路,兇險之路,了解情況的“司機”沒有特殊情況絕不會從此通過,因為一旦汽車出現(xiàn)故障,就會萬劫不復。同樣,“我”一直在試圖尋找旅店,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也沒找到旅店。為什么沒有旅店?因為沒有旅客;為什么沒有旅客?因為很少有通過的汽車;為什么很少有汽車?因為搶劫者眾多。因而文中多次提及“汽車”和“旅店”,其實是一種襯托,襯托出這條山區(qū)公路富有深刻的象征寓意:它的“起伏不止”,象征生活的顛簸起伏;“我像一條船”一樣行走,象征命運的難以操縱和把握;總體上它預示著青春熱情的必然被振蕩乃至摧毀,是一條充滿人性險惡之路,是成長歷程中必經(jīng)的坎坷之路。

正如余華在《活著》中文版(1993)序中表述的那樣:“作家要表達與之朝夕相處的現(xiàn)實,他常常會感到難以忍受,蜂擁而來的事實幾乎都在訴說著丑惡和陰險,怪就怪在這里,為什么丑惡的事物總是在身邊,而美好的事物卻遠在海角?！闭J識到事實的丑惡和陰險,表現(xiàn)人性惡時突出名份與事實、概念與現(xiàn)實的不一致的“虛偽的形式”是余華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征。余華的另一短篇小說《戰(zhàn)粟》中的詩人便是一例。詩人作為一種富有豐富想象力、有浪漫情懷的“雅”的形象已經(jīng)為大眾所廣泛接受,然而在《戰(zhàn)粟》中,作者卻展示了詩意化的庸俗與庸俗的詩意的鮮明對立。作為詩人的周林關注的卻不是詩意,而是女人“多么嘹亮的大腿”,使詩歌成為強烈性本能沖動支配下的庸俗表達媒介;而被認為是“一個淺薄的女人,一個庸俗的女人,她寫出來的詩歌比她的人還要淺薄,還要庸俗的女人”的“美國遺產(chǎn)”,對詩人的典型男性特征的形容卻有著很浪漫的詩意:“左邊是太陽,右邊是月亮”。詩歌作為一種情感表達方式有其獨特的魅力,而作為詩人的周林,卻只是假借詩歌之名以成就其欲望的滿足?！懊绹z產(chǎn)”崇拜的表面上是詩人,其實是詩意,但作者卻讓詩人與詩意形成了鮮明的對立,讓“雅”與“俗”、名份與事實構(gòu)成了巨大的反差,從而在“虛偽的形式”下突出了作品深刻的反諷意味與批判色彩。名份作為一種表象對人們常識的欺騙,相似的形象還有余華筆下的“父親”角色?！案赣H”本應是家庭中的形象代表,他是“代表人類生存的另一個不同的方面;那就是世界、人造物的世界、治安的世界、戒律的世界、走東闖西與冒險的世界。父親是兒女的教育者,是兒女走向世界的指路人”。[3]父親本應承擔著家庭的責任與正確教育子女的義務,而余華筆下的父親卻會因吹牛皮而自吞苦果差點送命(《闌尾》),《在細雨中呼喊》的父親孫廣才則“在我離去以后,父親孫廣才越加賣力地將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賴”,不但公然和寡婦鬼混,而且還“履行起一個搬運工的職責,將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獻給粗壯的寡婦”。這種不顧家庭責任充分宣泄著自己的情欲的惡,與“父親”形象本身附屬的道德內(nèi)涵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反映余華本人所堅持的創(chuàng)作立場:“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個人的存在價值”。[4]也就是說,在余華筆下的詩人、父親、司機等形象,已不再是大眾熟知的本有意義的詩人、父親、司機,而是常常成為了一種截然相反的“虛偽的形式”。這種“虛偽的形式”揭示的生活的荒誕和人性的險惡是顯而易見的。

“我”阻止別人搶蘋果是為了維護“司機”,因為“我”認為維護“司機”即是維護正義和社會公德,這是人世間存在著真善美的基礎,維護得越努力,被打得越凄慘,本應越能夠突出“我”的積極而正面的形象,但當行為主體最終發(fā)現(xiàn)他所維護的真善美是建立在“虛偽的形式”而非真實的狀況上的時候,這構(gòu)成了多大的嘲諷意味。維護正義,維護真善美是做人的基本立場,不足的是行為主體沒有反省它的根基:“正義”是否真的是正義?“道德”是否真的是道德?如果它的存在基礎是純正的,那么挺身而出以致被打負傷則是一種值得肯定的壯舉;如果它的存在基礎是虛偽的,那么這種維護則完全成了笨拙的痛苦的表演,悲壯也便成了悲哀。

維護“司機”本是維護正義,搶劫就是破壞正義,而最終余華讓“司機”也進入了搶劫者的行列,說明正義的行為卻是在破壞正義的理念,維護正義本質(zhì)上也是在維護邪惡,正義與邪惡成了相反卻相成的一體,這既印證了尼采所說的“道德極不道德”,也構(gòu)成了對社會秩序和真善美存在法則的徹底顛覆。正如余華在《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中談到川端康成與卡夫卡時所說的那樣:“對抗中的事物沒有經(jīng)歷緩和的過程,直接就是匯合,然后同時擁有了多重品質(zhì)?！弊詈蟆拔摇贝粼隈{駛室里,看似尋到了心靈的歸宿,本質(zhì)上卻象征著與世隔絕,象征著假丑惡對真善美的摧殘下主體的痛苦處境;紅背包被帶走,象征著探索生活的年青的激情的消逝,留下的是走向成熟的思考,成熟的標志便是對人性惡的充分認識。

值得一提的是本文中的“司機”與“我”,一個是職業(yè)稱呼,一個是通用的人稱代詞,而沒有真名實姓,可見作者展示的不是個別生活現(xiàn)象,而是帶有象征意義的普遍的群體特征,從而使得本文的敘事在“虛偽的形式”下展示了生活的廣度與復雜性,也體現(xiàn)了作家本人“當時對整個世界都有種漠視的感覺”。[5]

注釋:

[1][2][4]《虛偽的作品》,轉(zhuǎn)引自蔣原倫編選《中國當代先鋒藝術家隨筆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67頁、169頁、第177頁。

[3][美]?！じチ_姆:《愛的藝術》,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7-39頁。

[5]《羊城晚報》,2001年12月12日B⑤。

(周海燕 江蘇淮安市北京路中學高中語文組 223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