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我寫作時不怎么使用“美麗”這個詞,覺得它是給偷懶者或兒童用的。這個詞現(xiàn)成、概括、絕對。“美麗”可以形容女人,也可以形容景色。可是,看到從克孜勒城北面流過的安加拉河的時候,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詞就是“美麗”。
對河水而言,“美麗”是說河面的溫柔平靜。水鳥追著河水飛翔,楊樹倒映在水面,人都能看得清葉子背面的灰。河怕破壞楊樹的影像,幾乎停流,只有水面浮走的水泡證明它還在行進(jìn)。野花十幾朵擠在一起搖擺,開著圓筒粉花的風(fēng)信子、細(xì)碎微紫的馬錢花、黃而疲倦的月見草花,在岸邊伸長脖子觀察著河水,河水保持著荒涼中的潔凈。
幾百條河注入貝加爾湖,只有安加拉一條流出,它匯合葉尼塞河投奔北冰洋。當(dāng)?shù)厝藗髡f,安加拉是貝加爾湖寵壞的女兒,與小伙子葉尼塞私奔了。
我在安加拉河邊跑步,腳下是石板、草地或沙灘。跑五公里,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還在河邊歇息。左面一個高崖,像城墻壘到河邊停了工。對岸有一條鐵道,偶過蒸汽機車,煙氣糾結(jié)不散,白得晃眼,像被天空遺棄的私生子云。
仰臥起坐中發(fā)現(xiàn),崖上坐一個姑娘,俄羅斯人,而不是常見的圖瓦人。她的象牙色的長裙從膝頭垂蓋草叢,身邊蹲一只黃狗。在曠野里見到一位姑娘,思緒被她牽制,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做一組這個看一眼她,做一組那個再看,后來索性不活動看她。因為是早晨,河面的風(fēng)吹得她的金發(fā)微微顫動,她不時把裙子拎起來掖在腿中間。這時,對面一列火車開過來,黑色的貨車。姑娘猛地舉起一束花(她手里竟有花束),舉得高高的,左右搖擺?;疖噦鱽砥崖?。
姑娘、花束,火車、汽笛,中間隔著溫柔的安加拉河。我?guī)缀跻濏?,這是意大利電影里才有的浪漫。
火車駛遠(yuǎn)、變小,姑娘舉花束的胳膊慢慢落下。黃狗沖火車叫個沒完,嫉妒。
我回到賓館,整整一天,腦子里都在還原這個場景。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在河邊又看到此景。不同的是,第三天姑娘換了一條天藍(lán)色的裙子。
我原本想登上高崖,路很遠(yuǎn),高崖是凹凸的頁巖形成的,像中國人說的龍,越近河岸越高,姑娘在龍頭上,我還是在下面仰望吧。
姑娘向火車揮動花束,汽笛回應(yīng)?;ㄊ刻於疾灰粯樱纤氲那{草,橙色的秋蘿,菊花般的鐵線蓮……西伯利亞的野花太多了,采不完。
第三天,我邊走邊回頭看姑娘,竟走進(jìn)羊群里,嚇了一跳。一個圖瓦人趕著羊來到河邊,他頭上包著義和團式的頭巾。我對他笑,他回笑。
我指指崖上的姑娘。
牧羊人:“唉,她是個瞎子?!?/p>
“她不是每天向火車揮手嗎?”
“噢,”他瞥一眼,“對,開火車的是她相好,當(dāng)兵的,我見過他們在一起。軍人,不一定哪天就走了?!?/p>
他用牧羊鞭指前面:“你順著這條小道從崖下繞過去,在橋邊,就見到姑娘了,那是她的必經(jīng)之路?!?/p>
我來到橋邊,不知為什么,心“怦怦”跳起來。想到她是盲人,還安穩(wěn)點兒。正想著,姑娘走過來,手牽黃狗,手臂伸擋身前的樹枝。她走得那么驕傲,雙眼在眼窩里閉著,臉上有笑意。我屏息,像儀仗隊員一樣挺直身子,怕她發(fā)現(xiàn)。姑娘走遠(yuǎn),天藍(lán)色的裙子從草叢一路掃過。盲人向火車揮動花束,她是怎么采到那么多好看的花的?
早起,我跑到河邊,姑娘已經(jīng)在崖上,穿一身白衣裙。時間到了,該死的車還沒來。
過了半個多小時,火車從地平線上出現(xiàn),是一列綠色的客車,不是黑皮貨車。車聲漸大,姑娘站起來揮動花束,這捧花比昨天那捧更鮮艷。她揮動,不停地?fù)]動,火車一聲不響地跑遠(yuǎn)。
姑娘站著,花束貼在胸前,看不到她的臉。黃狗朝綠色的客車怒吠,像罵它忘恩負(fù)義。
西伯利亞的火車不一定按時刻行駛,車次也不固定。那個當(dāng)兵的如果不走,應(yīng)該讓姑娘知道才好——這只是我的想法。后面兩天,綠客車天天開過來,不向姑娘鳴笛。姑娘在火車開走后站立了很久。
離開克孜勒那天,別人午睡,我來到高崖上的青石邊。這一塊青石姑娘坐過,下面的青草曾依偎在她裙邊。地上,躺著幾束枯萎的花。我拿起一束,遲疑地向空曠的對岸搖一搖,卻沒回應(yīng)。云彩若無其事地堆積在對岸。搖動中,干枯的花瓣散落在青石上。
(錢坤摘自《作家》2008年第11期,圖選自中國書店《世界版畫名作集萃·肖像畫·風(fēng)景畫》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