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之林
去年5月28日,也就是汶川地震后半月零一天,我在上海參加上海大學文學院組織的“現(xiàn)實主義與中國經(jīng)驗”研討會,29日參加由上海大學、華東師范大學文學院等高校聯(lián)合舉辦的“文學之夜”活動?;顒拥膮⑴c者主要來自上海各高校為支援災區(qū)組織義賣和義演活動的師生們。
此前,華東師大的毛尖、張煉紅,還有上海師大的薛毅幾位朋友做東,邀我在一家餐館晚餐。其間,幾個年輕人興奮地討論為資助殘病青年完成學業(yè)、為支援地震災區(qū)組織義賣的事。開始我沒怎么留意,因為當時全國都在組織規(guī)模不等、形式不同的賑災活動,為災區(qū)捐款、捐物是我們每個人都做的事。但后來聽出一點門道,原來他們組織學生開展這項活動,不是讓孩子向家長要錢,而是向各家各戶收集多余的書刊、玩具、衣物等組織義賣,將賣得的錢去扶貧、支援災區(qū)。聽明白這層意思我想,這是大學老師帶領學生做善事,其善莫大焉,在于它是高等教育實施教書育人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善事不僅培養(yǎng)孩子的同情心,而且使他們明白如何通過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向父母或旁人伸手去實現(xiàn)自己的同情心。這種善事也是十分具體的社會實踐活動,像回收和義賣,能幫助這些即將奔赴社會的學生了解社會需要什么,自己應做什么,在滿足社會需要同時,增強社會責任感、人之間的交往能力和自我生存能力。當今社會物質(zhì)欲望和權力欲望迅速膨脹,做人做事急功近利,毛尖、煉紅和薛毅他們卻能這樣想,這樣做,不是比一味地對問題冷嘲熱諷更有意義、更具建設性嗎?
當時正需要為這本書起一個名字,于是我就用了“熱風時節(jié)”,以呼應他們的“熱風行動”,并在書的扉頁注明:“謹以此書獻給2008年6月29日上海大學‘文學之夜活動的組織者和參與者,感謝他們帶來歷史上又一個熱風時節(jié)。”
再說關于“熱風”。1925年11月3日夜間,魯迅為收錄1918至1924年文字的《熱風》文集寫題記的時候,世界完全另一番景象。魯迅筆下沒有多少熱烈的氣氛:
五四運動之后,我沒有寫什么文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不清是不做,還是散失消滅的了。但那時革新運動,表面上頗有些成功,于是主張革新的也就是蓬蓬勃勃,而且有許多還就是在先譏笑,嘲罵《新青年》的人們,但他們卻是另起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目:新文化運動。這也就是后來又將這名目反套在《新青年》身上,而又加以嘲罵譏笑的,正如笑罵白話文的人,往往自稱最得風氣之先,早經(jīng)主張過白話文一樣。
再后,更無可道了……
自《新青年》出版以來,一切應之而嘲罵改革,后來又嘲罵改革者,現(xiàn)在擬態(tài)的制服早已破碎,顯出自身的本相來了。真所謂“事實勝于雄辯”,又何待于紙筆喉舌的批評……然而,無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諷刺相去本不及一張紙,對于周圍的感受和反應,又大概是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我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洌了,我自說我的話,所以反而稱之曰《熱風》。(2)
在“國學家”熱和對《新青年》“嘲罵譏笑”聲里再度張揚五四精神,是魯迅集結1918年以來文字重新出版的明顯用意。與周圍“寒?!钡臍夥障啾?,他的文字和內(nèi)心依然回蕩著啟蒙公眾時事的“熱風”。換一種說法,心中尚存希望,文字中就有熱血涌動,寒冽的世間就有熱風吹拂。這種文字是啟蒙者“有情的諷刺”,而非旁觀者“無情的冷嘲”。魯迅的《熱風》雖然是舊作重拾,舊火重溫,但“題記”卻像一把鋒利的匕首,揭露“擬態(tài)的制服”下面是陰魂不散的偽科學、偽歷史的本相。
其實20世紀對現(xiàn)代史的看法,魯迅并不孤獨。八九十年代之交,在“歷史終結”的一片喧囂中,有一位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也在“我自說我的話”。與魯迅相比,他的文字也許沒表現(xiàn)出那么多沉郁、憂憤與尖銳,通常被人評說為“不張揚”,“一直不乏追隨者”,而且“近年來,值得慶幸的是霍布斯鮑姆的名字已在中華學界廣為流傳”。但對于歷史的洞見,還有知識分子獨具一格的反思立場,兩位學人卻不乏異曲同工之處。余樹森為《史學家 歷史神話的終結者》所寫的“中文版序”說:
讀到霍氏《革命的年代1789-1848》中的一段話,他從英語詞匯的變化論述英國產(chǎn)業(yè)革命、法國大革命的巨大社會影響。他說,現(xiàn)代英語詞匯中頻繁使用的“工業(yè)”、“工業(yè)家”、“工廠”、“中產(chǎn)階級”、“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等,還有“自由”、“保守”、“激進”、“危機”、“功利主義”、“社會”、“民族”、“國家”、“民族主義”、“自由主義”等都產(chǎn)生于革命年代。當人們想到如果沒有這些詞匯現(xiàn)代世界將會怎么樣時,就會明白發(fā)生于1789至1848年間的革命的深刻性。革命鑄成了自人類創(chuàng)造農(nóng)業(yè)與冶金術、文字、城市和國家的遙遠時代以來歷史上最偉大的轉變。(3)
具體到“十七年”小說的歷史,那只是當代史一個細小的分支,它既無法與“五四”摧枯拉朽的歷史功績相比,也沒有霍布斯鮑姆關于1789年到1848年、再到1991年的人類社會“四部曲”那樣恢弘的歷史格局。然而,正因為它是大歷史中細微的分子,對于它的剖析和解讀就尤為重要。我始終認為,只有對歷史上那些人云亦云,故而早已習焉不察的事物或“小歷史”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分析,有所結論,由此及彼,由個別到一般,才有風云詭譎、寓意豐瞻、啟人心智的大歷史敘述?!笆吣辍毙≌f像20世紀強光下、卻至今沒有干涸的一滴朝露,反射出革命、社會主義、民族、國家等一系列不容回避的時代風潮的投影。對于它的歷史,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爭議與辯難,主要原因不在文學欣賞趣味上的差異,而需要做一種學科層面上的清理。如前人所言,寫文學史不僅需要文學知識,更需要史學基礎。因此我認為,這里集中體現(xiàn)的是史學觀念上的問題。
首先,對歷史不可輕言斷裂。追隨今天的時尚,有人選擇“告別革命”,但我要說的是,今人盡可以說“告別革命”,卻不能告別歷史。歷史是什么?霍布斯鮑姆曾經(jīng)把歷史學比作一項充滿智性的基因工程。他認為,歷史學有對未來的“預測”功能,人通過了解過去,才能認識今天,預測未來。在我看來,人不能告別歷史的原因,就像人不能不承認自己的父母,不能不承認父母留在自己身體內(nèi)部、還要遺傳至我們下一代、再下一代的遺傳基因。承認基因才有對基因變異過程的跟蹤與發(fā)現(xiàn),才有對自己未來發(fā)展更自覺的規(guī)劃。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和國家是沒有前途的,就在于它對自己從哪里來、是怎樣的一個人、未來去向如何完全是盲目的,所以不得不跟著別人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直至不倫不類地土崩瓦解,逐漸被人遺忘、消失。中國自近代以來,從“戊戌變法”、“五四”到抗戰(zhàn)勝利,從“十七年”、“文革”到“新時期”,再到“新世紀”,其實歷史并沒斷裂。僅從“十七年”小說這樣一個歷史連接點,就可看出那些文化基因在歷史運行中,曾以種種不同的面目不斷呈現(xiàn)。
比如在全球化時代,網(wǎng)絡技術與精神生活的聯(lián)系越來越密切,網(wǎng)絡小說、網(wǎng)上私人寫作成為勢不可擋的文化潮流。但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后工業(yè)文化的“大拼盤”中,“十七年”小說從語言、結構到作品題材卻在現(xiàn)實舞臺、影視中屢屢出現(xiàn)。我想,其原因并不是幾個編導突發(fā)奇想;也不僅是“文革”結束三十年,經(jīng)時間沉淀,人們能以更冷靜、從容的心態(tài)打量過去;而主要在于它們本身所具有的歷史價值。歷史上許多事如過眼云煙,過去也就過去了,人們不再想它們,也談不上有歷史價值。但“十七年”小說不同,它們頻頻出鏡的現(xiàn)實令人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問題:當今若要了解與本土生活最接近、影響最廣泛的一些文化現(xiàn)象,就需求助遠離當前生活,比“新時期文學”、“文革文學”更為遙遠的“史前史”。這是因為在冷戰(zhàn)時期,作為后發(fā)展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文學,在世界現(xiàn)代化進程中與歐美等發(fā)達國家不同,對于生活和現(xiàn)代化歷史都有自己獨特的邊緣性體驗。全球化不能只有一個標準,只有一種文學史,不論西方漢學家怎樣鄙薄“十七年文學”,與中國的現(xiàn)當代文化有多少歷史隔膜,“十七年”小說曾受歐美、蘇俄文學的影響是一方面,但質(zhì)的差異是不爭的事實。今天的“重現(xiàn)”說明,中國當代文學有自己的基因鏈。在外部和內(nèi)部環(huán)境對文學的合力夾擊下,“十七年”小說形成自己頗具個性的特殊經(jīng)歷,它的寫作方式,其中的經(jīng)驗、連同問題和矛盾,至今還能牽動寫作者和讀者的心弦。
其次,觀念無以歸納歷史?;蛘哒f,不應該以一種“觀念先行”的方式概括或闡釋歷史。比如我不打算用“紅色經(jīng)典”來概括“十七年”小說的歷史。在意識形態(tài)的觀念史中,“紅色”是象征血與火的革命的經(jīng)典詞匯。魯迅在二十年代后期曾經(jīng)說,革命文學家風起云涌的所在,其實并沒有革命,也談不上真正的“革命文學”?!皬乃芾锪鞒鰜淼亩际撬?,從血管里流出來的都是血”(4)。魯迅當年十分清醒地看到那些聳動視聽、借以嚇人的“命名”背后文學與革命的實情,說明作家的經(jīng)歷與所處環(huán)境對文學具有決定的因素?!笆吣辍毙≌f發(fā)生在戰(zhàn)爭和急風暴雨式的革命剛剛結束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以小說紀念血與火的革命年代,感念叱咤風云的英雄,固然是其中重要的內(nèi)容。但也必須看到基本的兩點,一是暴力革命有玉石俱焚的一面,但也因此形成蕩滌社會污垢、有排山倒海之勢的一道清流。對此作家的感奮之心、感激之情集中體現(xiàn)在革命過后,如何在舊日廢墟上,以一種新意識形態(tài)風貌創(chuàng)建一個新型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由此所引發(fā)的對生活的豐富想象,即使是描寫戰(zhàn)爭生活、農(nóng)業(yè)合作化、工業(yè)恢復時期的生活,也并不局限于“紅色”一宗。二是和平年代的小說必然流露與戰(zhàn)時生活不盡一致的情調(diào)與觀念,它們也必然要尋找生活在庸常歲月的興奮點。如果把和當時政治、政權有關的一切文學作品統(tǒng)統(tǒng)歸以“紅色”,先就去除了歷史的有機性。主要的問題,還在于與這些作品的實際不符。只要深入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十七年”小說本身不是單一色調(diào)的,“紅色”描寫往往襯著“灰色”人生的底子;革命想象的骨子里卻是頗為傳統(tǒng)的道德操守;平實恬淡的敘述中有對激進現(xiàn)狀的不肯臣服;帶著“紅色”印記的描寫同時又是對“紅色”政權的“灰色”批判……新與舊,革命與守成,紅色與灰色,往往是一個鎳幣的兩面,反映出“十七年”小說歷史的復雜和豐富性。因此它給后人的啟示也不僅僅是“革命”和“紅色”;作為文化遺產(chǎn),其內(nèi)涵實在是多方面的。
再次,我選擇“史論”而不是“小說史”,是因為其中有太多需要論證的問題。如果不解決這些問題,或者不改變一些固有的思維方式和評價體系,這一時期小說的歷史就難免不是支離破碎或毫無根據(jù)、不能成立的。其中重要的問題,不在于寫史的人羅列多少作品和作家,而是那些作品究竟為歷史留下哪些值得珍視的內(nèi)容。在這個問題上,我贊同蔡翔所說的“對歷史‘了解之同情的治學態(tài)度”(5),并以之自勉。
歷史與時尚、流行趨勢是無法調(diào)和的。說到時尚,人們首先想到的是時裝、化妝品,還有《時尚》類品牌雜志上的內(nèi)容,而不大在意政治變革中流行觀念在意識形態(tài)中的位置。政壇上有一句“矯枉必先過正”的老話,主要的意思是想要達到一定政治目的,必須有過激的行為,否則便無法形成一種潮流,扭轉視聽,克敵制勝。一味“矯枉”,必然忽視“過正”并不是什么好事。政治運動的后遺癥之一是不斷“矯枉”,其結果是做事的總要在“過正”中受批判,遭清算,人也就投機取巧起來,不再愿做實事。比如像魯迅寫《中國小說史略》那樣,以作家作品為依據(jù),寫一部實實在在的小說史。我想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但寫出來的還是“史論”。如果說,這本書因此包含了“對于時弊的攻擊”,那么我愿意它也像魯迅說的那樣:“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6)。我期盼在時弊與“對于時弊的攻擊”都“滅亡”而成為歷史后,有真正的當代小說史、文學史勝出。
注釋:
(1)《熱風時節(jié)——當代中國“十七年”小說史論(1949-1966)》,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12月。
(2)魯迅:《熱風》(1918-1924)“題記”,《魯迅三十年集·之四》,魯迅全集出版社1947年。
(3)余志森:《〈史學家 歷史神話的終結者〉中文版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6月。
(4) 魯迅:《革命文學》,《魯迅三十年集·之十七》,《而已集》。魯迅全集出版社1949年,第141頁。
(5)見《熱風時節(jié)——當代中國“十七年”小說史論(1949-1966)》一書封底。
(6)魯迅:《熱風》(1918-1924)“題記”,《魯迅三十年集·之四》,魯迅全集出版社,1947年。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評論》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