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哲 王圣杰
摘 要:20世紀40年代的知識分子以其敏銳的觸角最先感應到靈魂的被撕裂的陣痛,苦苦掙扎于心理糾葛的重重漩渦,許多作家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真實而坦誠地記錄了這些知識分子艱難而復雜的心路歷程,塑造了一個個悲劇性的人物形象。本文試圖以具有代表性的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為例加以論述。
關鍵詞:20世紀40年代 現代知識分子 現代小說 心路歷程
20世紀40年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內憂外患的特殊時期,民族的危機,戰(zhàn)爭的苦難之中,一個古老民族的心理大裂變也在此時展開,并由此激起文化的、道德的、信仰的矛盾沖突。面對著內憂外患,知識分子這個具有特定階級和時代印記的特殊社會群體從思想到心理都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本文試就四類知識分子的心理意蘊做以下簡單的分析。
一、抗戰(zhàn)大潮中文化官僚的典型
抗戰(zhàn)官僚指抗戰(zhàn)時期脫離實際、脫離群眾、做官當老爺的各階層領導。他們不深入基層和群眾,不了解實際情況,不關心群眾疾苦,飽食終日,無所作為,遇事不負責任,獨斷專行,不按客觀規(guī)律辦事,主觀主義瞎指揮,系抗戰(zhàn)時期地方政治環(huán)境的特殊產物。20世紀40年代初,隨著抗日戰(zhàn)爭進入艱難的持續(xù)狀態(tài),一系列寄生于基層政權的“抗戰(zhàn)官僚”形象出現在小說中。橫行無忌、巧取豪奪、利用職務之便以權謀私、貪贓枉法、盤剝民脂民膏是其丑陋的行為內容。
張?zhí)煲淼摹度A威先生》中的華威先生作為“抗戰(zhàn)工作者的上層分子”就是抗戰(zhàn)時期一個“包而不辦”到處出席搶權的抗戰(zhàn)文化官僚的典型,他的忙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而只是“包而不辦”,具有強烈的權利欲、投機性及虛偽做作的性格本質,他開會、赴宴、做報告、發(fā)指示、插手各種抗日活動、對不聽他指揮的人進行訛詐和恐嚇、他處處壓制人民的抗日要求,妄圖壟斷、操縱一切群眾性的組織和活動。對“戰(zhàn)時保嬰會”這樣絕無危險的團體,也要爭個委員當當,連名正言順的“日本問題座談會”,也要追問“到底是什么背景”。他的行為深刻地揭示出了他要權要名不要臉的小官僚心理。艾蕪的《故鄉(xiāng)》中的教育局局長徐松一的種種行為也活生生的表現出了一個“抗戰(zhàn)官僚”的丑陋嘴臉。
二、救國路上求索者的復雜心理意蘊
20世紀40年代的知識分子是當時中國社會中最有思想又最為痛苦的一群,他們最早給人們以啟迪而又最終被人們冷落。在復雜曲折的革命過程中,他們始終發(fā)揮著其他社會階層無法替代的思想、精神方面的特殊作用。要革命,思想要先行,知識分子是思想者,也就是革命的先行者。因此,在抗戰(zhàn)過程中他們往往顯示出強大的思想能量,積極不斷的探索。不斷探索的知識分子有如下兩類特征表現:
(一)憑著知識與熱情為拯救國家而探索的男性知識分子
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是表現知識分子人生探索的長篇巨制。蔣純祖是蔣家三個兒女在叛逆道路上走的最果決、最執(zhí)著、最艱辛,也是最遠的一個。路翎借筆下人物蔣純祖江南曠野上的生命絕唱,武漢演劇隊里的孤憤抒懷和四川鄉(xiāng)場中的激情釋放,表現了他飽受戰(zhàn)亂動蕩,顛沛流離的精神跋涉和生死考驗。而江南曠野也正是他真正成長的地方。在踏入曠野之前,“蔣純祖像一切具有強暴的,未經琢磨的感情的青年一樣,在感情爆發(fā)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雄偉的人物,在實際的人類關系中,或在各種冷淡的,強有力的權威下,恐懼、逃避、順從”[1]。而走出曠野之后,他的軟弱、恐懼、逃避、順從則消泯將盡,成為“有冷酷的自我意志而找到了自己所渴望的,成為被當代認為比瘋人還要危險的激烈人物”,在“因襲的那些墻壁和羅網中,指望將來,追求光榮”,同各種惡劣的環(huán)境做拼死的搏斗。無論是在戀愛中受了挫折,還是在工作中遇到困難,每逢他陷于痛苦與困惑時、他都要情不自禁地追憶曠野。他認定自己在這個時代,注定要在荒野中漂流,在荒涼的曠野上,有他的墳墓。在作品的結尾,他終于如愿以償,拼盡生命的最后一點力量回到曠野,永遠的偎依于曠野的懷抱。
蔣純祖是現代文學史上少有的性格復雜的典型。清醒與迷亂,真實與虛偽,高傲與謙遜,悲天憫人與孤獨自私,善良、卑怯、快樂與嫉妒、憤怒、痛苦,緊緊纏繞在一起。他的憤怒與痛苦,決非單單敏感的個性氣質所致,更能代表青年知識分子在那個特定年代的心路歷程,體現出這一群體對人民的命運和民族出路的嚴重關注和深刻憂慮。
艾蕪的《故鄉(xiāng)》、王西彥的《古屋》、《尋夢者》和《人生道路》也都是表現知識分子在大時代探索人生道路的作品。尤其在王西彥的《古屋》中以洪翰真為代表的新式教育者,為抗日救國、教育落難兒童而奉行獨身主義,在古屋中撬開了一線光明。
(二)走出家庭走入革命的知識女性
《遙遠的愛》是現代女作家郁茹1943年10月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文中的女主人公羅維娜與高原相愛,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之后并沒有沉溺在幸福之中,而是由家庭走向社會,成長為昂首闊步的抗日新女性?!靶≌f以男女情愛為視角,通過對維娜的塑造,熱烈的歌頌了她勇于反叛灰色生活的積極進取精神和獻身神圣事業(yè)的高尚品格?!盵2]
小說主人公維娜內心的矛盾沖突集中體現在國戀和家戀上。當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戰(zhàn)斗號角吹響后,維娜想獻身社會與現實環(huán)境的沖突,愛高原又不能志同道合的矛盾,以及由此產生的幻滅的悲哀與痛苦,使她在高原用情愛與物質條件編織的樊籠里掙扎,努力尋求精神出路?!半y道我是弱者么”,對自我靈魂的拷問,對生存狀態(tài)的理性審視,在經過內心的痛苦斗爭后,終于跳出了舒適而使人麻木的溫馨樂園,堅決主宰自己的生命律動進程,投身到抗日斗爭生活。然而,走出家庭后,維娜成長的道路上面臨著又一矛盾:一方面是行為上的投身抗戰(zhàn)活動,另一方面是感情上的夫妻之愛及牽念慈母的“個人問題”。在思想觀念中,維娜有超脫俗的抱負,她明白自己有理想,有責任,有比愛更重要的東西去追求,但與母惜別,但終朝為著思念母親而滴血。維娜離開了高原擺脫了小家庭溫馨舒適的生活,擺脫了高原制造的削弱她自由意志的陷阱和從屬型的地位,成了一個“社會的人”,但又因為對高原的愛而滋生出空虛和寂寞,在心靈上難以決斷俗常之情,在理智與情感的矛盾中,還不能抵擋高原愛的誘惑,全身心投入民族解放的崇高斗爭中。崇高的追求和對自由和平的神往與情愛的沖突,維娜處在了極度的精神苦悶之中。維娜內心的矛盾沖突,使她背負著沉重的精神負擔,但她最后還是拋開了單純的男女之愛,堅定自己的立場,堅持走自己應該走的道路,“在泛濫著龐大生命力的宏亮的軍號聲的招誘”下,把自己的愛擴大到愛祖國、愛人民的事業(yè)中去,以倔強的意志戰(zhàn)勝自我,擺脫情愛牽制,從而凝結成光輝的靈魂。
夏衍的《春寒》和李廣田的《引力》都以知識女性為主角,前者中的吳佩蘭,后者中的黃夢華。展現了她們逐步拋棄幻想,認識現實,追求光明,走向革命的心路歷程。
三、特定時代的多余人形象的心理意蘊
“多余人”一詞源自19世紀的俄羅斯文壇,是對當時一種文學典型的命名。他們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多數出身于沒落的名門望族,素受文化教養(yǎng),不為官職錢財所利誘;也能看出現實生活中的某些弊病和缺陷,在反動專制和農奴制下深感窒息。他們雖有變革現實的抱負,但缺少實踐,生活空虛,性格軟弱,沒有向貴族社會抗爭的勇氣,只是用憂郁、彷徨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在社會上無所作為。無獨有偶,在中國20世紀40年代的文學史上,也出現過這樣一批類似的“多余人”形象。中國的“多余人”的特征,也是屬于中、上層知識分子(包括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地主大家族子弟等),有才識、有個性,對現狀不滿,欲圖振興卻又看不到出路,因而內心充滿矛盾、沖突。
《圍城》中的主人公方鴻漸身上表現出明顯的“多余人”特質。方鴻漸在西方各國“游學”四年全無心得,只是簡單地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皮毛。他回國后即陷入了家庭、婚姻和事業(yè)的重圍。在這種如同游戲一樣的經歷中,方鴻漸走過虛妄的愛情、失敗的事業(yè)和沒有愛情的婚姻。他的一生都記錄著失敗和痛苦。雖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善良的人,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成了于世無用的“多余人”。無論走到哪里他都總是發(fā)現沒有多少供自己選擇的余地,于是他只好麻木不仁地繼續(xù)以動物的本能生活下去。他已經完全成了這個時代和社會所不能容納的人,已經無法再通過努力而融入這個時代了。他的頭腦中是西方資產階級自由自主的思想,而現實中是強大的中國傳統(tǒng)道德文化。方鴻漸性格上的多元性就以此為根基表現出來:他追求愛情的自由,追求熱愛的理想事業(yè)。而這一過程中他又表現出一種“多余人”所特有的怯懦與軟弱。這使得他的種種追求必然以失敗告終。
又如,王西彥的《神的失落》和沙汀的《困獸記》中的主人公形象,小說反映了國統(tǒng)區(qū)后方知識分子的生活與遭遇,小說描寫他們蝸居于四川某小城鎮(zhèn)中,在時局扭轉后的苦悶、抑郁、憤怒和追求。在這群小知識分子身上,同樣存在著濃濃的“多余人”性格:雖然希望有所作為,但終因力量弱小,并且內心彷徨,結果一事無成。
四、黑暗時代的沉淪者醒來的心理路程
20世紀40年代的一些抗日題材的小說,對那段時期生活的描述不僅是集中對環(huán)境氛圍的藝術描寫,而是更加強調時代氛圍中人的生存方式、精神氣質,以及強調特定歷史背景下人的生存狀態(tài)、獨特感受,作品中人物的理想與現實的突出矛盾得以淋漓盡致的展現。
《寒夜》中的汪文宣是曾經擁有美好的青春和生命的熱情,但卻在惡濁的生活環(huán)境中不斷被銷蝕,被剝離,雖然感受到“心獄”與環(huán)境的雙重痛苦,卻無力開拓一條自我解脫道路的“弱質”書生。[3]汪文宣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和現代文明的影響,還在讀書時,他就立志學成之后從事教育工作,去辦一個理想的學校,辦鄉(xiāng)村化、家庭化的學堂,為發(fā)展祖國的教育事業(yè),給國家培育有用之才,做出自己的貢獻。這種平凡的追求曾給他以無限的希望,但在社會現實的壓力下,理想破滅了,青春消逝了,余留下來的只是生活的悲哀和人性的扭曲。
愛與恨、理想與現實、理智與情感、生存與死亡……種種矛盾交織著、沖突著,郁積在汪文宣的心中,好像一個扯不開的網,使他陷在里邊不能自拔,最終含恨而死。
像王西彥的《折翅鳥》、《家鴿》、《鄉(xiāng)下朋友》、《假希臘人》、《病人》等均屬此類。這里是一群軟弱者、退讓者、受難者的形象。作者后來曾說:“在一個暴風雨的時代里,的確既有折翅鳥和家鴿,也有雄鷹和海燕。這弱者和強者,都曾出現在我的經歷里,都引起過我熱切的注意。不過在我描繪下來的畫幅里,更多的卻是折翅鳥和家鴿?!盵4]“他們帶著可以說是天生的弱點,抱著對舊有生活秩序瀕臨崩潰的恐懼感,彷徨失措,徘徊嘆息,不能給自己尋覓一條新的道路——即使道路已經明顯地存在,身邊的人已有不少走上了它?!薄皩嶋H他們原來也是有熱情和理想的,他們也曾經或是依然有正義感,可是熱情消退了,理想熄滅了,正義感只化為抱怨和低吟。”[5]這使我們想到了魯迅筆下的呂緯甫和魏連殳。王西彥把自己的這些短篇叫做“給不幸的弱者唱的一闋凄涼的挽歌”[6]。
20世紀40年代中國人民經歷了一場生死存亡的抉擇與考驗,這是一個動蕩的年代,戰(zhàn)亂、動蕩、流亡、轉折無不在考驗著人們,尤其是知識分子。這時期的作家寫出了在戰(zhàn)亂、動蕩、漂泊的環(huán)境下知識分子的生活境遇、悲劇角色;通過作品中人物的不同遭際和最終的結局告訴讀者,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那樣一場大的民族戰(zhàn)爭洪流中,只有走向時代,融入大眾,才能夠獲得改造社會的力量,才能縮短與時代的距離,從時代的邊緣返回,重新步入社會主流,站到歷史的前臺上來,并發(fā)揮知識分子的“精英”作用,否則,是沒有結果的。
(本文為黑龍江省教育廳2009年度人文社會科學(面上)項目計劃,項目編號:11542085。)
注釋:
[1]路翎:《財主底兒女們》,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695頁。
[2]茅盾:《茅盾文集·關于遙遠的愛》(第十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
[3]夏衛(wèi)東:《夏衍劇作中的知識分子形象新解》,濟南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
[4]王西彥:《王西彥選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5]王西彥:《王西彥選集》(第二卷),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6]王西彥:《王西彥選集》(第三卷),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張哲 上海市浦東區(qū)六灶鎮(zhèn)智源學校 201322;王圣杰 哈爾濱師范大學文理學院中文系 150301)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