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 岫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給我的作品如此命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不可理喻,今天是陰歷的四月初八,立夏已經(jīng)過去三天,和我有關(guān)的故事一切都發(fā)生在我以后的行程中,也就是說是一個夏天的故事,可是我卻固執(zhí)地認(rèn)定它是發(fā)生在春天。
當(dāng)時我正忙著收拾行囊,電話響了起來,嘟嘟嘟?jīng)]完沒了一聽就知道是伊岸,這家伙就這德性一向頤指氣使,我多次指著鼻子對她講,誰要是討你做老婆算倒了八輩子的霉了。她嬉皮笑臉,天下男人到今天姑奶奶我還沒看上一個,你真拿她沒辦法。我抄起無繩電話的話筒用脖子夾住,兩只手仍在翻箱倒柜。有什么要緊事啊,一大早就打過來,催命鬼!
哎你真得要去呀!果然是她。
你是不是腦袋進(jìn)水了!你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嗎?
反正不是月球,更不是火星。我嘴里說著,心里卻在犯嘀咕,我的那件拉舍爾毛外套哪兒去了。
要是月球火星倒好了,那地方大雪埋人,車匪路霸!見我沒反應(yīng)又補充道,那地方冷得很,治安差得很,搶劫殺人像吃豆那么容易。
我撲哧一下樂了。
樂什么樂你,你以為我嚇唬你是不,我可告訴你,到時候哭鼻子沒人去哄你。
我要你哄了?
好好好,好樣的,小東西讓你嘴硬,有你后悔那一天呢,哎對了,把身份證號念過來。
干么?
到時候好發(fā)尋人啟事呀。
她這一招果然靈驗,我的心真就揪了一下。北大荒,畢竟是我從未涉足過的一塊神秘土地啊。
那塊土地屬于過去,屬于我的父親母親,屬于有如我父親母親當(dāng)年一樣年輕的一代熱血青年。同時,那也是我生命孕育的地方。我能想像出當(dāng)年我年輕的父親,風(fēng)塵仆仆,肩扛行李卷,一只手緊緊攥著我同樣年輕的母親,如何艱難地擠上人頭攢動的站臺,又如何擠進(jìn)水泄不通的車廂。父親護(hù)著母親,母親護(hù)著她的大肚子,準(zhǔn)確地說母親護(hù)著我,一路輾轉(zhuǎn)回到他們闊別八年吳儂軟語的家鄉(xiāng),從而永遠(yuǎn)地離開那塊他們?yōu)橹骱沽鳒I流血的黑土地,從而也就永遠(yuǎn)地隔斷我的生命緣愫。幸與不幸,其中道理已經(jīng)無法講清,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生命中的尋根意識卻一浪高似一浪,像錢塘大潮一樣強烈地涌動。
我從小就像一個男孩,留短發(fā)穿長褲,我的玩具不是洋娃娃絨毛熊,是各式各樣的刀槍是望遠(yuǎn)鏡是孫悟空面具和從不離身的彈弓。上小學(xué)我是全市環(huán)城越野賽的冠軍,讀中學(xué)我是年級強有力的足球邊鋒,望著和男孩子一起滿場飛奔的我,班主任一臉無奈地朝父親說,黎校長,你家野藜要是個男孩就好了。哈,你重男輕女,野藜本來就是我家的男子漢嘛,哈哈哈哈——父親爽朗的笑聲回蕩在綠茵場上,我變成了一只所向無敵的小黃蜂。
我是父親的驕傲,而在母親的眼里我純粹就是北大荒漫山遍野的蒺藜狗子。母親清楚地記著,在那個讓她們心驚膽戰(zhàn)又激情飛揚的秋夜,我的父親雙膝跪下,一粒粒地摘下嵌進(jìn)她屁股里的蒺藜狗子。我的父親黑亮的眸子反射著星星的光輝,一粒刺果捏在手中,語音輕得像掠過麥田的秋風(fēng),蒺藜狗狗,你就是我的兒啊。此后多少年,每當(dāng)夏夜里母親幾次起來規(guī)范我四仰八叉的睡相,輕撫我絲毫不見動靜的女兒胸時,就會輕輕地嘆氣,喃喃地自語。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真是北大荒的女兒啊。
沒成想女兒回趟娘家卻遇到這么大的阻力。先是父親長時間的沉默,接著是母親的喋喋不休,再就是伊岸沒完沒了的聒噪。
你江南水鄉(xiāng)的主題攝影作品已經(jīng)蠻不錯了,專家早有定論,國內(nèi)也頗具影響,為什么忽然想起要拍北方?
不是忽然,是與生俱來。
父親看著我,像看一個天外來客。
我看墻,墻上是北大荒一望無際的麥田,是我從師兄那里死皮賴臉要來的他的得意之作。
母親一邊嘆氣,一邊打點著我的行囊,寒衣食品藥品護(hù)膚品無所不有琳邶滿目。我不去阻止由她去瞎忙,父親踱過來說你把百貨商店搬去最好。母親白了父親一眼,去去去,依舊做她的事情。我瞟了一眼滿滿一大箱的花花綠綠心里說,你怎么放進(jìn)去等會兒我怎么拿出來。我在一心做我的工作,照單點貨。我從來就有丟三落四的毛病,出差時身份證記者證現(xiàn)金經(jīng)常忘,不過我命好總能遇上貴人,凡事總能逢兇化吉。也就不太在意,可這攝影器材是萬萬不能忘的,少了一件到時候就能后悔得想上吊。昨晚偎在床上一件一件想一件一件記,就怕今天忙中出錯,因為我知道干擾太大,這不。先是老爸老媽后是伊岸。她們簡直要害死我了。
喂,你是在聽嗎?伊岸吼起來了,我移開耳朵躲避著她的襲擊。
你不要把我說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家伙總是在我面前充大,其實她不比我大幾歲。
你在干什么哼哼哈哈的?
我在找我的毛外套。
有沒有搞錯啊你。別忘了那是北大荒,三江平原上的江風(fēng)錐子一樣無孑L不入,穿毛外套和光屁股沒啥兩樣。
那我穿啥?讓她這么一鬧我也沒了主意。
你等等,聽筒里遲疑了一下接著又響起來,你放電話吧,我馬上到。
伊岸送來一件雪中飛羽絨服,一看就知道是精品店的貨,她知道不是名牌我不會給她穿的,只是顏色有點問題,大紅,火一樣。見我拿著衣服發(fā)愣,伊岸一把奪過去塞進(jìn)我的皮箱里。兩只大眼睛玻璃球一樣骨轆轆轉(zhuǎn)。瞅什么瞅,曠野里紅色最醒目,便于救援人員發(fā)現(xiàn),傻呀你。
這家伙是在往死里咒我呢。
此刻,雪中飛真的派上了用場,讓我沒想到的是北大荒五月的江風(fēng)如此之大。
我穿著雪中飛,背著20多斤重的攝影器材,呼哧呼哧地朝一座小山上爬。我的目標(biāo)是一片剛剛播種過的玉米地。聯(lián)系過航拍,沒有結(jié)果,本來一架農(nóng)用飛機,還要經(jīng)過政府和公安部門批準(zhǔn),都啥年代了,還擔(dān)心有人學(xué)林彪搞叛國投敵,官僚機構(gòu)的辦事效率又實在不敢讓人恭唯,只怕是等到大地的玉米收割了批件也未必能下來,我缺少如此好的耐心,只好爬上去碰碰運氣了。
山丘小而圓,挺挺的像少女的乳房,一塊棗核形褐色巨石立于山頂,活脫脫一個乳頭,讓你產(chǎn)生一種想親吻的沖動。
這里是中國有名的火山地貌,大概不出200公里吧,就該是中外聞名的五大連池了。我想像著億萬年前,這座小山也應(yīng)該是一個火山口,只是當(dāng)時沒等它噴發(fā),別處的口子就先冒了,巖漿從別處冒出,這里只鼓起一個包,這是地球一粒沒有出頭的青春痘啊。哈,美麗的青春痘!我為自己的想像感到驕傲,我一邊向青春痘進(jìn)發(fā)一邊想,所謂的科學(xué)理論極可能是科學(xué)家們像我這樣的一些突發(fā)奇想。
大約一小時后我已經(jīng)
接近乳暈部位,山風(fēng)陡然大作,雪中飛的下擺旗一樣呼啦呼啦舞動,有幾次差點把我整個掀翻。我四腳著地一步一步爬像一條要凍僵的變色龍,心里想,伊岸這個家伙,真讓你說著了。
接近乳頭山勢平緩下來,江風(fēng)卻更加肆無忌憚,爬行也變得越發(fā)艱難。我這才意識到剛才爬陡坡時臂短腿長正好派上用場,現(xiàn)在是平地才反思進(jìn)化的反動性才羨慕起猩猩家族長臂短腿的進(jìn)化選擇。我兩手扶地,盡量增大手掌與地面的接觸面積,那只本來讓人艷羨的翹臀,此刻其丑無比地朝天撅著。
終于抵達(dá)了乳頭。巨大的乳頭擋住了江風(fēng),背風(fēng)處是一個小小的寧靜世界。我一下子撲上去,整個身體貼在光滑的石壁上,雙眼緊閉重重地吐出我心中的恐懼和肢體的疲憊。
足足有五分鐘,后腦勺感覺到陽光的暖意,我才緩緩地轉(zhuǎn)過身體,慢慢地睜開眼睛,驀地我被一種從未見過壯美景象驚呆了。眼前是望不到邊的農(nóng)田,阡陌縱橫,平平展展,黝黑的土地上鋪著一行行白亮亮的農(nóng)膜,在藍(lán)天艷陽的映襯下仿佛放大了千萬倍的一頁頁稿紙。我傻傻地問自己,這一疊碩大無朋的詩稿,是被哪位寫累了的詩人順手丟下,散亂地落了一地?我有點發(fā)暈,我渾身發(fā)抖手足無措,我把所有的攝影器材擺地攤一樣灑落了一地,像一個不在行的古董商面對一堆從未見過的文物抓耳撓腮。我稀里嘩啦地擺弄著相機。笨手笨腳地安裝著鏡頭,像一個初學(xué)者一樣費力地打開三角架,風(fēng)太大,我解下了鞋帶把一塊石頭掉在下面好歹才穩(wěn)住了。當(dāng)把這一切都做妥當(dāng)后,迫不及待地把眼睛貼緊在取景鏡上。哇噻!太美了!我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職業(yè)直覺告訴我,一生中的巔峰之作將要在此刻誕生。我測光調(diào)焦頻頻地按動快門,從未有過的快感讓我高聲尖叫,啊,真他媽的美呀!我的高頻尖叫從山頂上滑落,落在一頁頁詩稿上,又被它們反彈了回來,于是我的耳邊就回響起連綿不斷的喊叫,真他媽的美——真他媽的美——
強烈的沖動過后,藝術(shù)之心讓我歸于平靜,我瞅瞅取景框又眺望眼前的景象,忽然感覺出畫面似乎哪里還不夠完美。我心思著,一邊四下里撒目。倏地,我看見在極遠(yuǎn)處有一個黑點出現(xiàn),車或者是人無疑是了,只是無法確定它是否在移動。我定定地瞅著一動不動,直到兩眼淌出了淚水才看清楚,沒錯,是一輛畜力車。車上坐著一個人,車正朝著小山方向駛來。真是天賜良機,我立即跳將起來,立即作好預(yù)備動作,我要等那個黑點移動到畫面中的最佳位置再掀動快門??墒俏业挠沂质持缸兊锚q豫起來。那個在細(xì)若游絲的阡陌上移動的黑點和充斥了整個畫面的黑土地有點分不太清,這個點就顯得不太突出。
要是個暖色調(diào)就好了,我自言自語著抬起頭,我在想有沒有一個補救的辦法。驀地我的眼前一亮,哈,有了,雪中飛!親愛的伊岸,真有你的!我朝著空中做了一個飛吻,對討厭的伊岸,此刻我心存感激。
山上空無一人,我丟下所有的設(shè)備不顧一切地朝山下跑去,瞅瞅藍(lán)天四周涌起的白棉花一樣的云朵朝自己喊,要變天了,快點,快點。
半個小時后我大口喘氣雙腿叉開,像一個剪徑者一樣出現(xiàn)在田間小路上,那頭拉車的小毛驢直到長長的大耳朵觸到我的身體后才溫順地停下來。趕車的人轉(zhuǎn)過臉來,是一個無法確定年齡的農(nóng)婦。大嫂——不,大姨好。我沖著毛驢鞠了一躬。她微微地笑了,灰白的唇間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我才發(fā)現(xiàn)她長得不錯似乎也不太老。
閨女,有事呀?
啊,啊,是這樣子,大嫂,不,大姐,啊不不,大姨,我是想求您——
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這樣的笨拙,我為自己的低能而沮喪,農(nóng)家大嫂卻下了車。笑瞇瞇地站在毛驢一邊耐心地聽我說。
終于,她聽懂了我的意思,臉上騰地一下子泛起了紅暈。給我照相?哎呀媽呀,我這樣子,丑死人了,不行不行。
我只好再作解釋,其實大嫂在相片上也就芝麻粒大,啥也看不清楚。
噢,她眼神游移著,好像還是拿不定主意。
我忽然意識到了,我要求她等我返回山頂后,穿上我的雪中飛趕著驢車在小道上往返三四次,這至少要耗掉她兩個小時的時間,我立馬從衣袋里摸出一把零亂的紙幣,大概有二三百元的樣子,一下塞進(jìn)她的手中說,不好意思,大嫂這是你的誤工費——她的手猛地一縮,仿佛那一把亂七八糟的紙片子燙手一樣,紅著臉朝我喊,你這是干啥呀。
我不知所措,天邊的白棉花多了起來,有點發(fā)黑發(fā)舊,我不由分說地一下把錢塞進(jìn)雪中飛口袋一邊朝后退,一邊朝她喊,不好意思,大嫂就這樣了——求你了——
起風(fēng)了,我三步一回頭地跑,只見大嫂和驢并排朝我站著,一動不動。
下山時已經(jīng)耗盡了我所有的體力,兩條腿灌了鉛一樣沉重,就在我想停下來的時候,山腳下不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叫。師兄告訴過我,哪里的人越熱情,哪里的狗就越兇猛,我不敢停下來咬著牙一步一步朝山上爬去。
臉上有了涼滋滋的雨絲,啊不,是雪,我看見草尖樹梢上一朵又一朵的雪絨花了,這是夏天啊,北大荒的夏天。我仰起頭大口地喘著,滿天已是一片瓊脂亂玉了。
忽然,我的腦子里閃出一個不祥的念頭。完了,我的作品要泡湯了!我瘋了一樣往山上爬,指尖深深地抓進(jìn)泥地里。一步二步三步,雪越下越大,山越爬越陡,我上牙咬著下嘴唇,牛一樣地喘著粗氣,朝著目標(biāo)進(jìn)發(fā)。不知過了多久,漫天皆白中我看到了我的三角架瘦骨伶仃的立在風(fēng)雪中。我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抹掉鏡頭上的積雪,我想尋找我心中的那個亮點,競管對它早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了。忽然,一個紅色的小點出現(xiàn)在我的鏡頭里,是她!一點沒錯,是她啊,她在風(fēng)雪中一點一點地移動。我的食指立即伸向快門,可是鏡頭里一片模糊,是雪水還是淚水,我無法辨別,總之創(chuàng)作已宣告徹底失敗,我仰頭看天,天空已是一片混沌迷離。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山尖上忽然卷起一股旋風(fēng),我就覺得凍僵了的身體像只破風(fēng)箏一樣輕飄飄地飛上了天,而那條救命的引線又在我飛升的一剎那斷掉了——
這是哪兒啊,這么熱,這么黑。四周有干草的清香和牲畜糞便的混合氣味,我想翻一下身,下肢卻不聽指揮,渾身的劇烈疼痛讓我的大腦迅速清醒過來,我回憶起了風(fēng)雪山頂和我最后的飛翔。車匪路霸!一個可怕的念頭鉆進(jìn)了我的腦袋。我呼地一下子坐了起來,嘩啦——我把身邊的什么東西打碎了。
一股強光射進(jìn)來,是一扇開啟的門。一個中年男子立在我的面前,我下意識地用蓋在身上的東西擁住前胸,大聲喊,你是誰?你不要過來!
你真能睡呀,你可嚇?biāo)?/p>
我了。他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站在那里沙沙地對我說,平靜中透出一些驚喜。我這才看清他濕漉漉的褲腳和身邊同樣濕漉漉的一條黑狗。
你快下炕看看吧,看看少啥沒有,這些都是你的東西吧,我也不敢擺弄。他說著抱歉地朝我笑笑,我這才看到屋地中央像辦展覽一樣整齊地擺放著我所有的攝影器材。
我感激地朝他笑笑說謝謝你,他不好意思了說,要謝你得謝它,男子拍拍黑狗的腦門,黑狗伸直脖子朝我喵喵地叫。
當(dāng)時可真嚇人,你雪人一樣從山上滾下來,軟得像睡著了一樣,怎么喊也不睜眼,我想渾身哪兒都沒傷八成是嚇得,要不就是凍得。我就把你放在熱炕頭上暖著返身上了山,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壞人在山上吧。結(jié)果人沒找到卻找到這么多照相的家把什,才猜出你是一個人上山照相的。真鬧不懂你們城里人,山上有啥好照的,這大雪泡天的多玄呀。
男人的話提醒了我,我一下子抓起相機,謝天謝地后蓋沒開,這就是說我的盡管有些遺憾但也實屬難得的那一組照仍舊完好無損。我的眼里充滿了淚水,我知道慶幸作品的失而復(fù)得遠(yuǎn)比感謝自己獲救的成分要大得多,這對他很不公平,可是他好像一點也沒覺察出來,掛著一臉孩子般的笑說,沒事的這雪明天一天就化個差不多,后天你就能進(jìn)城了。
我的心一熱流出了眼淚,我知道這次是為他流的,
我記不住是如何告別了那個好心的男人和他的大黑狗的了,只有一幅畫面永遠(yuǎn)地定格在我的記憶中,一輛小山馬子突突地載著我走了老半天,回過頭來我依然看得見那一人一狗遠(yuǎn)遠(yuǎn)的立在路中央。
我把這話說給伊岸聽,她大眼珠一轉(zhuǎn)說,是不是你愛上他了。這個家伙。
我說我愛上北大荒了,明年我還要去。
嘖嘖嘖,伊岸雙手扳過我的肩膀說,讓我看看,讓我好好看看,我們的野藜小姐是不是撞上山鬼了。
我沒有撞上山鬼,我撞上個銀獎。我把阡陌縱橫空無一人的那張獲獎作品掛在我的臥室里,伊岸定定地瞅著,嘴里木木地念道:春天的詩行——
我掏出紅筆在自己認(rèn)為和那位可敬的農(nóng)家大嫂相遇的地方,重重地畫了一個紅點,伊岸大驚小怪地喊起來,哎哎,你這是干什么呀?
我詭秘地一笑說,雪中飛。
可是我一連坐在小山上等了四天,仍不見紅色雪中飛的出現(xiàn)。手機里不停傳來伊岸的催督,傻呀你,你以為誰都像你呢。我說再等等,你就不要煩我了,隨即關(guān)掉了手機。
大地上的詩行如期出現(xiàn),和去年的一模一樣,望著巨大的詩頁我想,北大荒該有多少個那樣的農(nóng)家大嫂啊,是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出這壯美無比的圖畫,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者。我要把這種發(fā)現(xiàn)告訴給她,讓她和我一起分享這種喜悅,這么想著盼望她出現(xiàn)的心情就越發(fā)的強烈了。
我閉上了眼睛心里默數(shù),一、二、三——我希望奇跡能夠出現(xiàn),就像小時候老爸手里能變出一只漂亮的塑料小手槍一樣,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紅點就在畫中??墒俏覍以嚥凰?,失敗讓我的心情有些沮喪,我索性倒下,仰面朝天,我真要鋪著地蓋著天,開始我的午休了。
我真得睡著了,很坦然很踏實。沒有夢,只有春天的風(fēng)從耳邊輕輕佛過,像半夜里母親溫柔的手。
忽然我被一種從未聽到過的聲音驚醒,分不清是從心里還是山里發(fā)出來的,隆隆隆像地震一樣,細(xì)聽又沒了。我猛地坐起來,陽光一片燦爛。我揉了揉被陽光刺得發(fā)疼的眼睛朝山下望去,腦袋嗡地一下就炸開了。我看見了!我看見那個鮮艷的紅點了,你看,就在天盡頭,在天地相連的那條線上,小小的紅紅的,一動不動,啊不不,好像是在動,微微的,輕輕的。我腦袋發(fā)脹嗓子發(fā)干,我被一種巨大的力量驅(qū)動著,全沒了創(chuàng)作的欲望。我丟下了一大堆嚴(yán)陣以待的攝影器材不顧一切地沖下山去,屁股生疼,石子飛濺,我想起了兒時的滑梯,草刺像鋒利的刀片一樣切割著我的小腿和手臂,有一種淋漓的快感。
我上氣不接下氣,我終于跑到了上次和大嫂相逢的地方。怯生生地走過來的卻是一個瘦小的女孩,雪中飛拖到她腳背上,疊痕醒目得有些刺眼。見到我她收住了腳步,干裂的嘴唇張了幾張才發(fā)出聲來:
你就是城里來的照相的阿姨吧?
啊啊,我使勁地點點頭,姑娘你是——
媽媽說這件衣服是你的,媽媽說今年你一定會來的——
是啊,是啊,我蹲下了,雙手扶住女孩的肩,隔著厚厚的羽絨我感到她瘦削的肩胛。媽媽好嗎,媽媽怎么沒來?
她——女孩頓住了。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掠過我的心頭,她在哪,她人呢?
她死了。
我的心一震,怎么會呢,那么好的一個人。
媽媽不好,媽媽臨死了還害了一個人——
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你說呀,我大聲催促。
爹死的那年媽也得了肝病,是伺候爹染上的,這幾年四叔常來家看我們,去年上秋媽的病重了,四叔趕著驢車送媽進(jìn)城看病,迎面過來一輛大卡車,司機喝醉了,四叔和媽和小毛驢全死了,后來大黑狗也餓死了,我每天都去喂它,可是它一口東西也不吃,只會朝著大路嗚嗚地叫。她們都埋在山那邊,說著孩子朝山下指了指。
我眼前一黑,一條塵土飛揚的大路上,一人一狗又遠(yuǎn)遠(yuǎn)地立在那里了。
在我愣神的功夫,孩子已經(jīng)脫下了雪中飛,她緩緩地說:
阿姨衣服沒弄壞,家里的耗子多,媽媽一直把它包好吊在房梁上。說話間衣服已經(jīng)到了我的手中。
孩子又說:
阿姨的錢還在口袋里,媽說咱窮死病死也不能動那錢,人家千鄉(xiāng)百里地跑來給咱照相,咱還能要人家的錢?
我的心一縮眼淚奪眶而出,像錢塘江的漲潮,我順手從手袋里抽出十幾張百元鈔,塞到孩子的手里說,回去告訴媽媽,啊不不,對不起——聽阿姨告訴你,去年媽媽照的那張照片獲獎了,這是發(fā)給她的獎金。
獲獎了?獎金?孩子半信半疑,恍惚地抬起頭看我。春風(fēng)吹亂了她毛茸茸的黑發(fā),蛋青色的眼白中凝著兩粒水靈靈的烏梅。
這是怎樣一張絕佳的肖像啊,該死!我的相機丟在了山上。
就在我發(fā)呆的一剎那。孩子忽然彎下腰去,把手中的紙幣整齊地放在地上,轉(zhuǎn)身跑了,我急得大聲喊,孩子,等等,等等,孩子——
女孩一邊跑一邊回過身來喊,相片是阿姨照的,這錢媽媽不會要的,不會要的——
孩子越跑越遠(yuǎn),越跑越小,最后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地天地相連的遠(yuǎn)方。
我抹了一把淚打開了手機,鼻音濃重地喊:喂,伊岸,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