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穆彰阿的兩面人生

常山日月

道光皇帝曼寧熬到38歲才登上皇位，上臺后執(zhí)政30年，其執(zhí)政風(fēng)格可概括為“老成持重、諱言變革”八個字。在這位爺?shù)慕y(tǒng)治下，大清朝的政治風(fēng)氣越加萎靡，人才日益寥落。這一切，自然和道光皇帝的用人方法和執(zhí)政風(fēng)格有著莫大關(guān)系。

道光皇帝登基后，第一件事是任命前朝老臣曹振鏞為軍機大臣兼武英殿大學(xué)士。清承明制，朝中不設(shè)宰相，內(nèi)閣大學(xué)士有宰相之名而無宰相之實，軍機大臣行宰相之實而無宰相之名。因此曹振鏞是道光朝實際上的宰相。

然而曹中堂卻是個精于諂諛逢迎，性格模棱兩可的老家伙。曹振鏞的門生曾向老師請教做官訣竅，曹振鏞的回答是：“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憑此奇謀妙計，曹振鏞硬是平安無事地當(dāng)了15年首輔，“小心謹(jǐn)慎，一守文法，最被侍任”。

道光十五年(1835年)，81歲的曹振鏞病死在領(lǐng)導(dǎo)崗位上，悲痛的道光皇帝御賜曹中堂謚號為文正。

曹振鏞的后繼，就是史稱與道光皇帝最“有水乳之合”的穆彰阿。

穆彰阿是滿洲鑲藍旗人，出身于官僚世家。嘉慶十年(1805年)，穆彰阿高中進士，自此在仕途中青云直上。道光七年(1827年)，穆彰阿進入軍機處實習(xí)，不久授軍機大臣，10年后升任首席軍機大臣。這時的穆彰阿才55歲。

穆彰阿比起曹振鏞來更擅長窺測道光皇帝的心理，進而施加自己的影響。加之又是滿人，因此“終道光朝，恩眷不衰”，成為道光皇帝最信任的首輔大臣?！白约螒c以來，典鄉(xiāng)試三，典會試五。凡復(fù)試、殿試、朝考、教習(xí)庶吉士散館考差、大考翰詹，無歲不與衡文之役。國史、玉牒、實錄諸館，皆為總裁。門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時號日‘穆黨?！?/p>

據(jù)《奴才小史》記載，順德人羅敦衍、涇陽人張芾、昆明人何桂清三個人都是年紀(jì)不到20歲就中了進士，前途一片光明。張芾、何桂清很會做人，兩人見到穆彰阿權(quán)勢炙手可熱，便前往穆府拉關(guān)系遞帖子，為自己鋪路，唯獨年少氣盛的羅敦衍絕足不登穆府。不久考評結(jié)束，三人都分配到了崗位，即所謂放差。羅敦衍去拜謝當(dāng)朝另一位中堂潘世恩，潘世恩得知羅敦衍沒有去拜見穆彰阿后大驚失色：“你沒見穆中堂就先來見我，這下大好前程可完了?！迸耸蓝魇怯忻臓钤紫?，時為軍機大臣兼東閣大學(xué)士，身居漢族大臣之首，資歷遠在穆彰阿之上。連他都這么說，可見老穆之專權(quán)驕橫，已到了什么地步。果不其然，第二天突然傳旨日：“羅敦衍年紀(jì)太輕，未可勝任，著毋庸前往，另派某去?！逼鋵嵁?dāng)時張芾18歲，何桂清17歲，二人均小于19歲的羅敦衍。堂堂大清朝近三百年的科舉時代，朝廷已經(jīng)放差而收回成命者僅此一例，廣東順德的羅敦衍不幸中了頭彩。

當(dāng)然有與其相反的例子。

道光十八年，有個后世大名鼎鼎的人物中了進士，這個人的名字叫曾國藩。本年會試的主考總裁，即是穆彰阿。張榜當(dāng)晚，曾國藩依例登門拜謝。穆彰阿首次與曾國藩相見，對這個來自湖南的考生印象極佳，覺得其步履穩(wěn)重，舉止端莊，談吐大方，是個朝廷大臣的樣子。他有心多了解一些這位新人對內(nèi)政外交的見解，便找些話題與之交談起來。曾國藩雖然開始因為不了解這位滿族大臣用意何在，有些誠惶誠恐，但很快便領(lǐng)悟到對方并無刁難挑剔之意，便無所顧忌地開懷暢談，所談內(nèi)容恰合穆彰阿心意。曾國藩還說，殿試朝考期間，一批科舉新貴心高氣傲，妄論朝政，非議頗多，他們貌似愛國，實則對國家不負責(zé)任，難免不會成為清談?wù)`國之輩。穆彰阿聽曾國藩所說，越發(fā)感到自己沒有看錯人。欣慰之余，語重心長地叮囑這個即將進入翰林院的新人：翰林院乃藏龍臥虎之地，朝廷宰輔之臣大半由此而出，足下進入之后，宜繼續(xù)爭先奮進，立志做國家棟梁之材。曾國藩一再拜謝穆彰阿知遇之恩。

有了穆彰阿作靠山，加上自己刻苦修業(yè)深造，曾國藩在翰林院果然一帆風(fēng)順、步步高升。不料，道光二十三年，曾國藩突然碰上了翰林院大考翰詹。所謂大考翰詹，就是朝廷組織翰林院的翰林、詹事府的詹事們進行考試，通常六年舉行一次。大考翰詹對翰林們來說非同小可，俗稱“翰林出痘”?！俺龆弧本褪浅鎏旎?，在那個時代純屬聽天由命之癥，許多人過不了“出痘”這一關(guān)，結(jié)果一命嗚呼，翰林、詹事們將參加大考喻作“出痘”，十分準(zhǔn)確形象。這一關(guān)過得好，往往官運亨通，青云直上，即便將來當(dāng)不上總督、巡撫、大學(xué)士，也能弄個尚書、侍郎什么的干干，成為一二品大員；這一關(guān)過得孬，前程可就懸了，大凡會淪為“黑翰林”、“窮翰林”，原地踏步升官無門，一輩子窮困潦倒，郁郁不得志。

本次大考距離上次僅隔四年，突然提前兩年令曾國藩猝不及防。更慘的是三月初六日他才獲悉本月初十日要舉行大考。如此重要的考試，準(zhǔn)備時間只有四天。考完后曾國藩就發(fā)覺有一大錯，但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痛責(zé)自己：“粗心至此，何以忝廁詞垣哉!”自己都認為考得很糟糕。所幸這次大考翰詹的總考官還是穆中堂。交卷之后，穆彰阿便暗示曾國藩這位門生索要其應(yīng)試詩賦。曾國藩馬上回住處將詩賦寫好親自送往穆府。成績揭曉后，曾國藩考得了二等第一名的好成績。

此前曾國藩的品位一直滯留在七品，此后則幾乎年年升官，五年之后就到了二品。那一次拜訪穆府，成為曾國藩在官場上迅速升遷的契機。

清朝遺老徐珂曾經(jīng)在《清稗類鈔》中對穆彰阿對曾國藩的提攜做過生動的描述：穆彰阿在稟報新任翰林侍講時，針對道光皇帝極重天倫的特點，特別稟報曾國藩家祖父母、父母、弟妹、妻子、兒女一應(yīng)俱全，堪稱有福之家。道光皇帝聽后果然非常高興，下旨叫曾國藩次日進殿覲見。

第二天，曾國藩進殿后，被帶到一處往常未去過的房間等候宣召?？梢恢钡鹊脚R下朝時，才有太監(jiān)來通知，皇上有事，今日不見了，明日再來。曾國藩回到家中，覺得其中有異，連忙去座師穆府求教。穆彰阿沉思片刻，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問曾國藩道：“是否留意了房中擺設(shè)，特別是墻上的字畫。”尚未精通為官之道的曾國藩搖頭說：只等皇上召見，哪還注意那些。穆彰阿失望道：“機緣可惜。”立刻吩咐自己的仆人說：“你速去拿四百兩銀子交給某公公為謝禮，求他將宮中某處壁間懸掛字畫上的文字抄錄下來帶回?！碑?dāng)天夜里，穆彰阿令曾國藩將所錄文字熟記于心。曾國藩雖未懂其中奧妙，仍老老實實照辦了。次日道光皇帝召見曾國藩時，問及那間房里的字畫上所書的大清祖宗歷朝圣訓(xùn)，曾國藩頓時恍然大悟。他既佩服穆彰阿的料事如神，更為其對自己的關(guān)照而感動萬分，心想：·要不是穆彰阿，自己對皇上的問話無言以對，說不準(zhǔn)會怎么樣呢!如今自然是口若懸河，對答如流。道光帝不由得大喜，特下詔諭穆彰阿曰：“汝言曾某遇事留心，誠然?！睆拇?，曾國藩便“骎骎然向用矣”。

曾國藩從一個尚算清正的小京官爬到侍郎高位，此后更成為大清朝“中興”的頂梁柱，發(fā)掘他的穆彰阿功不可沒。后人稱穆彰阿“在位二十年，亦愛才，亦不大貪，惟性巧佞，以欺罔蒙蔽為

務(wù)”，這句評語還是很中肯的。

道光二十年，著名的民族英雄林則徐眼見英國政府組織的鴉片走私對中國危害越來越嚴(yán)重，上書力陳煙禁特別是杜絕鴉片來源的重要性和禁煙方略，“法當(dāng)從嚴(yán)，若猶，泄泄視之，是使數(shù)十年后，中原幾無可以御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這道忠心耿耿的奏章終于打動了一生以來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光皇帝，舉棋不定的皇上終于認識到嚴(yán)禁鴉片走私對大清朝統(tǒng)治基礎(chǔ)穩(wěn)定的緊急性和必要性，被迫接受林則徐的嚴(yán)禁主張，決定禁煙。

但是鴉片走私貿(mào)易和大清朝各級官吏之間的利益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尤其是首輔穆彰阿，一直以來他包庇鴉片走私和主管官吏的層層受賄，向來阻撓禁煙；道光帝授予林則徐以禁煙欽差大臣的大權(quán)后，老穆對斷了自己大部分財源又分了帝寵的林則徐深為痛恨嫉妒，他雖不敢公然反對禁煙，暗地里卻伺機進行打擊破壞。

在英國侵略者挑起鴉片戰(zhàn)爭后，穆彰阿持消極態(tài)度，反對向英軍進行自衛(wèi)反抗；由于英軍在林則徐、鄧廷楨坐鎮(zhèn)的兩廣福建一帶占不到便宜，便興軍北上，江浙兩地經(jīng)歷了千年來從未有之新變局的天朝上國將官在戰(zhàn)爭中屢戰(zhàn)屢敗。每當(dāng)內(nèi)閣收到一次敗仗警報，穆彰阿就“相顧曰：‘如何”!意思是我本來就說不要開打嘛，現(xiàn)在不出本公所料吧，以諸葛亮自居。

待英軍兵臨南京城下，直接威脅大清朝的經(jīng)濟生命線漕運的時候，穆彰阿窺測到道光帝“意移厭兵”，便以“開兵釁”的罪名加給林則徐，主張向英國侵略者求和，促使道光帝“罷林別徐，以琦善代之”。林則徐、鄧廷楨被遠戍伊犁，在臺灣堅持抗英斗爭的姚瑩、達洪阿被革職押解進京，都與他從中陷害有關(guān)。戰(zhàn)后，穆彰阿不僅勸說道光帝接受英國侵略者所提出的全部無恥要求，更進一步主持戰(zhàn)后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當(dāng)時的愛國士人曾賦詩道：“海外方求戰(zhàn)，朝端竟議和。將軍伊里布，宰相穆彰阿。”

內(nèi)閣中素有重名的大學(xué)士王鼎自始至終堅決反對穆彰阿的賣國行為，在抗議無效后憤慨的老先生身懷劾奏穆彰阿誤國的遺疏在家里上吊自盡，冀以打動道光皇帝。可惜事發(fā)后拿到王鼎遺疏的軍機章京陳孚恩是穆黨，穆彰阿命令陳孚恩將原稿毀滅后偽造成不痛不癢的遺疏上奏，自己向道光皇帝報告王鼎是因為暴病而死；同時派門生張芾(即前文那位涇陽進士)帶千金買通王鼎之子王沆，威脅他不得泄露實情。諸事搞定后，穆彰阿冷不丁在軍機處當(dāng)眾問陳孚恩道：“王閣老病逝一事，卻聽說最近京中流傳著其他說法，陳君一手經(jīng)理此事，不知道對此有何看法?”陳孚恩不明白穆中堂的意思，一時間張口結(jié)舌，只得默不作聲。在座諸王公大臣面面相覷之余也一起裝聾作啞。陳孚恩回家后以為穆彰阿將要滅口，害怕得要自殺，不料等待他的卻是升官布告，大喜之下急忙去穆府拜謝。穆彰阿對跪在地上的陳孚恩大笑道：“昨天我正是為你分謗罷了，你如果說沒什么，那些閑言碎語不也就消停了嘛?！碑?dāng)時京師的讀書人都知道王鼎死因，因為害怕大禍臨頭，竟然相互警告不要議論這件事。絲毫不知王閣老之死真相的道光皇帝感動于穆中堂的善解人意，仍然對其信任有加。

可惜好景不長。等到一意愛護穆彰阿的道光皇帝在奇恥大辱中翹了辮子后，主張和議的老穆頓時成為全中國人的眾矢之的。剛剛繼位的咸豐皇帝也厭惡他多年把持朝政，于己不利，為了收取人心，趁機宣布將穆彰阿革職，永不敘用。

然而穆彰阿黨羽眾多，勢力盤根錯節(jié)，難以全部清除，他昔年的弟子曾國藩等人更是頻頻探望這位老師，提攜照顧老師的后人。

真是：你大清朝雖然中落，卻奈我老穆家何?

編輯楊志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