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蜀
重慶市最繁華的中心區(qū)解放碑周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高樓林立了,而在文革前,這一帶則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所有樓房高度不得超過解放碑的高度。因此,當年這里所謂的“大樓”,最多也就三四層而已。
那時,解放碑周圍的這種“大樓”中,最有名的是交電大樓。
大樓原址本是“福地”
重慶交電大樓是由交電公司與化工公司于1956年建成的,四樓一底共5層,在當年周圍那眾多的矮小房屋之中,此建筑的確是令人羨慕的大樓。它的底層是水磨石地面,樓上都是木地板,主要經(jīng)營燈泡、電扇、小蘇打、檸檬酸等交電、化工產(chǎn)品,其中一、二樓分別為零售、批發(fā),三樓以上是辦公室。
交電大樓所在地,應該算是一片“福地”。
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里是著名的四川美豐銀行老板康心如的宅邸,當時門前這條街名為柴家巷(后并入鄒容路),因此人稱柴家巷康公館??敌娜鐝那宄┠甑姆辞逯臼?、同盟會員,走上“實業(yè)救國”道路,通過艱苦奮斗,誠信待人,成為聞名中外的金融家,并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被蔣介石提名為重慶臨時參議會議長,在擔任議長期間,他倡議定重慶為陪都,并為發(fā)展大后方經(jīng)濟、推進抗戰(zhàn)大業(yè)作了不少貢獻。當年陪都商界、政界乃至軍界都有不少名流來此做客。
1939年“五三、五四”(即5月3日、4日),日本侵略軍對重慶實施疲勞大轟炸,市內(nèi)居民死傷無數(shù),許多房屋、街道變成廢墟、瓦礫,慘不忍睹。康公館對面的國泰大戲院,就被炸壞了房屋,柴家巷、蹇家橋等街道及附近許多房屋都被炸毀。為了讓后人不忘5月4日的那次大轟炸,在廢墟處新修的街道就取名為“五四路”(現(xiàn)在不少人以為這路名是紀念“五四”青年節(jié),大謬)。在這次大轟炸中,柴家巷康公館居然沒有受到什么損失,公館院內(nèi)沒有掉一顆炸彈,只在公館旁邊康家的防空洞外掉了一顆炸彈。因康家的防空洞比較牢固,洞內(nèi)條件也比較好,當時附近的電影戲劇界人士常來康家防空洞躲避空襲。
大樓成為武斗廢墟
然而,就是這樣一片在當年日本飛機狂轟濫炸中都未受到損失的“福地”,卻在文革中的“全面內(nèi)戰(zhàn)”時期慘遭戰(zhàn)火劫難。
1967年7月,重慶的文革群眾組織“八一五”和“反到底”兩大派已經(jīng)展開大規(guī)模武斗即“全面內(nèi)戰(zhàn)”?!胺吹降住迸蔀樾麄髯约旱闹鲝?,以軍工“井岡山”重慶無線電廠的人員為主,在解放碑附近交電大樓設立了一個廣播站,取名“完蛋就完蛋”廣播站。這個名字,取自當時流傳甚廣的一段林彪語錄:“在需要犧牲的時候,要敢于犧牲,包括犧牲自己在內(nèi)。完蛋就完蛋。上戰(zhàn)場,槍一響,老子下定決心,今天就死在戰(zhàn)場上了!”
當時這段以“完蛋就完蛋”為中心詞的“林彪語錄”,很是鼓動了一些熱血青少年在武斗中去拼命。有些地方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還將此譜成了歌曲。清華大學與“井岡山兵團”對立的“四一四”一派,甚至將這首歌當做了自己的“戰(zhàn)歌”。
據(jù)親歷者回憶,“完蛋就完蛋”廣播站還有一首自己的專用歌曲,歌詞是:
完蛋就完蛋!
反到底戰(zhàn)士鋼鐵漢,
心最紅,志最堅,
打不垮,壓不彎!
打不垮壓不彎壓不彎!
熱血滿山城,日月?lián)Q新天!
為毛主席而戰(zhàn),完蛋就完蛋!
為紅十條而戰(zhàn),完蛋就完蛋!
為毛主席而戰(zhàn),完蛋就完蛋!
為紅十條而戰(zhàn),完蛋就完蛋!
當時,“反到底”派因在二三月間的“鎮(zhèn)反”中受過打擊、壓制,在宣傳中常以“受害者”姿態(tài)出現(xiàn),很能博得一般老百姓的同情。這個廣播站,以其名稱的特別,也以其廣播內(nèi)容的強烈煽動性,每天都吸引了很多市民駐足聆聽。它自然被“八一五”派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1967年7月下旬,兩大派開始動用槍支進行真槍實彈的武斗,戰(zhàn)火迅速燃遍城內(nèi)及郊區(qū)各地。
8月中旬初,就發(fā)生了“八一五”派攻打交電大樓的一場大戰(zhàn)。
“八一五”派為什么要攻打交電大樓?除了要拔掉“反到底”派設在市中心的“完蛋就完蛋”廣播站這個“釘子”,打掉其輿論喉舌外,還因為在一周前,發(fā)生了一件重慶大武斗中最為莫名其妙的流血慘案。
8月4日,原設于中華路財貿(mào)工人俱樂部的財貿(mào)工人“八一五戰(zhàn)斗團”總部搬家。搬家是為了防備遭到武斗襲擊,因財貿(mào)俱樂部房屋矮小,無險可守,該組織決定搬到臨江門外貿(mào)大樓。那里對面就是“八一五”派學生控制的二十九中學,周圍還有“八一五”派控制的重慶醫(yī)學院第二附屬醫(yī)院、重慶市公安局、重慶市曲藝團、東方紅電影院等。為了防止在搬家時遭到襲擊,財貿(mào)“八一五”總部負責人王紹川還特別提出要趁午飯時迅速行動,一下子搬完。
然而,事情往往發(fā)生在意料之外。第一趟車把東西搬到外貿(mào)大樓后,有人認為不會有什么危險,就再次返回去搬第二次,又叫上了二十九中“毛澤東主義戰(zhàn)斗團”的學生去幫忙。
慘劇就在瞬間發(fā)生了。正當二十九中的學生們嘻嘻哈哈地(有人嘴里還吮著冰糕)在財貿(mào)俱樂部門前幫著往車上裝運東西時,一支“反到底”派的武斗隊突然奔襲而來,亂槍齊發(fā)……當場打死二十九中學生6人,其中年齡最小者是個14歲的初中一年級女生。
當年二十九中“毛澤東主義戰(zhàn)斗團”的成員,改革開放年代成為重慶市電視臺著名編劇的張魯,后來在《紅衛(wèi)兵武斗懺悔錄》一文中回憶了他親眼看到的那次血案的慘狀。他在事件發(fā)生前,剛從學校的“造反大樓”出來,要回家去吃中飯,正看到一伙同學自己開著解放牌大卡車去幫財貿(mào)“八一五”搬家。他回家走的路線正要經(jīng)過財貿(mào)俱樂部。當他還未走到那里時,慘案的槍聲已經(jīng)響起。他隨震驚的路人跑過去:
只見財貿(mào)工人俱樂部門口街邊上,一輛解放牌大卡車橫著,車廂后板打開著,正搬了一半的文件柜歪斜倒地,車廂上下,幾個學生模樣的人橫七豎八俯著仰著?!{駛室一側的門開著,駕駛員雙腿還卡在車內(nèi),上身卻倒吊著仰在車外,后頸窩正好枕在上車的踏板上。男孩子18歲剛剛開始發(fā)育的喉包因此顯得格外突出,頸子上,比一分錢硬幣還小的一個洞,像今天的娃娃們吹泡泡糖一般吹出泡泡來,是血泡,吹到極大,就爆了,緊接著又吹下一個。倒掛著的臉上,那雙本來就又圓又大的眼睛因為倒掛顯得更圓更大,極圓極大……
事前沒有任何沖突起因,沒有任何摩擦或爭執(zhí),“反到底”派武斗隊為什么要進行這次襲擊?為什么要對那些手無寸鐵的中學生大開殺戒?此事后來連“反到底”派的一些負責人也說不清楚,弄不明白。
這一事件使重慶市民大為震驚,事件發(fā)生當天,人心惶惶中,位于解放碑旁邊的重慶市三八百貨商店(當時為全國十大百貨商店之一,即今重慶百貨大樓)停止營業(yè)。市中區(qū)除個別營業(yè)點堅持半天或一兩小時營業(yè)外,各大小商店大部分都停止營業(yè)……
這一事件,也激起了“八一五”派的二十九中“毛澤東主義戰(zhàn)斗團”對“反到底”派的深仇大恨,成為一周后“八一五”派攻打交電大樓“反到底”派“完蛋就完蛋”廣播站的重要原因。因為那支突襲財貿(mào)俱樂部的“反到底”派武斗隊,就是從“完蛋就完蛋”廣播站里出來的。
于是,8月11至13日,以二十九中“毛澤東主義戰(zhàn)斗團”為主力的“八一五”派武斗人員,猛攻設于交電大樓的“反到底”派“完蛋就完蛋”廣播站,“八一五”派從馬路對面的東方紅電影院(文革前的和平電影院,抗戰(zhàn)時期著名的國泰大戲院)與交電大樓的“反到底”派交火?!胺吹降住迸墒菑能姽S成品庫房取出的全新半自動步槍,武器好,火力強,但勢單力薄,陷于孤立狀態(tài);“八一五”派武器雖差一些,但人多勢眾,幾面包圍,因此雙方打得一時難分難解。
在重慶市中心的解放碑地區(qū)發(fā)生這樣大規(guī)模的槍戰(zhàn),實屬“史無前例”。
激戰(zhàn)至13日晨6時,交電大樓三層樓內(nèi)起火——起火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八一五”派用反坦克火箭筒發(fā)射燃燒彈引起大火,有人說是“八一五”派射去的信號彈起火,有人說是“八一五”派用土制燃燒瓶(玻璃罐頭瓶中裝有易燃易爆物品)扔進樓內(nèi)起火,還有人說是“反到底”派為給“八一五”派栽贓而自己放的火(為此“完蛋就完蛋”廣播站的負責人被關押審查多年)……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大樓內(nèi)燃起了大火,又正值重慶酷熱的“秋老虎”逞威時節(jié),大樓內(nèi)的木地板及其他易燃物迅速燃成一片火海,燒至緊鄰的化工原料公司、針紡公司等處,整幢大樓被毀,附近數(shù)十家民房也遭火災。
據(jù)知情者回憶,在那次武斗中,“反到底”派財貿(mào)“井岡山”總部的一個負責人(那時叫“勤務員”)、重慶市第一商業(yè)局的共青團干部,見交電大樓頂上“反到底”的“戰(zhàn)旗”被槍打倒了,奮不顧身跑到樓頂上去重樹大旗,腹部中彈,腸子都打出來了,不過他被搶救過來了,至今健在?!胺吹降住迸傻囊慌鲈藛T從中華路繞過來,在實驗劇場外面與從區(qū)交通局出來的“八一五”派人員遭遇,“反到底”派被打死了兩三個人。而東方紅電影院這邊,“八一五”派二機廠的一個工人(開車技術很好,他教會了二十九中不少學生開車)胸部中彈身亡。
另有知情者回憶,“八一五”派二十九中“毛澤東主義戰(zhàn)斗團”當時預料“反到底”派武斗人員會從交電大樓后面往青年路方向撤退,事先在學校圍墻欄桿處布置好了封鎖道路的機槍火力點,幾挺機槍對準必經(jīng)通路,紅了眼的中學生們一心要為財貿(mào)俱樂部門前的死難同學報仇雪恨。但守候到13日晨,天都亮了,卻一直未見到“反到底”派撤出來;“八一五”派學生們疲憊不堪,便收起機槍回重慶賓館駐地去了。誰知就在他們走后不到半小時,交電大樓內(nèi)的“反到底”派人員就從那條路撤離了——若“八一五”派晚走半小時,或“反到底”派早撤半小時,很可能又是一場死傷慘重的血案。
重慶市中心繁華地帶著名的交電大樓,就此化為一片廢墟。一位從四川忠縣來重慶探親被阻于武斗無法回家的干部陳懋智,在當年9月11日的日記中記下了他看到的情景:
下午同隔壁老六步行進城。……臨江門城外一些房屋毀于炮火中,解放碑交電公司一片瓦礫,不少殘墻獨柱欲墜欲傾,昔日富麗建筑而今已成廢墻。解放碑一帶商店幾無一家開門。行人不多,只是大字報貼得舉目皆是。
當年重慶市國慶節(jié)游行時,從解放碑觀禮臺上拍攝的照片中,即可見游行隊伍左側與紅旗交相輝映的交電大樓黑色廢墟。
大動亂中的各種“運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聯(lián)合、三結合、清理階級隊伍、“批清”(批判極左思潮,清查“五一六”、“三老會”)、“一打三反”……因為忙于應付各種“運動”,重慶的當權者無暇顧及處理交電大樓廢墟有礙觀瞻的問題。這座武斗廢墟,竟在重慶市中心繁華地帶“屹立”了將近3年。直到1970年5月,重慶市革命委員會辦公會議才通過決議,重建五金、交電大樓。
“民辦十大宣傳隊”占據(jù)大樓
新的交電大樓建成營業(yè)后不久,文革又掀起了新的動亂高潮。
在1973年中共“十大”召開后,重慶有少數(shù)人員,有的是原造反派組織中的成員,有的是一些單位因各種原因受過打擊、壓制或自感不得志的人員,受到“十大”政治報告中強調的號召“反潮流”的指示鼓舞,同時也受到上海市造反派頭頭王洪文當上了中共中央副主席的鼓舞,自行組織了一個類似于文革前期造反派組織那樣的“十大宣傳隊”,借宣傳“反潮流”精神為名,想要再一次發(fā)動群眾性的造反運動。為了擴大影響,他們強占了市中心交電大樓上面的房間,從對面的和平公寓搶來了被蓋,擺出一副要“長期抗戰(zhàn)”的樣子,并在交電大樓上架起廣播喇叭,大聲疾呼,鼓動市民起來“反潮流”。
當時在交電大樓前圍觀者眾多,但響應者寥寥,因為畢竟形勢不同了,經(jīng)過幾年的動亂折騰,人心思定,誰還愿再去“受騙上當”?更何況,“十大宣傳隊”還舉起左手打倒“走資派”,舉起右手打倒造反派兩大派進入革命委員會的代表,這就使“十大宣傳隊”把自己孤立起來了。原造反派兩大派進入革命委員會的代表們也對其所作所為十分反感。
1973年12月26日,中央領導人葉劍英、李先念等在中南海接見包括重慶四九七廠、四五一廠和大足汽車廠代表在內(nèi)的四川重點企業(yè)赴京匯報會全體代表。中央領導人在接見時指出,重慶有人搞“民辦十大宣傳隊”,還宣傳“四川特別是重慶,從上而下是宗派主義統(tǒng)治”,這是完全違背十大精神的。另據(jù)記載,1974年3月10日,周恩來總理就重慶市“民辦十大宣傳隊”作出指示:如果群眾已經(jīng)公憤,能奪回他們搶去的武器,救了他們抓走的民兵,他們在群眾中已經(jīng)孤立,正是做工作的好機會。(見《中國共產(chǎn)黨重慶歷史大事記》,重慶出版社2001年10月第一版第123、124頁)
于是,1974年3月12日,中共重慶市委、重慶市革命委員會提出對“民辦十大宣傳隊”的處理意見,指出:該“宣傳隊”不宣傳“十大”精神,不批林批孔,脫離黨的領導和生產(chǎn)工作崗位,應自動解散。各級黨委及本單位負責人要多做思想政治工作,動員其成員返回本單位。隨即,市委、市革委就出動民兵,由省革委常委、原“八一五”派負責人陳萬明指揮,把“十大宣傳隊”的活動據(jù)點查封了。
大樓前貼出白智清大字報
交電大樓恢復平靜沒有多久,新的動亂高潮又掀起了。
1975年底,“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在全國展開。1976年1月周恩來逝世后,這個運動更是進入了高潮。然而,與“翻案不得人心”相反,對于廣大人民群眾來說,是“運動不得人心”,許多人對這場運動都是冷眼旁觀,甚至冷嘲熱諷。交電大樓臨街的外墻上,又成了各種人物張貼大字報和傳單的一個好地方。
1976年2月18日,在交電大樓臨街墻上張貼出了一篇贊揚鄧小平功績、鋒芒直指“四人幫”的大字報《我愛我的祖國》,作者是重慶鋼鐵公司的青年技術員白智清。他在大字報中歷數(shù)那些“喪盡天良的牲畜們”弄得這幾年“多少個煙囪停止冒煙,多少部機器停止運轉,多少輛火車停止運行,鋼產(chǎn)量大幅度下降,國家財政赤字上升”,熱情頌揚鄧小平主持工作的1975年“鋼產(chǎn)量是近十年來凈增最多、上升最快的一年,是國民經(jīng)濟、人民生活全面恢復的一年”。他尖銳提出:“是誰,到底是誰,葬送了國家的富強,民族的昌盛,人民的幸福,并且連國家和民族賴以生存的經(jīng)濟條件也不放過?”他大聲疾呼:“我們是中國人,我們熱愛自己的祖國!”大字報末尾,他毫無畏懼地寫上了真實身份和姓名:重鋼職工白智清。當年,筆者周末從郊區(qū)工廠回到城里,也跑去看了那張引起轟動的大字報。它貼在交電大樓臨鄒容路一面的大櫥窗下靠墻根處,長長一排。
后來,白智清又到成都鬧市區(qū)貼出了點名抨擊張春橋的大字報,引發(fā)了觀看大字報的不同觀點人群爭論、沖突的“三五事件”。白智清于是成了被公安部全國通緝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他被逮捕后押回重慶,1976年5月8日,在重慶大田灣體育場召開了萬人公判大會。他遭到批斗、游街,關押至文革結束后才平反出獄。
數(shù)十年彈指過去。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在改革開放大潮中早已顯得過時的交電大樓終于拆遷,在這片黃金寶地上建起了高出原“大樓”數(shù)倍的重慶商社和新世紀百貨大樓。如今進出于這幢名副其實的大樓采購貨物的市民們,還有誰記得當年的戰(zhàn)火與喧囂?
責任編輯 楊小波
文史精華200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