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破陳慶之的北伐神話

宇文若塵

讀罷《百家講壇》(藍版)2009年第一期刊登的郭燦金先生的《陳慶之：棋枰里走出來的無敵將軍》一文(以下簡稱郭文)，余竊以為作者過于照搬《資治通鑒》的說法，沒有深入考評，致使一些謬誤沒有糾正過來，反而愈傳愈廣。如“(陳慶之)以3000人將20萬敵軍打得人仰馬翻”的神話戰(zhàn)績——這乍一看簡直是駭人聽聞，其實細究一下，謊言不戳自破。

陳慶之護送元顥，千里挺進，直至攻占了洛陽城，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但陳慶之為什么能夠這么輕易千里殺入洛陽城呢?這跟北魏朝廷的應(yīng)敵策略有關(guān)。

當時北魏國內(nèi)可謂烽煙遍地，各類起義事件層出不窮，就在陳慶之護送著外逃的北魏宗室元顥殺回奪權(quán)的同時，山東一帶也崛起了一支以邢果為首、人數(shù)逾10萬的起義軍。要先對付哪個呢?經(jīng)過延議之后，北魏朝臣們一致認為元顥、陳慶之這邊“孤弱不足慮(因為才7000人)”，而邢果那邊“眾強盛，宜以為先”，所以他們作出決定：“(先)定齊地(即先打邢杲)，還師擊(元)顥。”

這便是陳慶之得以暢通無阻千里直殺洛陽城的最大原因，魏軍主力傾巢而出，朝廷一號人物爾朱榮征討流民未歸(等他回來后便將陳慶之殺回南梁7)，二號人物元天穆又出征東邊的邢杲，于是主要的精兵猛將全部調(diào)出，一路空虛，才給了南邊的陳慶之機會，所以在《魏書·元天穆傳》里面也記載，陳慶之其實是“乘虛陷滎陽”。因此，陳慶之北伐奇跡的產(chǎn)生，是建立在對手實力空虛的基礎(chǔ)上的。

但是既然是對手實力空虛，如何出現(xiàn)動輒達到50萬的軍隊去跟陳慶之交手呢——這源于南朝史書的虛假浮夸。我們知道，南北朝是一段特殊的歷史，二十四史中光涉及這段歷史的就占了十史之多，總文字容量約占1／4強。因為存在南北對立，兩邊寫史的人各自站在己方的立場上，自然要拼命貶低對方而抬高自己了。

在《梁書》等南朝史書中，浮夸風現(xiàn)象十分嚴重。郭文中“‘棋開得勝”一節(jié)里陳慶之以2000戰(zhàn)勝對手2萬的首戰(zhàn)，《資治通鑒》采用的正是《梁書》里的數(shù)字，但這個數(shù)字到了《南史》里面就更加夸張了，并沒有記載陳慶之有多少人馬，可對手那邊的兵力居然上升到了10萬。而在《魏書》里面干脆連提都沒提有過這樣一次戰(zhàn)斗。

而最夸張的那一使即是北伐路上滎陽城外圍以“三千破三十幾萬”的神話戰(zhàn)績(郭文里不知何故寫成3000對20萬)，這個三十幾萬的數(shù)字同樣來自《梁書》，到了《南史》里面更可怕，又升級到“3000對40余萬”了，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牛皮隨便吹，衛(wèi)星滿天飛!

如果我們詳加考辨，就會發(fā)現(xiàn)，南朝史書特別是姚察、姚思廉父子所著的《梁書》、《陳書》浮夸和隱諱現(xiàn)象最嚴重，這種現(xiàn)象已為清代考據(jù)大家趙翼指出，正所謂“有美必書，有惡必為之諱”。比如梁武帝的弟弟臨川王蕭宏也曾北伐，他率領(lǐng)一支“器械精新，軍容甚直”、被對手稱作“百數(shù)十年所未之有”的強大軍隊，但結(jié)果是“畏魏兵不敢進，軍政不和，遂大潰，棄甲投戈，填滿山谷，喪失十之八九，此為梁朝第一敗衄之事”。這樣一次慘敗，在《梁書·蕭宏傳》里面僅僅記載“征役久，有詔班師，遂退還”，絕無一字言及潰敗之跡。

《資治通鑒》作為一部編年體的史書，其實也是二道販子，第一手的資料只能來自《梁書》、《魏書》這類正史，但因為同一件事在兩部史書里面的記載可能截然相反，這給司馬光們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所以他們只能一些地方采納《魏書》等北朝史書的說法，一些地方轉(zhuǎn)而采納《梁書》等南朝史書的說法，如果不詳加考辨，難免會產(chǎn)生一些謬誤。

當然，我們也不應(yīng)當這樣就全部抹殺陳慶之的能力，至少我認為，《資治通鑒》采納《梁書》的說法，說陳慶之這一路走來，“凡取三十二城；四十七戰(zhàn)，所向皆克”，這個戰(zhàn)績是可信的(因為他面前是一路敞開的，自然“所向皆克”)，《魏書-元顥傳》上也說他護送著元顥“以數(shù)千之眾，轉(zhuǎn)戰(zhàn)輒克，據(jù)有都邑……”

總而言之，從陳慶之所打的各次戰(zhàn)役來看，他完全可以被稱為名將，但也僅僅是武將中的佼佼者而已，而絕不是那種能以7000人戰(zhàn)勝50萬人的神話人物，這個，便是我對于陳慶之的總體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