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須生存,必須創(chuàng)造。
人必須生存到那種想要哭泣的境地。
——阿爾貝·加繆
陳啟文
一九六二年六月生于湖南省臨湘縣。一九八二年開始創(chuàng)作,迄今已在《十月》《花城》《中國作家》《山花》《芙蓉》《人民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四百余萬字。主要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初級階段》《河床》、中篇小說《城市貓眼》《顛覆》《仿佛有風(fēng)》,以及散文隨筆集《季節(jié)深處》等。作品曾被多次選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并獲得多次國內(nèi)圖書獎和文學(xué)獎?,F(xiàn)居湖南岳陽,自由撰稿人。
流云,我那弄丟了姓名的土家兄弟
流云是我在三十歲之前遇到的第一個土家漢子。他的那頂奇怪的小帽比他開的那家小小的書店更吸引我。書店是公開的,小帽便顯得隱秘了,確切地說,是這頂小帽讓他的整個臉部表情變得十分模糊隱秘了。圓形,四周低垂的荷葉邊,白色,也可能是洗得發(fā)白了,不知當(dāng)初是什么顏色。有一種漫畫式的夸張,叫人忍俊不止。但那天,那種陳舊而又十分專注的干凈突然打動了我,淹沒了我那個滑稽的想笑的念頭。
你怎么不笑?他把帽子從頭上掀到腦后去,瞇縫著眼問我。后來我知道,他并非故意要這樣瞇縫著眼,他是天生了這樣一雙瞇縫的小眼。后來我還知道,我是見到他第一個沒有笑出聲的。這讓他愣了一下。(他看我時,我感覺他愣了一下。)然后他頗深沉地說,這頂帽子可以遮擋好多灰塵呢。
荷葉邊再次垂下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仍然沒看清他的臉。
你是劉云?我這樣問其實并不冒失,很多來這兒買書的人都是沖他這個人來的。有的人來這兒根本就不是為了買書,只想看看他這個人。但他說,我叫流云,流浪的流,白云的云。他說這句話時忽然變得神秘而悲戚起來。他這種很嚴(yán)肅的強調(diào),讓我莫名地有些敬畏。我后來知道土家人里并沒有這樣古怪的姓名,它不可能成為一個人的名字,那么又到底是什么呢?
或許只有用宿命來解釋。
流云姓楊。這是他父親的姓,也是他爺爺?shù)男?。是他祖祖輩輩的姓。但他沒能姓下去,一個才一歲多就死了親娘的無娘兒,又在剛學(xué)會走路后不久,被兇狠的后母一腳踢出了門。那是真正的踢,他說。他屁股上被后母踢了好幾個腳印。湘西,如盲腸一樣的湘西,土家人的寨子,土家人的路,一個骯臟如猴兒般的山里娃,頭上扣一頂路邊拾到的破斗笠,兩只手捧一個用舌頭舔得溜光的土碗,他想好了,只要誰肯給他一口飯,他就叫他爹。嗯,他想起來了,他認(rèn)下的第一個爹姓朱。他跟著也姓朱了。但三個月后,他又被朱家老兩口送到了收容所,那是大饑荒的歲月,每一顆糧都是命啊,朱家老兩口自己都快餓死了,他們實在養(yǎng)不活這個流浪兒了。
沒過多久,他又被送到了一戶劉姓人家,跟著又姓劉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養(yǎng)著他,是要把他養(yǎng)成個壯勞力來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的,可他卻哭著嚷著要上學(xué),天生又愛唱愛跳,在養(yǎng)父母眼里,既做不了老老實實的莊稼漢,又不像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讀書人。恰在此時,養(yǎng)父在燒火土灰時不小心燒毀了生產(chǎn)隊的一塊森林,這是要賠的。流云很懂事,沒讓養(yǎng)父母多說,他就退學(xué)回農(nóng)村務(wù)農(nóng)。那時他還是個少年,體質(zhì)本來就弱,養(yǎng)父心疼牛,卻把他當(dāng)牛使喚,流云只要一下沒使上勁兒,一牛鞭就抽上來了,收了工回家,血痕未干,又是一頓抽打。他不哭,他把血淋淋的傷痕用一條皺巴巴的紅領(lǐng)巾包裹起來,不讓村里人看見。他是個懂事的孩子,他知道自己是在還債,還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債。當(dāng)養(yǎng)父母最終還清了欠生產(chǎn)隊的那筆債之后,他也正式提出要解除與養(yǎng)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他以一身的傷痕和幾乎被掏空了全部血汗的瘦弱身體,還清了這筆債。
我不再欠你們什么了,少年說。那種可怕的沒有絲毫父子感情、母子感情的生活,讓這位倔強的少年放棄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個姓名。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無意間瞥見了天上流逝的白云,但我知道從此之后他就叫流云了。
在以后的交往中,我注意到流云其實很少仰望天空,他更喜歡看的還是書,每一頁紙也是云一樣白的,而且離他很近,很近。他入迷般地看書的神情,有時候讓人悲傷,每翻開一頁,好像都回到過去的日子,回到那個對書如饑似渴的少年時代。他開的這家書店很小,位于城市的一個偏僻的角落,但他那種專注的神態(tài),會讓每一個走近書店的人小心翼翼地放慢腳步。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他被陽光照亮了的形狀古怪的小帽,成了這座城市里必不可少的一個標(biāo)志,甚至帶著某種超然出眾的驕傲。
有時去書店沒看見流云,看見的是流云的妻子,她長得很清秀,聲音清脆,尤其是在笑的時候。你看上了哪本書,她就會把書從書架上取下來,努起嘴,把書放在嘴邊吹吹。其實書上并沒有灰塵,這家小店是城里最干凈的一個去處,可她用嘴那么一吹,這店仿佛就有了人氣。說到她怎么會嫁給一個沒有姓名的人,她就會捂著嘴羞澀地笑。她是流云征婚征來的,但征婚啟事不是登在報刊雜志上,而是鄉(xiāng)場上的黑板報上,沒想到還真的把鄉(xiāng)里個鮮嫩誘人的小美人給征來了。那時流云還在鄉(xiāng)下擺書攤,這土家寨的小妹給他帶來了好運,多了這么個賢內(nèi)助,他很快就把書店開進(jìn)了城,很快又生了個九斤半的大胖小子。我認(rèn)得流云時,這胖小子已經(jīng)三歲了,捧了一本比人還大的書,裝模作樣地看,但那神情,竟很像流云看書的樣子。我為這小子感到幸運,或許這書店就是一個從小沒有書讀的父親為他兒子開的。
流云不在書店里,肯定又是去進(jìn)書了。他的書都是從長沙、廣州進(jìn)來的,只要哪里有書市,哪里就能看見流云的小帽,在萬頭攢動中晃悠。他可能是中國最小的書商,但肯定也是中國最有品位的書商。他的書店看上去很不起眼,但里頭卻博大精深,全是中外名著,外國名著的譯本也是最好的。對一個沒讀過幾天書的人,他是怎么把這些最好的書一本兩本地挑揀來的,我迄今也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些書都是流云的命根子。在一個雨天,我看見流云光著膀子抱著一捆書,他把身上能脫下來的衣服都蓋在了書上。每次從流云那里買到一本書,我心中就突然很溫暖。仿佛還留有他的體溫。然而,我苦命的幼年喪母的流云兄弟,就在他的一次外出途中,又遇到了人生中的一次最大的不幸,他兒子洋洋不慎跌入魚池溺水而亡。那個抱著一本大書入迷地看著的胖小子,才看到了最前面的一頁就合上了。我感覺那是一本無人能窺探其奧秘的秘密經(jīng)典,他看懂了嗎?而我們這些大人又真的看得懂嗎?
童年的流云曾發(fā)瘋般地刨開埋葬母親的那一堆黃土,現(xiàn)在他又用手一把一把地刨開同樣的黃土來掩埋兒子小小的軀體,任血水從指縫間汩汩滲出。我想流云這次肯定是徹底垮了,他幾天幾夜地躺在兒子墳邊的草地上,如死一般地臥著,無聲無息。但他最終還是站了起來,盡管精神和體力都滿帶著疲憊的神情,麻木的神情。但他的確是站著的,背靠著身后靜悄悄的書架。他的帽子不見了,也許遺落在兒子的墳頭上。許多人還是第一次看清他的臉,看清楚一個人在最絕望時的那種堅忍,以靜穆的書墻為背景,堅忍而渺遠(yuǎn)地眺望。
馬老好,那贈我佩刀的苗家兄弟
他叫馬老好,但他其實還很年輕。在我知道他名字之前,他坐在一堆靜悄悄地發(fā)著光的刀中,啃著一個冷饅頭。那是冬天,風(fēng)嗚嗚地叫著,他背靠在一棵梧桐樹上,梧桐樹葉一天比一天少。但地上看不見落葉,地上只看見刀。那些樹葉,仿佛正被風(fēng)吹著,朝另一個世界飄去。而他,似乎永遠(yuǎn)在啃著一只冷饅頭。
黃昏。也可能是在路燈昏黃的光圈下。這是我每天看到他的時刻。城市的那個丁字路口,是我每天在這個時刻必然要經(jīng)過的地方。下班,回家,聽兒子在陽臺上奶聲奶氣地叫一聲爸。這是一個男人全部的幸福和驕傲。而現(xiàn)在,事情仿佛正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我每天必須要經(jīng)過的不再是一個丁字路口,而是一個賣刀的流浪漢。這說明他已開始引起了我的注意。當(dāng)麻木成為了一種時代病,一件事物擺在你的面前,你知道它,但其實卻對他視而不見。而現(xiàn)在他引起了我的注意,甚至讓我放慢了腳步。然后我就看見了無數(shù)刀光中那張臉和無數(shù)張臉,它屬于同一個人,油亮黝黑的皮膚,兩個被北風(fēng)吹得通紅的顴骨。他啃著一個冷饅頭,但他明顯地興奮起來,為我的注意。他把刀拿了起來,只用刀尖那么輕輕一挑,就叫我膽顫心驚。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變得敏感了,開始恢復(fù)對生命的真實感受。他切斷的其實只是自己的一根頭發(fā)。
從他古怪的服飾上我能看出他是一個苗漢。關(guān)于苗人,我最早是從沈從文的小說里知道的,我知道他們?yōu)橐痪湓捑涂梢蕴崞鸬秮砥疵?。我不敢吭聲。我發(fā)現(xiàn)他也一直緊閉著嘴,對我打著手勢。這讓我感到困惑。他到底是個啞巴,還是怕我聽不懂苗語才這樣的?但接下來的一個動作我看懂了,他舉起一把刀,以一個很酷的角度砍在另一把刀上,兩片刀鋒的猛烈撞擊濺出一串火星?;鹦巧⒈M,他把兩把刀一起舉到我眼前,我看見了,那是兩把依然鋒利的刀,刀鋒上沒有一點豁口。但我搖了搖頭,我知道這是好刀,但不想買。這些形狀古怪的苗刀,我買回去有什么用呢。他沮喪地看著我,又開始啃那只冷饅頭。饅頭凍硬了的氣味和流浪漢身上那種特有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我感到有些刺鼻,鼻子一陣發(fā)酸。
那棵梧桐樹已經(jīng)掉得不剩一片葉子了,那些刀也被一層看不見的灰塵罩著。這說明他來到這座城市的時日已經(jīng)不短了。他是什么時候來的,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沒人知道?;蛟S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現(xiàn)在我已確信他真的是一個啞巴。每次從他身邊走過,我還會站一站,他在刀的另一邊,我在刀的這一邊。他也繼續(xù)表演,但我感覺到他的情緒有點低落,除了以一把刀砍另一把刀,他似乎已經(jīng)玩不出什么新花樣了。有人影一個一個地從刀光中閃過,這個時代到處都是匆匆過客,但有心情注意他的不多,很少有人像我這樣站住的。盡管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買他的刀,但看得出,他對我好像挺感激,這從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來了。也許就是這樣的眼神,讓我覺得該買他的一把刀了。必須。我開始在刀叢中挑挑揀揀,但總是空手而歸。那些刀都不適合我,我一把把地試過了,但怎么也攥不緊刀柄。他呆呆地看著我。我搖頭。我的心情比原來輕松多了,異乎尋常地平靜了。現(xiàn)在,不是我不想買他的刀,是因為每一把刀對我都不合適。
只有一把刀沒試過了,那是他的佩刀。我感覺到了它對我的吸引,蟒蛇皮包裹的刀鞘,刀柄上的銀飾圖案,它不像一把刀,更接近一件藝術(shù)品。他開始從腰帶上解那把刀,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解那么久,從而延長了我的感受時間,同時也增加了感受難度。一個小細(xì)節(jié),過了十年還沒忘記,應(yīng)該說是一種很深刻的感受了。他把刀遞給我,我從刀鞘中抽出來,嗖地一道白光劃過,我突然覺得我的手充滿了神奇的力量。那只握刀的手。我試探著用另一手去摸它,我摸到了自己手腕上繃緊的骨頭。
我掏錢的時候,他把刀又拿回去重新插入刀鞘,重新掛在自己的腰帶上。這一次動作很快,我連把錢遞過去都來不及。我掏出了我一個月的工資,剛領(lǐng)的。在那個年代這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我甚至覺得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為這把佩刀付出昂貴的代價。他卻毫無表情地看著我,啃著一個冷饅頭。
后來的日子讓我變得難以忍受?;蛟S是那鋒利的白光誘發(fā)了我的某種心情。嗯。我蠢蠢欲動。在除夕那天,我也鬼使神差地去了他那兒,當(dāng)然沒忘了捧上半瓦罐喝剩下的雞湯。我想,對一個流浪漢來說,能夠喝上一口熱湯至少比啃那個冷饅頭要強。和我想象的一樣,他是真的很感動,他喝一口熱湯,啃一口冷饅頭。我感到他快要流淚了。我甚至感到我也快要流淚了。北風(fēng)中,我和他相對無語但都淚流滿面。我們都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绱饲椴蛔越V辽傥也恢?。他把瓦罐慢慢放下了。他又開始慢慢地解那把佩刀。我趕緊低下頭。但我手里很快就握住了一樣?xùn)|西。那是我這些天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這次我沒敢把刀放下,怕他后悔,我一只手緊握著他的佩刀,一只手在口袋里掏錢。把錢一塞給他我就趕緊走了。但他還是追上來了,他像受了侮辱似的,把手里抓著的錢一把塞給了我。他兇狠地瞪著我,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凍成了冰渣子。
那時我還不知道,一把佩刀就是一個苗漢的命根子,它是永遠(yuǎn)不能出賣的,只會送給可以交換性命的兄弟。而我卻用半罐喝剩的雞湯把它換來了,或許在這座城市里,在這除夕夜,只有我一個人還惦記著他,至少還沒忽略他的存在。但這并未讓我的心情平靜下來,尤其在我理解了一把刀和一個苗人生命之間的深刻聯(lián)系之后,那種漫漫無期的心靈折磨便開始了。但那時我還不知道,讓一個人甚或一座城市恢復(fù)一種精神的痛感,到底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是在大年之后,是在一場大雪之后,我以為那個苗漢已經(jīng)走了,然而他沒走,他像一尊雕像那樣坐在那里。我看見了那些刀,在雪中閃亮的刀,那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看見的最干凈的刀,每一把都真正的雪亮。有一些人被吸引過來了,他們穿著城管隊員的制服。他們試圖把一個人和一大堆刀弄走。兩個比他足足高出一頭的壯漢,一人架著他一條胳膊,想把他拖走。那是真正的拖,雪地上除了紛亂的腳印,還劃出了一道深槽,仿佛某種史前動物掙扎蠕動過的痕跡。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想他一定是個狠主兒,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苗人的血。我不敢看又強烈地渴望看到苗人那一身剽悍的血性。他果然掙扎著跑回來了。原地。刀。雪。他果然把刀提起來了。咔嚓。撞擊?;鹦?。但他只是用一把刀砍著另一把刀。那些人很快又圍了上來,這一次是四個人。他們好像并不怕他和他的那些刀。四個人把他一起抬了起來,像抬著一截剛鋸下來的樹棍。我沒有看到我渴望看到的東西。那一大堆刀也很快不見了。只有雪。滿地的白雪已被踩得不成樣子。
我的心也不再跳了,冷嗖嗖的,仿佛被某種力量洞穿了,仿佛有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空洞。如果這樣結(jié)束也好,它最多只會令人感到失望。然而僅僅只隔了一夜,就在那個雪已被除凈的丁字路口,突然豎起了一架刀梯。
上?。∮腥撕?。
哦,哦,上??!許多人都在喊。
這說明刀梯把許多好奇的目光聚集過來了,他們像孩子一樣興奮。但我感到他有點犯怵,面對周圍閃爍的目光,他竟然在流汗。我看見了那幾個穿制服的人,他們走得離他近了一些,而他也同時后退了一些。他一邊撩起衣袖來抹汗,一邊躡手躡腳地靠近了刀梯。我看見他光著腳。他好像一直就光著腳。而刀鋒閃出網(wǎng)藍(lán)色的光,它已變得像冰塊一樣冷。那幾個穿制服的人又逼近了一些。他似乎馬上就要踩上去了,一只腳已踏在聳立的刀鋒上,他的這個姿式保持了很久。我知道,苗漢是能夠上刀山下火海的,這是他們天生的本領(lǐng)。但他的兩條腿抖動得更厲害了。難道他用了一夜的功夫搭起這架刀梯就是為了讓人們看他發(fā)抖?漸漸的,有很多人都不耐煩了,一個個翻起了白眼。也沒人再興奮地叫喊。有的人開始陸續(xù)走開了。
那幾個穿制服的人還沒走。他們等著他徹底敗下陣來,徹底認(rèn)輸,然后乖乖地跟他們走,然后送他回家,回到屬于他的那個苗寨。我感到他像是要哭了,他咧了一下嘴,但他很快往嘴里塞了一只冷饅頭。他用牙啃下一塊。饅頭已經(jīng)凝固。他使勁按進(jìn)嘴里,使勁嚼,然后極為痛苦地咽下去。接下來的情景,很多人肯定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先用一只手抓住懸在頭頂?shù)囊话训?,跟著把一只腳踏上另一把刀。他上去了,一步一步,比我們想象的緩慢而堅實?,F(xiàn)在他的高度要超過所有的人,每個人都只能仰望他頭頂?shù)奶炜?。但他好像不敢下來了,他甚至不敢低頭向下望。那架刀梯晃動得越來越厲害,不知是他在發(fā)抖,還是被風(fēng)吹得在不停地?fù)u晃。風(fēng)很大,連他頭裹的羅帕都吹散了,很長的一條羅帕,纏繞在一根多杈的樹枝上。就是那棵他經(jīng)??恐臉洹K斐鲆恢皇?,想夠那根樹枝,想把頭帕解開,也可能是想抓住樹枝后從樹上溜下來。他沒注意到刀梯開始向一邊傾斜,而我們也都沒注意,我們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也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引起人們的高度注意。
是那幾個穿制服的人最先發(fā)現(xiàn)的,而他們最后的行動感動了許多人。他們一齊伸出了手臂,試圖把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苗漢接住,而我們根本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掉下來了好久,我們還愣愣地看著天空,看著那根刺向天空的多杈的樹枝。除此之外,天空一片空白,我們的大腦也一片空白。
那個飛快地向另一個世界墜落的生命最終沒有被這個世界接住,那幾個穿制服的人可能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我們最后看見的,是一個人以他生命的全部力量,在雪地上砸出一個深坑,他的身旁是一棵等待發(fā)芽的柳樹。而從他身上最后搜出來的,是幾塊零鈔和一個凍硬了的饅頭,還有一張已經(jīng)過期的臨時身份證。
馬老好,這是一個苗漢的名字。我要以我全部的誠實告訴每一個偶然讀到這篇文字的好心人,這是一個真人,也是一件真實的事。他送我的那把佩刀,我一直壓在枕頭下。這是另一個苗族兄弟告訴我的,苗人最貼身的佩刀可以用來辟邪。十年了,我平安地活著,每晚枕著它寧靜地入睡。在夜深人靜時,偶爾我也會把它抽出來看一下,那一道劃亮夜色的白光,會讓我驚悸一下,也讓我在這個麻木的朝代時常保持著一種生命的警覺。
戈阿干,我那愛喝酒的納西族兄弟
那天戈阿干醉得很厲害。我記得那是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是在民俗文化村,還是……總之是在一個類似于納西人的寨子里。
戈阿干一邊暢飲一邊放聲歌唱,他唱的什么我聽不懂,那是真正的納西古歌,一開口立刻無緣無故地就讓人憂傷。可他喝酒的樣子卻有點淫蕩,他嘿嘿地咧著大嘴說,娘們兒都是好東西,可酒比娘們兒更好哦。他穿的不是納西人的服裝而是一件邋邋遢遢的西服,也不打領(lǐng)帶,令那些個納西族姑娘一看他就像是個怪物。她們和他對視一會兒,突然一起彎下腰去放聲大笑。而此時戈阿干已經(jīng)把一只古怪的酒壇完全倒過來了,壇中殘剩的酒滴晃晃悠悠地掛在壇口的邊沿上,如一圈晶瑩的淚珠。納西人的酒壇。納西人的酒。而首先把自己灌醉的也永遠(yuǎn)只有納西人。戈阿干,我的兄弟,他請我喝酒,卻先把自己喝醉了。就憑這一點,我把你這個萍水相逢的納西族兄弟認(rèn)下了,戈阿干!
那天晚上是我把他扶進(jìn)租住屋的。在那種老式的木樓梯上,老板娘把我們攔住了。戈阿干,你再不繳房租,我就要用掃帚來攆你了!戈阿干的腦袋從我背后耷拉到我的胸前,毛聳聳的??伤€在唱。一直不停地唱。他唱的什么老板娘肯定聽不見,但我聽見了。我聽到他體內(nèi)發(fā)出的冒著氣泡的晃蕩聲,如喑啞的鼓鳴。里面已盛滿了酒液。房門沒鎖。這房里沒有任何讓小偷感興趣的東西,甚至連床都沒有。只有一床破被子,扔在房間陰暗的角落里。我把戈阿干放倒在被子上,連腿都是我把他扛上去的。他直挺挺地躺著,然后我就看見了他筋骨分明的臉,在那個陰暗的角落里顯現(xiàn)出很強硬的線條,更顯出面目的嶙峋。我呆呆地看著它,直到它再一次隱沒在黑暗中。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也差不多喝醉了。
戈阿干在第二天早晨太陽照亮梅里雪山時醒來了,不管有多么沉醉他都會在這一刻準(zhǔn)時醒來。納西人是太陽神的兒女,他是被太陽喚醒的。而我是渴醒的,烈酒燒心。他嘿嘿地咧著大嘴說,兄弟,酒真是個好東西,你知道你昨天說了多少真話?你把你十七歲時扒光了一個姑娘的褲子都講出來了。我臉一紅。我真的說出了這樣無恥的話?戈阿干夾著煙,嘿嘿地咧著大嘴繼續(xù)沖我笑,兄弟,你是不是想要抵賴,你不要滿屋子里找水喝,這屋里只有酒,好酒啊,每一滴酒都能照出你干過的事。他果然又拖出了一只酒壇,然后一把攬過我的肩膀拍拍說,人不喝酒時屁話多,我還想聽聽你的人話。
我橫了他一眼。我說你想醉死??!
戈阿干突然悲忿起來。他認(rèn)真地問我,兄弟,你也覺得我是被酒喝醉的?難道你真的一點也聽不出來,我是被歌喝醉的啊。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表情。他聲音很小,但那種神圣的感覺讓我情不自禁的景仰。那絕不是一個邋遢的醉鬼的表情。他在唱。他聲音很小。但我感覺到了一種力量,一種真正壓住我的力量。他唱的是納西古歌,真正的納西古歌。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只感覺到一種忽如其來的曠遠(yuǎn)和荒涼,還有一種忽如其來的寒冷。我記不得自己在哪里聽到過這種古歌,我有聽過不止一次的感覺。戈阿干是納西古歌的傳人,這樣的古歌一代只會傳給一個人,他那目不識丁的父親,在他還沒學(xué)會說話之前就一句一句地教他唱。戈阿干還記得他那黑瘦冷漠的父親,唱歌唱得喉嚨里流出鮮紅的血。此時,我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里,默默傾聽。戈阿干的父親,那個黑瘦冷漠的納西漢子在我眼前忽然浮現(xiàn)。我知道他已死去多年,他的浮現(xiàn)讓我詭異。我甚至覺得,正因為他的隱秘浮現(xiàn),納西古歌才會變得如此詭異。戈阿干說,他還遠(yuǎn)未達(dá)到父親的境界,他還只會在納西古歌中沉醉,還不會唱到流血的程度。那是一個納西歌手窮其一生追求的境界。
苦命的戈阿干,他的父親死得太早,死于三天三夜的歌唱,而他的母親是哭死的,死于三天三夜的痛哭。我相信戈阿干沒有撒謊,他在歌唱與痛哭中成了一個孤兒。一個流浪的孤兒,他每天都在歌唱,從麗江古城唱到香格里拉,從玉龍雪山唱到梅里雪山,但沒人知道他在唱什么,那歌詞、歌調(diào)過于古老,已經(jīng)離這個世界十分遙遠(yuǎn)。在麗江古城里有了另一種納西古樂,它被整理得精致絢麗,成為風(fēng)靡一時的主流時尚,而戈阿干的古歌太粗獷了,已不適合現(xiàn)代人和觀光游客欣賞的情調(diào)。它和它的主人一樣,命定只能待在音樂殿堂的外面,或一座古橋上,或一個古老的屋檐下。只有很少幾個人還會回頭看看戈阿干,皺皺眉頭,或撇一下嘴,好像戈阿干只是制造了一點噪音。甚至有人扔來了幾張零碎的鈔票、幾個鋼崩兒。戈阿干沒有停止歌唱,但是他哭了。我看見他捂著胸口,他的心很疼。他是心疼一種原汁原味的納西古歌,已經(jīng)淪落到了乞丐一般的境地。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會喝酒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酒可以讓他呼呼大睡,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給忘記了。惟一不忘的就是歌唱,那已被人類遺忘了的納西古歌,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還在牢記?,F(xiàn)在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了,他想找到一個傳人,他想有一個會唱歌的兒子。但沒有女人愿意為他生下這樣一個兒子。盡管有時他也會被女人環(huán)繞,但女人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外星怪物。這是戈阿干最苦悶的事。或許,只有烈酒燒出的一片幻覺,才會讓他摟住一個女人。為此,他不知道挨過多少拳打腳踢,有人揚言,要把戈阿干這個流氓像梅里雪山腳下那只好色的騷猴一樣,用鐵鏈鎖在公園的大門口。
我看到戈阿干的雙眼在淚水的潤濕下模糊了,眼淚一滴一滴地打在了納西人那只古怪的酒壇上。是我在和他告別的那個晚上。過了十年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晚他是真的沒有喝醉,他一直眼淚婆娑地望著梅里雪山頂上的月亮,那是我一生見過的最大最亮的月亮,仿佛連我的記憶也照亮了。
你滾吧,他忽然低沉地吼叫起來。
我憋著氣,但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對于他,一個納西族漢子,我永遠(yuǎn)只是一個外人,一個匆匆過客,遲早都是要告別的。而我和他隔著的或許不止是一座梅里雪山。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對我如此依依不舍?;蛟S,盡管我也聽不懂他的納西古歌,但多少懂得了一點他心底里的痛苦。我回旅舍的時候,他沒有送我,連手也懶得擺一下,只用顫抖的雙手抱起酒壇仰起腦袋喝著。
我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大吼一聲,戈阿干,你別再喝了!
他放下了酒壇。他沉默著,但異常清醒。直到最后一刻我似乎才明白過來,那晚他一直沒有歌唱,那晚他一直沉默著。這是他最后留給我的印象,一個沉默而且異常清醒的納西漢子的印象。或許他真是被歌唱醉的吧。我突然想。
過了十年,這個當(dāng)時一閃而過的念頭,現(xiàn)在竟已變得異常的頑固。
責(zé)任編輯︱?qū)O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