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典江
提到宋詞,人們總是把它們劃為兩種極端風格:陽剛雄渾的豪放派和陰柔纖弱的婉約派。前者以蘇東坡、辛棄疾為首席,后者以柳永、李煜、李清照為典范。
其實,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另有一種剛柔相濟的風格,代表者,可推蔣捷。
我是偶然遇見其人其作的。一闕小令《虞美人·聽雨》讓我大驚失色——坡公之外,竟還有如此沉郁頓挫之長短句?若錯過此等文字,損失大矣。細品之,如啜苦丁茶,初時,口感生澀,咂之再三,猛如醍醐灌頂,有剎那頓悟之豁然。
作品的背后,總是兀立著一副人格骨架,一件出彩的作品,不會不淬火出一個閃光的靈魂。這團光彩,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不安與躁動,孤寂而沉重,再次印證了創(chuàng)作的特質:寫作是一種赤裸的呈現(xiàn),也是一種無意識的遮蔽,是一場徹底的埋葬,更是一回涅槃式再生。
寫作就是自相矛盾。
蔣捷,字勝欲,號竹山,陽羨人(今江蘇宜興,畫家徐悲鴻家鄉(xiāng)),居于宋元易代之際,曾貴為公子,后隱逸不仕,過著飄零浪蕩的生活。作品感時傷懷,多抒亡國之痛,哀寫山河之悲。
朝代的興替,總讓一些人上升發(fā)跡,同時也令一類人下墜落魄,這種天崩地裂式劇變,造成了后者心靈山谷的巨大落差,又想有所憑依,只好寄情于筆墨之中,托身山阿了。元代的統(tǒng)治對文人尤其輕蔑賤視,異族的侵凌和文化的失落,把文人們擠到了生存的旮旯邊緣。所以,關漢卿等與優(yōu)伶為伍,勃發(fā)了雜劇,元四家水墨橫溢,山水畫一片氤氳。難怪一生只畫寒山瘦水枯木的倪云林哀嘆:“這世上,哪有人?”
名號是有象征意味的。蔣捷以“勝欲”為字,想來藏有超凡出塵之心。佛云:因愛而生憂,因家而生懼。若使離愛者,無憂亦無懼。人的一生,就是欲念的發(fā)酵與熄滅。
對蔣捷《虞美人·聽雨》的解讀,一般都認為是刻畫了作者一生的境遇:少年的浪漫生涯,中年的顛沛流離,老年的悲苦愁啼。
如果僅僅把此詞視為作者自憐身世的遣興之作,實在是囿于了文字本身,且委屈了作者一望蕭索的心境。所以,我寧愿把作品解讀為一種“人生境界”。
第一層——肉欲生活。“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睉汛褐H,放眼皆是情愛,刺激膨脹,只想揮霍肉體,消費情色,視肌膚之親為生活最高享受,列男歡女愛為人間至尊寶典。擁卿入懷,耳鬢廝磨,一刻值千金,任何雨聲入耳,都只是情場上輕佻浮靡的鼓點。至多是一而再,再而衰而已。
第二層——精神寄托。“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敝心晔亲罾圩顚擂蔚摹_M,行路艱;退,功未成。青春已逝,熱血漸冷,而遲暮比及,身如不系之舟,隨波逐流,放眼茫然。
第三層——宗教關懷?!岸衤犛晟畯]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笨駳g之后,人更容易空虛迷失。如果文化還不能充分慰藉,那么只好遁心于宗教了。與肉欲的剝離和文化的暫時安慰相比,宗教便是終極的解脫。
三層生活三重天。
雨水是無辜的。
潑在勾欄瓦肆上,奏出的是亂眼迷離的即興樂章;打擊在漂泊的客舟頂蓬,長出來的是野草一般的愁緒;滴在寺廟的瓦縫之間,分明是菩薩們蒼涼的淚水。
李叔同的人生,正是一以貫之。他在用藝術和宗教兩大激情來超越世俗的庸??鄲?。
雨中有真意,得失乎寸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