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閱盡意氣平

曹征路

1992年，我應(yīng)朋友之約到深圳辦過一段時間雜志。那時對深圳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都有過一些接觸，也認識了一些朋友。

有個朋友老常，他的名字很怪，每回他來玩，編輯部都能熱鬧一陣子。都說，又來臨了！當然有揶揄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快樂。

也不盡然是因為他名字怪，老常確實是個有趣的人。怎么說呢？他是屬于那種既想做人，又想做事的人。而在這個時代，大家都認為要做人就不要做事，要做事就不要做人，這是個鐵的法則，早已有了定論，二者不可兼得。老常偏偏想扳的就是這個理，把熊掌和魚一勺燴。有段日子他經(jīng)常來，來了就把商戰(zhàn)趣聞和公司里困惑倒騰一遍。他并不老，也就三十五歲（今年也五十多了），可他提出的問題太幼稚太陳舊，讓人覺得他已經(jīng)老了。他總是歪著脖頸問：點解（為什么）呢？點解呢？兩只耳朵支棱起來，背著光看去，通紅，像極了紫色木耳長在一段枯木上——這是我們編輯部黃毛形容的。老常認為討論如此深奧的問題必須和文化人討論才“夠檔次”。而我們，幾個漂泊的文化人，早就不把自己當人了。

做人，和做事，是同一個問題嗎？

老常是另一個朋友帶來的客人，是某開發(fā)區(qū)一家企業(yè)的書記。頭一回見面先愣住了，然后拉著我的手不放，說見過的見過的，你就是那個傻老頭！

這一咋呼，全都樂了。我們編輯部的黃毛厲聲喝問：你們說曹老師是個傻老頭嗎？全體回答道：NO！他們剛剛抗議過我對他們的“剝削”。

這其實是一個誤會。我去市區(qū)辦事搭乘的中巴車上，有一個穿得挺體面的小伙子要求我把靠窗的座位讓給他，說是他頭暈想吐，我照辦了?？珊髞戆l(fā)現(xiàn)他渾身亂動，手老往前排座位底下伸，前排坐著一個小姐，我就有點不滿。我說你想吐就把車窗拉開，冷風(fēng)一吹就好。那小伙看看我，手還是不老實，我就替他把車窗拉開了。這樣過了一會兒，那小伙子下車走了，后頭還跟著幾個年紀相仿的也下車了。好像是一口氣憋了好長時間，車里突然一下熱鬧起來，這時才有人跟我說，好危險啊，后頭人把刀子都拔出來了！我迷迷瞪瞪問，我得罪他們了嗎？他們說，你還看不出來嗎？那人手指上夾著刀片呢，他在劃前面那女的的提包，你還幫他開窗子！這樣七嘴八舌一說，前面的小姐坐不住了，一聲不吭下車走了。眾人于是就更加興奮活躍，說特區(qū)經(jīng)驗，嘆世道人心，總之好人是做不得的。也有人說，愛管閑事是人到老年的標志，年輕人才不會這么傻。那時我剛到深圳不久，對世情了解不多，也就一笑了之。再說我就是白頭發(fā)多一點，才四十來歲怎么就老了呢，本來還以為做了一件好事，起碼不是壞事吧？結(jié)果倒像是自己出了一回丑，想當護花使者卻被當面啐了一口，搞得很不爽。

當時這議論的人群中就有老常，他的問題是：老人家這么大歲數(shù)還出來闖世界啊？我說我都老掉牙了你們看不出來嗎？

在編輯部里，總是充滿莫名其妙的快樂，黃毛尖著嗓子喊：曹老師下回您要出去見義勇為，一定帶上我啊，我的文筆特煽情，您是知道的！

常先生再三向我道歉，說當時問那話的意思不是說我老，而是說特別佩服。只是他越解釋，那些笑聲越曖昧。我去倒一杯水，黃毛還撇著洋腔說，大英雄親自喝水呀？我說是啊，一會兒大英雄還要親自上廁所呢。

其實這樣的說說笑笑每天都有，誰也不會當真。因為大家都清楚，那無處不在的漂泊感需要排解。而無處不在的排解又都變成了無處不在的惡毒搞笑與自嘲。我們的編輯部與深圳的任何一間公司沒什么不同。深圳的任何一間公司每天都在各種各樣的大樓里上演著相同的故事。就這樣，老常成了我的朋友，他一定要成為我的朋友，他說你值得交，真的！

他認為我這個人還有點傻勁，這一點很重要，是個底線。另外一點就是文化人，他說在深圳，老板老總滿大街都是，都是學(xué)歷高文化低，講話都在肚臍眼以下發(fā)聲，差不多，特沒勁。而他認定我是真正有文化的。他提議干一杯。他說這就叫緣分。那時我們都很窮，一個月才700元，所以那時我們喝了他不少酒。原因大概就是他認為我們“夠檔次”。

我們的雜志叫《闖世界》，是一份面向打工仔的文化綜合類刊物。編輯部也都是來自各地的文化人，從這個意思上說，我們也確實夠得上文化，也確實夠得上打工。他說他也是出來闖世界的，我說我們都是，誰不是闖世界？小平同志說，深圳的經(jīng)驗就在于敢闖，大家都是為一個共同的目的闖到一起來了。于是為共同目標為改革開放為人生轉(zhuǎn)折干杯干杯再次干杯。

有兩期刊物封面是我和美編親自策劃的，就送了兩本請他指教。一個是典型的深圳打工宿舍樓作背景，作了淡化處理，隱隱約約可以辨認出一層一層的女孩子們晾曬的衣物，主體是穿著牛仔褲的高條女孩拖著一只旅行箱。另一幅是標志性深圳高樓作背景，近景是高大的腳手架上有幾個扎著白頭巾的惠安女，這些能干的惠安女在腳手架上爬來爬去，像極了五線譜上跳動的白色音符。因為是第一次用電腦合成的照片，又是這樣有意境有內(nèi)涵，我和美編都很得意。那一期還有一篇報道《“老婦”今年剛十九》，說的是廣東揭陽姑娘李淑宜因工廠失火而遭嚴重毀容、終日以淚洗面的事情，我親自去采訪過，極受刺激。

不料老?？戳税胩?，說怎么看不見女孩子的臉？靚女看不見臉她還靚嗎？還有，那些惠安女別說臉了，連身體都看不見了，小蜘蛛一樣掛在架子上，“冰果”來買呀？“冰果”就是誰的意思，誰都不買我們還辦它干嗎？

這一打擊非同小可，嗆得小耿連連咳嗽。黃毛撇嘴說，早就告訴你們用大頭美女，不聽。又簡單又賣錢，不聽。內(nèi)涵，內(nèi)涵還不如內(nèi)急呢。睫毛越假越好，口紅越黑越好，這就叫市場！

倒是常先生過意不去，連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深圳人的口頭禪，是文明的標志，香港人都是這么文明的。其實總說不好意思的人恰恰是臉皮最厚的人，這點我們曾經(jīng)議論過。于是我們也都笑起來，這一笑，他倒是真不好意思了。

老常認為來深圳闖世界的人最大困惑就是不知自己究竟是“冰果”，能做“乜”，這個角色定位問題是個嚴重的問題。他說自己也是，一切的不適應(yīng)都是由這里開始的，我是“冰果”？要做“乜”？

我說剛來深圳的人都一樣，大家都找不著北，慢慢就好了。黃毛是個豪爽的北方女孩，喝得眼底通紅舌頭打卷，說要找北干嗎？跟著潮流走唄，你都下海了你還能干嗎？一個溺水的人，縱然有一身肌肉十分膽量，能做的不過是緊緊抓牢一點什么，不至于徹底淹死而已，其他的動作全都多余，白費。那天大家都喝了不少。

老常走后，黃毛踉踉蹌蹌比劃說，又來一個傻逼！我說，也不能那么講，咱們刊物要發(fā)展還真少不了這些企業(yè)家，說不定他還能成為咱們的贊助單位？

黃毛痛心疾首：曹老師你就毀吧，你就把所有的好人都毀了吧！

我們編輯部租的樓叫讀月樓，忽然感慨，自己在這里別說沒讀過月亮，一年當中又有幾天注意過天上還有月亮？南國的冬夜并不寒冷，只是那月色的凄清與內(nèi)地一樣撩人心思。

月明星稀，鳥雀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我想家了，忽然。

老常就這樣走進了我的小說，一個既想做事又想做人的人物。書中的某些傳奇經(jīng)歷就是他在干杯時告訴我的。

2007年，快到60歲了，忽覺大限將至，就特別想寫下這段經(jīng)歷。一個同事介紹我認識了一位他教夜大時帶過的學(xué)生。他說，你跟她談?wù)?，可能會有收獲。

這樣，在一個茶社，我們用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聊了她經(jīng)歷過的深圳印象。她在一家咨詢公司工作，是個標準意義上的社會工作者。談話結(jié)束，她看了帳單，立刻掏錢付了一半。她拒絕我買單的請求，她笑著，說對不起。

她說，從前人好傻，真傻，傻得要死。

她就是《問蒼?！分械牧~葉，一個小俏俏的貴州女孩，兩只眼睛很黑，偶爾一笑，嘴角還有一道褶皺。只是她眼神是直的，有點遲疑，眼睛總盯著一個地方，好像總在琢磨事，幾多滄桑都寫在臉上。她說她二十九了，聽口氣倒像是九十二，嗓音嘶啞神情疲憊，一副曾經(jīng)滄海見多識廣的樣子。她說她是老深圳，已經(jīng)在這兒混了十幾年了。她說不管再過多少年，都不會忘記自己是怎么走出來的，當然，她也不會忘記第一次參加罷工的那個刮臺風(fēng)的下午。她說她當時嚇得要死也興奮得要死，她說從前人好傻，騙你都不是人。

其實她很能說，只是沒機會給她說。其實邊緣人的感受都是相通的。其實經(jīng)歷過雇傭關(guān)系的人，很多感覺，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互相一比劃就懂。

記下這些，僅僅表示我對她的敬意。同時也要對眾多無名的網(wǎng)絡(luò)作者表示敬意，是他們真切的生活感受給了我很大啟發(fā)。

我們那個雜志失敗以后，編輯部的同仁都各奔東西作鳥獸散了。他們曾經(jīng)都是熱血青年，都為尋求新體制新生活而來。每個人都百分之百地相信，即使是漂泊，也比無聊強，即使被剝削，也比混日子強，資本家再丑陋，也比單位領(lǐng)導(dǎo)強。當然，這個信念的背后是大家都能“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有一句口號很能體現(xiàn)當時那種幼稚：萬惡的資本家，快來剝削我們吧！那時我們都還沒有真正見識過資本。在巨大的歷史悖論面前，在匪夷所思的丑惡面前，我們才惶恐，才迷惘。燒香請鬼的黃道士太過浪漫了，不知道美麗的女鬼也是鬼。

我們面對的絕不僅僅是市場經(jīng)濟那么簡單。資本主義首先是它的生產(chǎn)方式，即生產(chǎn)關(guān)系，以及在這個基礎(chǔ)之上形成的一整套文化意識法則，其次才是它的交換方式，即市場經(jīng)濟。生產(chǎn)先于交換，沒有生產(chǎn)就沒有交換，我們天天嚷嚷的市場經(jīng)濟正是建立在這樣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之上。比如香港和深圳的合作，提出了一個“前店后廠”模式；深圳和粵北合作，也提出一個“前店后廠”模式，中國融入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也是個“前店后廠”模式。為什么大家都爭著開“店”不愿意做“廠”？因為人人都清楚，店是臉面，廠是屁股，臉上可以濃施粉黛，而屁股呢？屁股卻要藏起來。我要做的，不過就是揭示店和廠的聯(lián)系，僅僅是證明臉面和屁股其實是長在同一個人身上。

為什么要問蒼茫？一句話，因為困惑。時代的困惑，知識的困惑，文學(xué)的困惑。面對這個紛繁復(fù)雜變化頻仍的世界，誰能作出準確有力令人信服的解釋？起碼我不能，也沒看見誰能。看不懂便要問，由此才需要探索，需要求知求解。在這層意思上，小說便是最好的載體，它把這種困惑絲絲縷縷地還原，清清楚楚地呈現(xiàn)，以“引起療救的注意”。是時代給了藝術(shù)一個機會，讓它有了表演的舞臺。我不認為寫小說就是要給誰指路，路要靠自己走，腿長在自己身上。誰主沉浮的問題只有等待歷史去回答。

起初的想法，僅僅是要寫一部關(guān)于新時代工人的小說，尋找新人，眺望新世界，是我對審美的理解。因為我接觸過形形色色的打工仔，和深圳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人物，但究竟這是一部什么樣的小說并不十分清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編輯付艷霞和我通過幾回電話，初步定下的書名叫《工賊》，她來信說：“《工賊》，或者說關(guān)注當下勞資關(guān)系的小說，誰關(guān)心，給誰看是個問題。如果簡單寫成勞資矛盾，農(nóng)民工招工過程中遇到的黑幕等等，社會關(guān)注度一定比較小。而且，情節(jié)模式很容易讓人覺得似曾相識。反而是，最初我們聊過的，寫在市場經(jīng)濟、資本市場、改革開放的催化下，工人階級（階層）的整體現(xiàn)實變化，比如面孔模糊，比如他們在爭取自身權(quán)益的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難以掙脫的小農(nóng)意識，奴化意識，以及沒有來得及消化的民主意識等等，這個很有味道。?……不急，我覺得需要把這個有關(guān)工人的問題想透了，農(nóng)民向工人的轉(zhuǎn)化，資本和工人，黨和工人，資本和政策意圖，工人階層內(nèi)部，其中的利弊得失，歷史現(xiàn)實，這樣，或許才能寫出一個有味道的東西來?！备镀G霞是個文學(xué)博士，十分了得，經(jīng)她提示我所熟悉的那些企業(yè)里的人和事，一天天地紛至沓來，直到把我淹沒。

2008年1月去北京開會我見到了付艷霞，一個漂亮的孕婦，帶著蒙娜麗莎的微笑。我談到了幾個人物的大體設(shè)想和故事，我問小付：“你希望見到一根故事的繩子上掛著幾個人物呢，還是希望見到幾根人物的繩子上掛著一個故事？”小付的回答是，當然是一根故事的繩子啦。我明白她希望小說好看，好看就意味著印數(shù)，這個問題確實很傻?？墒腔貋硪院笤趺聪攵加X著不應(yīng)該這么寫，這么寫就太“編”了。老實說我也不缺編故事的心眼，但不甘心僅僅做個編故事的匠人。后來也有朋友建議我把三次罷工寫成三場大戲，并在高潮中結(jié)束的，可是最終還是沒那么寫。我寫了四根“繩子”——柳葉葉的成長史、常來臨的掙扎史、趙學(xué)堯的墮落史、文叔的涅磐史——上面晾曬著一個勞資關(guān)系。

我選擇了：把三次罷工全部推到背景上去，把三個層面的人物全部拉到臺前，讓他們組成三個小組各自活動，直到最后，三條線索才略有交叉。讓人物的成長發(fā)展成為線索，每一節(jié)都是限制敘事，“從小二眼中看三人”（金圣嘆語），同一件事讓不同的人從不同角度去看去想。這樣做表面上是有些松散，卻是符合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對應(yīng)著我們正在急遽分化乃至隔膜的社會各階層（在深圳職場中，每個人的活動圈子都對應(yīng)著財富而不是職業(yè)趣味，甚而在老板中也是由“身家讇淄頡崩椿分層級的）。于是一個“三文治”或者叫三棱鏡的結(jié)構(gòu)便形成了，結(jié)構(gòu)成了藝術(shù)表現(xiàn)的一個手段，而不僅僅是先寫什么后寫什么的因果順序

在我看來最重要的就是要老老實實把人物寫活，我相信人物的自身性格邏輯會給他們找到歸宿。真實，是我唯一的追求。我相信別林斯基的話，美就是生活。也相信周作人的判斷，寫出了真，美自然就在其中。于是在我的想象里，決定和推動這個世界的邏輯，不再是男人和女人，也不是好人和壞人，而是各自的社會角色本身，是規(guī)律和必然。寫作的過程我并不知道世界經(jīng)濟危機已經(jīng)降臨，也不知道珠三角地區(qū)大規(guī)模的企業(yè)倒閉破產(chǎn)。當我聽說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在日本登上了暢銷書榜首時，才明白這是又一次碰巧了。最近聽說廣東省要求暫停實行《勞動合同法》，檢察院出臺新規(guī)“對企業(yè)家輕微犯罪不予追究”，一批經(jīng)濟學(xué)家又出來聲討《勞動合同法》，我一點都不詫異。

《問蒼?！返娜毕菔秋@而易見的，缺陷之一就出在對新人的理解上，特別是對唐源這個形象的塑造上。在小說完成以后，付艷霞來信談到：“如果說閱讀感覺上的不適，更多的集中在唐源上。正像上次討論說的，這是個新人，而新人往往代表了一種觀念，一種新的判斷。尤其是唐源這樣一個行走在政策空白地帶的新人，更會有方方面面的“禁忌”。所以相對來說，他不夠豐滿，賦予他的事件不多而觀念不少。你認為他是一個失意的英雄，但同時，你又把握不準他能否在未來找到自己的空間。因而，對他的描述帶有理想的悲情色彩。但想來想去，這個形象或許只能達到這種程度了，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毕肓藥滋?，我給她回了信，“關(guān)于唐源的形象，我思考再三，覺得還是算了，即使在毛妹之死上能做點文字，也無法寫出他性格上的深度，更無法寫出他的內(nèi)心。另外拉一條線索，又得不償失。還不如保持一個鏡像中的唐源?！彼匦耪f，“我看也是?！本瓦@樣，定稿了。

摘錄這么一大段，不過是想說明，生活邏輯是無法逾越的，留下點遺憾未必不是好事。唐源這樣的人物在珠三角地區(qū)確實大量存在，但也確實面目模糊。盡管唐源的存在在理論上有著充足的合法性，一個和諧的社會當然應(yīng)該有各種利益群體的訴求管道，不管將來歷史如何演變，沒有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工人農(nóng)民參加博弈的“市場”，注定不可持續(xù)。可在現(xiàn)實中我確實看不清他們的未來，唐源的那條斷腿還能不能接上？他還能不能重新站起來？只能放在柳葉葉的心里去想了。其實文學(xué)形象之美，原本也就不在事業(yè)的成功或失敗，李清照800年前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藝術(shù)真諦，所謂今日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現(xiàn)在我也是個深圳人了，我全家都生活在這里。我當然希望這是一座偉大的城市，一座能讓我引為驕傲的城市，這毫無疑問。問題在于一個寫小說的人，應(yīng)當如何面對如何處理他所了解的深圳？我清楚地知道，千萬個柳葉葉唐源肯定這一輩子都拿不到“深圳戶口”，他們來去匆匆，供養(yǎng)著這座城市長大，然后黯然離去。而我，真正像一個可恥的看客，我能做的不過是在審視別人的同時，更冷靜無情地解剖自己。相信明眼的讀者都能看出來。

我們自以為擁抱了文明，其實這個美女的下半身還是魚。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認同了叢林法則，退回動物性生存，什么“鯰魚效應(yīng)”，什么“溫水煮青蛙”，什么“狼文化”，上了套還以為是個漂亮的洋圍脖。所謂資本的洼地，正是制度的洼地、文化的洼地、人性的洼地。人活矮了，資本才無比強大來勢洶洶張牙舞爪。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所謂的成功與個人品質(zhì)、專業(yè)技能和努力程度關(guān)系都不大，它更多的仍然表現(xiàn)為一種制度安排，知識分子自以為是的優(yōu)越感不過是被安排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你不能不嘆服恩格斯在160年前就說明白的道理：“資本和勞動的關(guān)系，是我們現(xiàn)代全部社會體系所賴以旋轉(zhuǎn)的軸心?！甭?lián)系到2008年中國經(jīng)歷的許多事情，聯(lián)系到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fā)的全球經(jīng)濟危機，聯(lián)系到馬克思的《資本論》在歐洲重新熱銷，便明白這一切都不僅僅是巧合。

有一天我站在大街上，仰視著那些命名為帝、皇、王、豪、霸的巨大建筑物，想象在那里進進出出的各色面孔，忽然心生悲涼，嗟呀長嘆。我腳下的這片土地，是170年來中國地火奔突風(fēng)云激蕩最為慘烈的一塊。曾經(jīng)的歲月血雨腥風(fēng)，苦難迭出，歷史吊詭，滄海橫流。大地如此蒼茫，今日誰主沉??？一輛奇怪的公共汽車開過去，車身上的大幅廣告醒目刺眼：要求成立工會請立即撥打電話讇讇讇讇讇讇讇住

也許我永遠無法親近這些建筑，和這些搞笑的公共汽車。但是我特別懷念那段日子，因為那段日子居然在深圳這樣的地方，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批僅僅為爭論而埋頭讀書的年輕人，從頭去經(jīng)濟思想史著作里尋找答案，然后拍桌子罵娘，爭得面紅耳赤。

我只是個小人物，有著小人物身上所有的弱點和毛病。我們誰也改變不了歷史，但在大歷史中做一個什么樣的小人物卻是可以選擇的。我相信每個人都在大歷史中扮演著一個角色，誰也逃脫不了。我相信在急遽轉(zhuǎn)型變幻莫測的歷史舞臺上扮演一個小人物其實還是挺可愛的。最后抄錄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的一段話：

“對于志得意滿的人們，文學(xué)不會告訴他們?nèi)魏螙|西，因為生活已經(jīng)讓他們感到滿足了。文學(xué)為不馴服的精神提供營養(yǎng)，文學(xué)傳播不妥協(xié)精神，文學(xué)庇護生活中感到缺乏的人、感到不幸的人、感到不完美的人、感到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人?！?/p>

精神到處文章老，滄桑閱盡意氣平。我做不到老，我確實已經(jīng)平了。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xué)文學(xué)院）