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瑜
前不久的日本大選,看上去像是對民主制度的反諷。無論誰當選,似乎都是“家族生意”:鳩山由紀夫是前首相鳩山一郎的孫子,而麻生則是前首相吉田茂的外孫。事實上,1994年之后的首相橋本、小淵、小泉、安倍、福田都來自政治世家。日本本屆議會則有38%的議員來自政治世家。
這種現(xiàn)象自然令人想起陳勝、吳廣的口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如果民主是關于選拔優(yōu)秀政治家的,那么這種看上去像是“貴族世襲”的政治豈不是對它的嘲諷?2000年,時年二十六歲的留學生小淵優(yōu)子被從英國召回,一個幾乎懵懂無知的小姑娘。憑什么立刻就當選日本眾議員呢?就憑她爸爸是剛去世的首相小淵惠三?
世襲政治這個詞用在日本身上也許并不確切。畢竟,這些人是選民自己選上去的。你可以抱怨選民“素質不高”,卻不能說它違反了民意。但是被選上臺,并不意味著一定是公平上臺。政治世家有選民基礎、發(fā)達人脈、政黨機器撐腰,籌款輕車熟路,都注定了這些世家后代在競選中不可能和普通候選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民主選舉的核心價值無非是代表性、平等和優(yōu)勝劣汰,但是38%的議員來自于名門望族,日本是否還能充分體現(xiàn)民主的這些核心價值,就需要打上問號。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家族政治傳統(tǒng)在亞洲格外吃香。歐美雖然也有肯尼迪、丘吉爾等政治世家,但權力代代相傳顯然沒有亞洲“流行”:巴基斯坦前總理貝·布托的爸爸也曾是總理;印尼第一位女總統(tǒng)梅加瓦蒂是蘇加諾的女兒;菲律賓前總統(tǒng)阿基諾夫人剛去世,其兒子就出來表示要競選總統(tǒng);印度的甘地家庭更是一個政治王朝……
但是,似乎也沒必要因有這種子承父業(yè)的現(xiàn)象而徹底否定民主的真實性。子承父業(yè)并不是一個只在政治領域存在的現(xiàn)象,成龍的兒子還是演員,沃爾瑪是家族企業(yè),阿里的女兒也曾進軍拳擊界……畢竟,一個家庭由于傳統(tǒng)形成一定的職業(yè)路徑依賴,使子女進入某個行業(yè)成本低,選擇一條已經(jīng)鋪好的路去走,似乎無可厚非,法律也不可能明令禁止。另一方面,從選民的角度來說,一個家族姓氏就相當于一個“品牌”,而品牌本質上是信息濃縮的機制——與其在茫茫人海中搜索,不如根據(jù)品牌來節(jié)約信息過濾的成本。如果他爺爺、他爸爸干得還不賴,那就是他了,這和消費者愛買品牌產(chǎn)品有相似之處。況且在一個民主社會里,爺爺、爸爸也許可以為他上臺助一臂之力,卻不可能保他一路平安,安倍、福田、麻生的下場都說明了這一點。要是干得不好,你爺爺就是玉皇大帝也無濟于事,這也是政治世家和真正世襲制的不同之處。
更重要的是。如果世家當?shù)谰鸵欢〞е赂瘮采?、民不聊生的話,那就無法解釋日本在公共服務方面不菲的成績。拿公共醫(yī)療服務來說,日本的全民醫(yī)療體系舉世聞名,據(jù)說在日本買個香瓜可能要花三十美元,但看一次牙醫(yī)卻只需要二十美元。拿腐敗來說,雖然日本政壇和任何民主國家一樣,也時有腐敗丑聞,但其腐敗程度似乎卻沒有因為家族政治傳統(tǒng)而格外突出:2008年世行統(tǒng)計日本人均GDP世界排名十八,國際透明度的清廉指數(shù)日本也是排名十八。又拿衡量貧富懸殊的基尼指數(shù)來說,日本長期穩(wěn)定在0,25左右,與北歐國家大致相當。遠低于很多周邊國家。38%的議員是“太子黨”,卻沒有導致日本成為一個貧富高度懸殊的國家。相比之下,拉美很多國家擁有平民總統(tǒng),卻成為世界上貧富懸殊最突出的地區(qū)。
這說明了什么呢?說明民主的真諦也許并不在于政治家的出身——一個出身顯貴的政治家也可以很偉大,比如小羅斯福,比如丘吉爾;一個出身平民的政治家也可能很腐敗,成克杰、胡長清等難道不是出身平民?能確保一個政治家為民服務的不是他的出身,而是政治制度——一個具有法治、制衡和協(xié)商精神的制度。安倍不可能因為外公是前首相而安然度過內閣丑聞,福田也不可能因為爸爸是前首相而逃脫振興經(jīng)濟不力的指責,制度大于出身,這才是良政的要旨。
【原載2009年10月16日《南方周末》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