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現(xiàn)代婦女解放思潮萌芽于晚清,但翻閱20世紀初的文獻資料,我們可以較為容易地得出這樣的結論:正是由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男權思想的批判,才使中國婦女千百年來處于男權傳統(tǒng)壓制下的悲慘處境真正進入時人視野,并作為“社會問題”引發(fā)了眾多的關注和熱烈的討論??梢哉f新文化運動對20世紀中國婦女解放現(xiàn)代化進程起了關鍵的作用。目前學界對此問題的研究多集中于新文化運動對哪些男權思想進行了怎樣的批判,取得了哪些成果,這當然是必需的,但還有一些相關問題也值得關注和思考,比如,新文化運動對男權思想的批判較之晚清有何新特點,女性解放何以進入新文化人的啟蒙視域,等等,這些在某種程度上制約著新文化運動對男權傳統(tǒng)的批判所能達到的深度,以及取得的成效,本文試就上述問題進行探討。
一
自晚清至五四之前,國家主義一直占據(jù)社會話語的主流,受其影響,此階段對女子解放的倡導、對男權傳統(tǒng)的批判基本是在“救亡圖存”、“強國保種”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認知框架下延伸,具有鮮明的民族主義色彩。新文化運動在中國不啻掀起了一場文化風暴,在尼采“重估一切價值”口號的指導下,一切非人的思想觀念都要接受現(xiàn)代性的審視,解放人、解放個性成為時代的精神價值目標,“人的發(fā)現(xiàn)”和“倫理的覺醒”成為摧枯拉朽的歷史氛圍,批判男權的婦女解放思潮也隨之呈現(xiàn)與戊戌維新和辛亥時期不同的內涵特征。
正如余英時所說,五四文化啟蒙時代價值觀念雖然多元,從根源上說,都可以歸結為一個中心價值,即“個人的自作主宰”[1],“從‘五四到20年代之初,個性解放、個人自主是思想界、文學界的共同關懷?!盵2]正是在個性主義思潮的有力促動下,五四運動成為一場“人”的解放運動。也正是在這場“人”的解放的運動中,女性作為群體中最受壓抑的人群,精神上、經(jīng)濟上以及身體上的極端不自由狀態(tài)進入了啟蒙者的視閾,“女子的發(fā)見”——打破女性的奴隸處境、消除女性奴性意識,重塑女性人格成為“人”的解放這一啟蒙總目標下的一個重要子課題。
陳獨秀在《新青年》創(chuàng)刊伊始,就以六點希望“敬告青年”,而且將“自主的而非奴隸的”——人格上的解放列在首位,“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盵3]隨后,又提出“倫理覺悟為吾人最后覺悟之覺悟”,揭露“儒者三綱之說,為吾倫理政治之大原”,而其中“夫為妻綱,則妻于夫為附屬品,而無獨立自由之人格矣”,為此他一再號召青年男女“各奮斗以脫離此附屬品之地位,以恢復獨立自主之人格”。[4]吳虞以妻子吳曾蘭的名義發(fā)表《女權平議》,指斥儒家綱常名教是“視婦人不啻機械玩物,卑賤屈服,達于極點”,并將“天尊、地卑、扶陽、抑陰、貴賤、上下之階級,三從七出”一概駁為“謬談”,認為“當一掃而空之”。[5]胡適等將易卜生戲劇引入中國,也寄托著希望青年人、尤其是中國女性能夠效仿“娜拉”擺脫“玩偶”命運、成就“健全的個人主義”的良苦用心。羅家倫將“婦女解放”界定為“使她們從‘附屬品的地位,變成‘人的地位,使他們做人,做他們自己的人”。[6]葉紹鈞則直接探討“女子人格問題”,呼吁“女子自身,應知自己是個‘人,所以要把能力充分發(fā)展,作凡是‘人當作的事”。[7]
由此可見,新文化運動中勃興的女子問題思潮,一個總的內涵特征就是置女性的發(fā)現(xiàn)于“人”的解放、發(fā)現(xiàn)之中。通過對晚清以來女子問題觀念的整合和超越,新文化人站在科學和民主的思想立場上,提倡女性的人格獨立、人身自由、人權平等等問題,促成了五四個性主義基礎上的具有初步現(xiàn)代特質的女子問題思潮。
二
那么,批判男權、發(fā)現(xiàn)女性等問題為何能進入新文化人的啟蒙視域呢?
五四新文化人首先是出于重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主體性的目的,進而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極端貶抑婦女的男權思想進行了猛烈的攻擊。
辛亥革命初步建立了現(xiàn)代民族國家,但還處于風雨飄搖之中。五四新文化運動作為繼“器物”和“制度”變革之后的又一場變革,所作的工作就是在辛亥革命之后為維護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主體而進行的一場思想文化補課,并且是以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作為這場思想文化補課的開始,其中,對家庭倫理道德的抨擊在新文化人看來是完成這一任務的非常有效的途徑之一,而宗法家庭中女性的悲慘處境無疑是儒家傳統(tǒng)道德“吃人”性的最好例證,所以婦女問題順理成章的成為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瓦解舊倫理道德的突破口。所以新文化運動一開始就明確的打出“女權”的旗號,集中火力對男權思想意識、社會風習中的陳規(guī)陋習進行掃蕩?!缎虑嗄辍穭?chuàng)刊號《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即刊登了陳獨秀的譯作《婦人觀》([法]Max O'Rell原作);從第2卷第6號起,《新青年》又特設“女子問題”專欄。正如胡適主編的第6卷第4號上“新青年記者啟事”——《女子問題》所言,“女子居國民之半數(shù),在家中又負無上之責任。欲謀國家社會之改進,女子問題固未可置諸等閑,而家庭制度不良造成社會不寧之象,非今日重大問題乎。欲解決此問題,無一不與女子有關?!庇纱丝梢?早期新文化人對女權的鼓吹依然是建立在一種現(xiàn)代民族國家目的論的背景之上,是為了“謀國家社會之改進”而采取的行動。但因為此時期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也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封建倫理捆束在女性身上的枷鎖,而使其女權言論具有了鮮明的現(xiàn)代性質,從而顯著區(qū)別于辛亥革命之前的婦女解放觀念。
其次,五四新文化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男權思想的批判還出于再造中國現(xiàn)代文明的目的。
胡適曾把新文化思潮的意義概括為“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這句話提示了新文化運動的另一個目標追求——“再造文明”,即要建設與世界主流文明接軌的中國文化?!霸僭煳拿鳌钡哪繕酥须[含著一個新舊文明對比的模式:舊文明即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新文明指西方近代文明。為了達成這一目標就要證明舊文明的腐朽沒落,新文明的先進可取。
對于舊文明之腐朽沒落,新文化運動給出的理由是因其具有“吃人”的本質,由此,新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了重估和批判。他們首先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孔教,最早向孔教宣戰(zhàn)的《新青年》,從1916年連續(xù)刊發(fā)了《憲法與孔教》(第3號,陳獨秀)、《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第4號,陳獨秀)、《再論孔教問題》(第5號,陳獨秀)三篇重量級的文章,發(fā)出了五四反孔先聲。在這三篇文章中,陳獨秀揭露了“孔教不適現(xiàn)代生活之缺點”,而孔教在婦女問題上的偏頗成為證明其反動性的最有效的論據(jù)之一: “中國禮教,有‘夫死不嫁之義。男子之事二主,女子之事二夫,遂共目為失節(jié),為奇辱。禮又于寡婦夜哭有戒,友寡婦之子有戒。國人遂以家庭名譽之故,強制其子媳孀居。不自由之名節(jié),至凄慘之生涯,年年歲歲,是許多年富有為之婦女,身體精神具呈異態(tài)者,乃孔子禮教之賜也!”[8]不只陳獨秀,在其他人的時論中,大凡涉及到婦女問題也都或隱或顯的把批判矛頭指向孔家店,如《女權平議》(吳虞)、《貞操論》(胡適)、《哀青年》(李張紹南)、《婦女與孔子》(濟蒼),等等,對孔教進行了有力的顛覆。對于新文明的先進性,新文化運動給出的理由是其保障了人的自由、尊嚴和權利。陳獨秀曾這樣描繪他認定的西方近代文明:“舉一切倫理、道德、政治、法律、社會之所向往,國家之所祈求,擁護個人之自由權利與幸福而已,——個人之自由權利,載諸憲章,國法不得而剝奪之,所謂人權是也。人權者,成人以往,自非奴隸,悉享此權,無有差別?!盵9]從早期新文化運動的價值選擇和努力方向上看,它是一場人的解放運動,又是爭取人的自由、解放和權利的運動。而作為占其中半數(shù)的女子的解放當然影響著這一總體目標的實現(xiàn)程度。胡適當年留學美國時,曾在留學日記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今始知女子教育之最上目的,乃在造成一種能自由獨立之女子,國有能自由獨立之女子,然后可以增進其國人之道德,高尚其人格。蓋女子有一種感化力,善用之可以振喪起儒,可以化民成俗,愛國者不可不知所以保存發(fā)揚之,不可不知所以因勢利用之?!盵10]這段話記錄了當時美國女權運動對胡適的觸動,同時也可謂無意中指證了新文化運動對女子解放的期待。新文化人對女權思想的鼓吹是出于一種合目的性的選擇。由此可見,新文化運動對女權的鼓吹,是為了達成新文化運動的總體目標——人的解放,這是一個整合性的目標,女子并沒有被作為一個需要特殊對待的群體,而是被作為“人”的一部分被納入啟蒙話語之中。
新文化人對女權話題的思考不可避免的被規(guī)約在新文化運動的總體訴求之中,與這一訴求相吻合的女權話題仰仗啟蒙話語的倚重,得以迅速在社會流布,而與之相疏離的女權話題受到有意無意的排斥或遮蔽,得不到充分發(fā)育。
三
雖然新文化人從運動伊始,就做出徹底否定文化傳統(tǒng)的激進主義姿態(tài),但他們心中是相當清楚的,這種姿態(tài)只能是策略性的,全盤西化只因“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風斯下矣”。飽讀詩書、舊學深厚的五四一代知識者無法完全斬斷血脈中汩汩流淌的來自傳統(tǒng)的基因,在完成新文化運動的目標時,這種基因依然發(fā)揮了作用。同樣,在面對婦女解放的諸種問題時,這種基因也帶來兩方面的影響。
一方面,對傳統(tǒng)的了解,使新文化人能夠對中國男權社會中積累下來的種種陋習進行較為全面徹底的清理。比如對封建倫理道德進行了追根溯源的批判:指出了儒家有關“人倫日用”等道德規(guī)范的封建性,并有力的顛覆了“三綱五常”“男尊女卑”等社會秩序,還將矛頭指向彼時依然盛行不衰的“貞操”“七出”等觀念,揭出其殺人不見血的殘酷;再比如對婚姻家庭問題也進行了深入的反思,指出包辦婚姻是對男女人格的漠視,一夫多妻制采用了二重道德標準,分析了大家族制度的詬病等等??梢哉f新文化運動極力要轟毀的是一種思維定勢。
另一方面,與傳統(tǒng)的牽連,使新文化人面對婦女問題時,也會出現(xiàn)亦新亦舊或是“新瓶裝舊酒”的傾向。細讀一些女權啟蒙文本,不期然時會品出一些異樣的滋味。比如梁啟超會一邊興“女學”,一邊抱怨二萬萬女子都不“生利”,而僅是“食利”。當然梁啟超的思想意識與新文化人不可同日而語,但在新文化人身上這種傾向也有所表現(xiàn),他們洋洋灑灑的有關論著多在抽象的層面上運行,告訴女子應該如何的多,討論女子能夠如何的少,討論如何給與女子切實幫助的更少。這一現(xiàn)象頗有意味,其實隱喻著男性新文化人對其在性別關系中的主體身份的認同,從而導致其對“婦人運動”的簡單化認識。比如,當時被關注的一個中心問題是婚姻、家庭問題,對此問題的探討是相當廣泛的。如對建立在農業(yè)社會之上的大家族制度進行了批判,分析了由此衍生出的各種婚姻制度,如“買賣婚姻,劫掠婚姻,迫誘婚姻”,論證了現(xiàn)代契約婚姻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并描畫了婚姻自由的美麗藍圖。而據(jù)同一時期的一些綜合性的報刊雜志,如《女子世界》等登載的各地婦女的一些悲慘遭遇來看,現(xiàn)實與這些議論還有著相當?shù)木嚯x。
由此可知,這種與傳統(tǒng)的勾連,使新文化運動得以對植根于男權社會壓迫中國婦女的種種傳統(tǒng)首次進行了全面的清理,并在理論上闡明了建設新的社會風尚的標準和途徑。但由于新文化人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和性別拘執(zhí)又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局限性,那就是新文化運動對男權思想的批判還停留在抽象的理論層面,和現(xiàn)實生活產生了不可忽視的脫節(jié),從而使其提出的婦女解放目標在實踐中難以達成。
結語
新文化運動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男權思想的批判,給20世紀初的中國帶來了至為寶貴的女權意識,使中國思想史上第一次泛起了大規(guī)模的女權浪潮。但因為彼時婦女解放話語建立在現(xiàn)代知識者建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主體的動機之上,隸屬于“人的思想文化”重建的啟蒙話語之下,這一話語中的許多命題還被深埋在地表以下,被論及的也只是淺嘗輒止,并沒有提供可供操作的具體做法和途徑。所以,在討論進行得最如火如荼的時候,中國也沒有出現(xiàn)類似西方歷史中曾出現(xiàn)過的真正意義上的婦女解放運動。但是對歷史現(xiàn)象的評價決不能脫離歷史情境,并且正如胡適評價易卜生時所說:即使不開藥方,但既已開了脈案,說出了病情,也完全是建設性的。我們也可以用此來評價早期新文化運動對于20世紀初中國婦女解放進程的價值。
注釋:
[1]余英時:《現(xiàn)代儒學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8頁。
[2]余英時:《中國知識分子論》,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51頁。
[3]陳獨秀:《敬告青年》,《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1915年9月15日。
[4]陳獨秀:《一九一六》,《青年雜志》第1卷第4號,1915年12月15日。
[5]吳虞:《女權平議》,《新青年》第3卷第4號,1917年6月1日,署名吳曾蘭。
[6]羅家倫:《婦女解放》,《新潮》第2卷第1號,1919年10月版。
[7]葉紹鈞:《女子人格問題》,《新潮》第1卷第2號,1919年版。
[8]陳獨秀:《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新青年》第2卷第4號。
[9]陳獨秀:《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青年雜志》第1卷4號。
[10]胡適:《胡適留學日記》(三),《胡適文集》(36),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張文娟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 273165)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