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對張愛玲小說《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和紫式部《源氏物語》中的弘徽殿形象進行比較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物在人性的異化及作為母親和女人形象特征等方面存在一些相似之處。通過兩個形象的比較研究,可以體悟到導致女性悲劇的社會原因和女性自身內在的原因。
關鍵詞:張愛玲 紫式部 曹七巧 弘徽殿 女性形象
張愛玲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具有自己獨特藝術風格并帶有傳奇色彩的作家,其小說成就很高。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是日本古典文學的典范。張愛玲與紫式部兩位不同國籍、不同時代的女性作家無論是人生經(jīng)歷、創(chuàng)作思想,還是其小說的主題指向、審美特質和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都有值得研究的同異之處?!对词衔镎Z》和張愛玲的小說世界里,都成功塑造了一大批異彩紛呈、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表現(xiàn)了男權社會中女性的悲劇。
人類最大的悲劇是內在的,而女性最大的悲劇就在于她們自身。仔細審視張愛玲小說和紫式部的《源氏物語》中女性的悲劇,權勢、金錢和欲望的確成了決定她們命運的重要因素?!督疰i記》中的曹七巧是一個把自己鎖在黃金枷鎖里的女人,《源氏物語》中的弘徽殿則是有著極強的政治野心和權勢欲的女性。在曹七巧和弘徽殿的身上,展示了被金錢和權勢欲望扭曲了的人性,也昭示出女性內心深處被毒化的更為慘重的悲劇。
《金鎖記》是一部中篇小說。小說主人公曹七巧是張愛玲筆下最徹底的一個人。在這個人物身上,張愛玲將人性遭受摧殘直至毀滅的過程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曹七巧是麻油鋪店老板的女兒,她出身低賤,性情暴躁,愛耍小奸小壞,還抽大煙。曹七巧的哥嫂希望妹妹高攀富貴人家,自己可以占些便宜,便安排七巧嫁入望族。七巧不由自主變成了姜公館里殘廢二爺?shù)摹罢^奶奶”,守著一個殘廢者,從此戴上了婚姻、情欲和黃金的枷鎖。結婚幾年,雖生了一男一女,卻得不到正常人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滿足。唯一令她安慰的是,丈夫去世后,她便可分得一筆能養(yǎng)活她一家人的財產(chǎn),金錢成了七巧一生最大的夢想。七巧愛上并挑逗風流倜儻的小叔子季澤,但季澤卻無動于衷,七巧的情欲還是得不到發(fā)泄和滿足。長期的性壓抑導致了她的性變態(tài)心理。
十年之后,七巧的丈夫和婆婆都死了,她分到了夢寐以求的家產(chǎn),搬出老宅,自立門戶,成了偌大一筆財富的主人。為了守住她用青春換來的血汗錢,她神經(jīng)質地懷疑所有人,害怕別人打自己錢的主意。從此,她把自己套在黃金的枷鎖里,孤寂、失望、傷痛和憤恨使她變得瘋狂,正如肖瓦爾特所說:“瘋狂本身是一種策略,是一種交流形式,是婦女對在父權社會所面臨的關于女性氣之矛盾觀念和要求做出的反映。”[1]瘋狂的變異心理不可遏制地與她的“報復”欲結合起來,她要報復這個世界。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再也沒有信任和愛,只有仇恨和嫉妒。她把所有的不幸和痛苦全部變本加厲地報復在子女身上,破壞兒子的婚姻,拆散女兒與情侶,親手毀滅了親生兒女的幸福,到頭來在所有人的憤恨哀怨中孤單地死去。
在《源氏物語》眾多的女性人物中,最為冷酷絕情的人物是弘徽殿女御。弘徽殿女御是桐壺帝的后妃之一,也是后宮嬪妃里權勢最大的。她是握有實權的右大臣之女,出身高貴,為桐壺帝生育了一個大皇子和幾位公主,理應得到皇上寵幸,但皇上偏偏最寵愛性格羸弱,出身不高,又無外戚作后援的桐壺更衣。特別是桐壺更衣生下了異常清秀可愛的小皇子(光源氏)之后,皇上對桐壺更衣和小皇子更是寵愛有加。極富政治野心和權勢欲的弘徽殿對此滿腹妒恨,于是她不斷地玩弄權術,驕橫成性,雖貴為后宮之首,卻飽受冷落。為了維護自己和家族的利益,弘徽殿女御等人使用各種手段惡意捉弄、侮辱、暗算桐壺更衣,致使桐壺更衣憂郁成疾,抱恨而死。桐壺更衣死后,桐壺帝悲痛欲絕,日日夜夜以淚洗面。面對此情此景,弘徽殿女御不但不同情理解桐壺帝,反而惡語相向。
為了消除弘徽殿女御對小皇子的敵視,桐壺帝將大皇子立為東宮,將小皇子降為臣籍,賜姓源氏。身份高貴,相貌酷似桐壺更衣的藤壺女御入宮,弘徽殿女御再失圣眷,滿腹怨恨,而光源氏又常親近藤壺女御?;侍訍勰阶蟠蟪贾?左大臣卻將葵姬許配給了已降為臣下但前途無量的光源氏。這些都導致弘徽殿女御更加痛恨光源氏。
桐壺帝駕崩之后,朱雀帝即位,萬事聽從母后與外祖父作主。弘徽殿大權在握,肆無忌憚地排擠和打擊對手,以鞏固擴張自己的權力。她抓住光源氏與朧月夜私通的把柄,迫使光源氏離開京都,流放須磨。藤壺皇后也不得不在青春鼎盛之際出家為尼以避鋒芒。弘徽殿一族真可謂權傾一切,榮華絕頂。三年后,京都宮中不祥之兆接連發(fā)生,朱雀帝罹患眼疾,弘徽殿太后病勢沉重,其父右大臣亡故。不久,朱雀帝讓位給皇太子冷泉帝。冷泉帝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對光源氏倍加禮遇。光源氏從此更加飛黃騰達,權勢日漸顯赫。而弘徽殿女御的家族榮華則逐漸煙消云散,常常悲嘆時運不濟,直至走向生命的盡頭。
在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里,女性深層意識里存在著頑固而持久的奴性意識,自甘做男性的奴隸和附庸,她們的意識被男性世界所支配、所控制,女性是不該也不能有欲望的??杀氖?曹七巧有著強烈的物欲和情欲,弘徽殿則有著強烈的政治野心和權勢欲。然而,她們的這種欲望是不可能得到滿足的。外在環(huán)境的壓迫和女性內在的心理痼疾導致兩位女性異化為非人,瘋狂地報復別人和扼殺他人的幸福。她們的人性得以完全喪失和泯滅。
曹七巧和弘徽殿都是專橫暴戾、陰毒險惡的代表。曹七巧一生披著沉重的婚姻、金錢、情欲這三重枷鎖,又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死了好幾條人命,沒死的也送掉了半條命。她的專橫、瘋狂、刻毒令人毛骨悚然。她變態(tài)地守護著金錢,殘暴地干涉兒女的生活,控制著兒女的意志,她變本加厲地折磨和報復身邊所有的人。弘徽殿強烈的權勢欲和妒恨心理使她變得蠻橫暴躁,陰險毒辣。她要對長年耿耿于懷的樁樁仇恨設法報復。當桐壺帝因失去桐壺更衣悲痛欲絕時,弘徽殿女御卻說道:“做了鬼還教人不得安寧,這等寵愛真不得了啊!”[2]弘徽殿的冷酷無情與曹七巧一樣令人毛骨悚然。在弘徽殿身上,處處表現(xiàn)出來的是與她的權力欲相稱的男性化的剛硬和冷酷。
作為母親形象,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和《源氏物語》中的弘徽殿使“母愛”的崇高和神圣被徹底顛覆與解構。從孟郊的《游子吟》到冰心的詩歌散文,母親的形象被賦予了無數(shù)的光環(huán),無私的、偉大的母愛在傳統(tǒng)文化中歷來是被謳歌的。而曹七巧和弘徽殿兩位母親卻顯得自私殘忍和瘋狂,她們和子女之間有的只是矛盾甚至仇恨,在她們身上看不到絲毫的母性甚至人性。她親手扼殺了子女的幸福。她教兒子長白吸鴉片、逛窯子、納妾,用刻毒的手段凌辱兒媳,探聽兒子與媳婦之間的隱私,并在麻將桌上肆意宣揚和嘲諷。她滿懷嫉妒去陰隕女兒,徹底毀滅了長安與童世舫的愛情。曹七巧的形象使我們不由得想起了中國文學史上狠毒母親的形象。與《孔雀東南飛》和《原野》中狠毒的“焦母”形象相比,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則更讓人駭然,她的陰冷、殘酷和瘋狂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弘徽殿雖沒有曹七巧的瘋狂,但其自私的本質是相同的。強烈的權力欲望使她不甘于自守后宮,而是躋身于權力的中心,完全不顧兒子的感受。朱雀帝自即位起便受到母后弘徽殿的嚴格控制,言聽計從,俯首貼耳,明知先帝不愿加罪于光源氏,卻不敢為之申辯。面對強勢蠻橫的母親,朱雀帝毫無自主精神,形成了軟弱無能的性格特點。受母親人生信條的影響,朱雀帝在女兒三公主擇婿問題上猶豫不定,最終選擇了權勢高貴、地位顯赫的光源氏,葬送了女兒一生的幸福。由于缺少母親的關愛,弘徽殿與朱雀帝之間更多的是隔膜與疏遠。朱雀帝也終因身體狀況欠佳而出家。當然,張愛玲和紫式部并非要刻意丑化“母愛”,故意歪曲其神圣性,而是還原出雖不普遍但確實存在著的母親形象,揭示出其本真的存在,重在給人啟迪,讓人內心自省,這樣的人物形象應該是非常深刻的。張愛玲在散文《造人》一文中提到:“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愛只是獸性的善。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覺,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種論調或者會被認為過于理智化,過于冷淡,總之,缺乏‘人性——其實倒是比較‘人性的,因為是對于獸性的善的標準的不滿?!盵3]貝爾·切夫尼說過:“女性有關女性的寫作是她們與母親的內在關系象征地再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是在造自身?!睆淖髡攥F(xiàn)實生活中與其母親的關系來考察,張愛玲和紫式部筆下的兩位“惡魔母親”形象的塑造和兩位女性作家成長過程中母愛的缺失有著直接的關系。
作為女人形象,曹七巧為了金錢而嫁到了姜公館,婚姻對她意味著物質的歸宿,并不意味著愛情。她苦苦守住婚姻的惟一目的的要分得一筆財產(chǎn),為了金錢放棄了苦等十年的愛情。日本平安時代貴族婚姻的實質是一種政治行為,婦女在其中充當了男貴族們勾心斗角、爭權奪勢的工具。弘徽殿女御嫁于天皇,其父右大臣便獨攬朝綱。弘徽殿女御是后宮嬪妃里權勢最大的,卻無法像桐壺更衣那樣得到皇上傾心的專寵。由此可見,作為女人,曹七巧和弘徽殿雖然擁有金錢和權勢,卻為此付出了青春和慘重的代價,她們從未擁有過屬于自己的真正的愛情,從未曾作為一個真正的女人而愛與被愛過。這種愛情的悲劇徹底暴露了人性的丑惡陰暗:“愛情在一個人身上不得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債。……悲劇變成了丑史,血淚變成了罪狀;還有什么更悲慘的?”[4]而金錢和權利欲是導致這種悲劇的罪魁禍首,它瓦解和扭曲了人性中健康美好的欲望。曹七巧和弘徽殿表面上可以飛揚跋扈,欺壓他人,而男性的絕對權威卻便她們再無權利可言。曹七巧的命運首先就掌握在象征著男權統(tǒng)治的兄長手中,由于兄長貪圖金錢和財禮,將她嫁給姜家的殘廢少爺,從此拉開了她悲劇人生的帷幕。弘徽殿也只能將對桐壺帝的怨恨發(fā)泄到其他女性身上,更無法阻止光源氏的平步青云??杀氖?曹七巧和弘徽殿在男權社會里得不到的東西,使她們不自覺地站在男權的中心,瘋狂地壓制、扼殺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她們既是不平等社會的被害者、犧牲者,也是害人者!這就進一步深刻揭示了導致女性悲劇的社會原因。
注釋:
[1][美]艾萊恩·肖瓦爾特:《婦女·瘋狂·英國文化》,陳曉蘭,楊劍鋒譯,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13頁。
[2][日]紫式部:《源氏物語》(上),豐子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6頁。
[3]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第3卷),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88頁。
[4]子通,亦清編:《張愛玲評說六十年》,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年版,第57頁。
(黃玲青 湖南郴州職業(yè)技術學院 42300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